今天晚上,麦青青和同学们在学校礼堂给全校师生演出新近排练的歌舞节目。
她一边帮准备上场唱铁梅的大海梳长辫子,一边支棱着耳朵听丽丽在台上领唱儿童歌曲,几个低年级的小姑娘童声伴唱:
小锄头哟手中拿,手里格手中拿呀,
井冈山下种南瓜,种里格种南瓜呀。
挖个坑呀,下颗籽呀,舀瓢泉水催催芽。
阳光照哟,哎呀呀里格阳光照哟,
雨露洒哟,哎呀呀里格雨露洒哟,
长长的藤儿,长长的藤儿,
爬上架哟,爬上架哟,
金色的花儿像喇叭呀,像喇叭呀,
吹吹打打结南瓜呀,结南瓜呀,
吹吹里格打打哟,吹吹打打吹吹打打,
结呀么结南瓜呀……
“麦青青!麦青青,你妈妈有急事找你,快去吧!她在后台门口……”石楚天突然走过来说。
妈妈告诉她,爸爸病了,已经被人从“五七”干校送到医院。
母女俩回家拿了几样东西匆匆来到医院。刚走进病房,爸爸的样子吓了她一跳:他平躺在病床上,脸色灰白,嘴角有一丝干涸的血迹,头上缠着纱布,被子盖在胸部以下,上衣敞着,胸部也裹着纱布,纱布上有暗黑的血迹往外渗出来。但他像是睡得很熟。
“不要叫爸爸,不能哭!”林梦霞攥了一下女儿的手。
麦青青有一段时间几乎彻底忘了自己的反动家庭,她觉得这样会轻松一些。在和妈妈赶往医院的路上,她甚至费了点儿劲才让自己从那个温暖的小舞台上回到现实中来。她听明白了妈妈的话,发现自己终于又被无情地抛回到一个几乎变得陌生的,重新让她陷入恐惧和悲伤的世界里。她没讲话,但心里很清楚妈妈的意思,她不敢当着外人叫自己的爸爸、更不敢和爸爸亲热地说话,已经有很长时间了。
站在爸爸病床前的女医生是尤丽佳的妈妈,她的一双大眼睛在口罩上专注地看着麦青青和林梦霞,仿佛惊异于这对母女的沉静,又仿佛她们好像来自一个陌生的国度。
一年多来,麦青青已经很熟悉许多人打量她的这种眼神,她说不清这种眼神的内容,但敏感地感到这种眼神透出的不友好,它们时常粘在她的身上,罩在她的四周,仿佛在她生活的空间里织起了一张硕大无比的有毒的蜘蛛网,她在里边左冲右突,一不小心就撞下几缕蛛丝,抹不净也洗不净,有时还会被毒蜘蛛咬一口,刺激她幼稚的、尚未发育健全的神经,让她感到一种炙烤与煎熬,使她不能畅快地呼吸。
尤丽佳和吴艳红,这两个童年伙伴,也时常人前人后找茬儿提起她在“五七”干校隔离审查的爸爸,只要她们不高兴,还会互相搭着脖子目中无人地从她面前走过,再回过头别有意味地看着她,从鼻子里轻蔑地哼上一声。这种压抑,只有在牟老师念她的作文,或她在校办农场努力劳动时才会稍有缓解。
最让麦青青难受的,是妈妈在自己向她发问时那种沉默而又分明是故意装得若无其事的表情。她常在早起上学时发现妈妈眼睛发红或者眼圈发黑,但她总是像平时一样给女儿做早饭,嘱咐她周末早点回来。时间长了,麦青青便也不多问妈妈是否不愉快,爸爸为何最近老不回来。
送爸爸到医院的是豆豆的妈妈,另一个是爸爸办公室的秘书小高。
麦青青看见豆豆的妈妈和尤丽佳的妈妈正在爸爸床前小声说着什么。
“他伤得很重,得做手术。”尤丽佳的妈妈说。
“他……从山上摔下来……尽快处理……”两人的声音越来越低……
医生把老麦推进手术室去了,他摔断了两根肋骨和一条腿。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老麦被推了出来。麦青青见爸爸的手上插着输液的针管,他仍然在睡觉。窗户上很多杂乱的树影在摇晃着。
豆豆的妈妈走了,留下小高守着,他一晚上都在打呼噜。
血红的日头在冬瓜岭上坠落下去,乳白的雾气升起来,沿着碧河公路两边的深谷蛇一样地爬行,粘湿的身体在老麦周身缓缓地触摸着,缠绕着。老麦抬起很沉的脑袋想站起来,可他发现自己根本站不起来,腹部湿漉漉的,有一团热乎乎的东西往外涌,嗓子里很干渴,像在冒烟,浑身又冷又热,不停地发抖……这很像自己随部队进入剥隘那天的感觉……那些天连日翻山急行军,追歼蒋匪第八军和二十六军……
老麦率领自己的连队从桂西的百色出发,三十天内追击两千多里,到达滇东的阿猛街时,得到敌人因逃路已断,想从蒙自坐飞机逃走的消息。老麦连队的战士急得直跳,唯恐让敌人逃走了。当夜睡了不到四个钟头,半夜里就继续前进。为了一天内赶二百四十里路,部队将大炮、重机枪和笨重物件都留在后面,战士们甚至连背包、干粮袋都卸下来,轻装突击,终于打了大胜仗,将敌军彻底歼灭……
对了,在两天的激战中,老麦只吃了一顿饭,那顿饭吃的是缴获的马肉。因崇山峻岭中人烟房屋稀少,部队冬夜时常在野外露营,加上日晒雨淋,经过瘴疟之区,老麦在路边打起摆子来。通讯员小三子给他盖上军毯,喂他喝水。一个来慰问部队的彝族大爷放下肩上扛着的粮食,走过来摇摇头,小声对小三子说:“斑茅开花谷子黄,闷头摆子似虎狼啊。这位首长病得很重,要赶快找医生,迟了会要命的……”
……过了一会儿,老麦渴急了,喝了大爷煮的两碗粥,听见他轻轻地唱山歌:“哎……马儿换了钉掌,蝉儿换了声音,苦日子已经熬尽,太阳呦,亮堂堂地照在山顶……”
老麦想腾起身子向前冲锋,却糊里糊涂地又沉重地倒下了。
“……难道自己还在打摆子吗?”他模模糊糊地想了很久,终于想起自己是在追击那个叫大耳朵三的匪首时带花了……对了,这里是腊哈地,刚才那场战斗很激烈,大耳朵三的工事修得很隐蔽,他看着自己的战士一个个地倒下去,身体里喷出来的血染红了灌木和草地……后来……后来自己也倒下了……小三子,是小三子扑上去炸掉了那个土堡……
不知时间过去了多久,一轮红红的月亮从树梢上升起来,将冷酷火热的光辉到处弥漫,让人紧张又焦躁。
“三子,小三子……”老麦在喊自己的通讯员。几个黑点在浓雾里越来越大,老麦刚抽出抢,就听到有人在呼叫:
“指导员,我们在这儿!”
小三子带着连里的几个战士用担架把指导员抬走了。
不一会儿,老麦就看到隐隐约约的灯光直打眼,原来自己已走进自家的小院,光滑的井台和石磨在月光下清冷地泛着光。窗户里亮着灯,两个女人的身影在灯下聚着,像是在缝什么东西。
“是母亲和秀英!”老麦差点叫出声来。
门开了,予倩抱着孩子慌慌张张地走出来,将孩子塞给老麦,说“快送去医院!孩子烧得厉害……”话没说完就不见了,只有怀里孩子滚烫的身体让老麦着急。他跑起来,但是孩子不知怎么很沉,老是跑不快……好了,已经看见县医院那座小楼了……突然脚下绊着个什么东西,老麦和孩子都摔倒了……
老麦终于找到了闺女,她正乖乖地坐在床上,朝他哈哈笑着,挥舞着胳膊打拍子,唱那支他教的军歌呢!
“前进!向着云南进军!我们不怕困难……”老麦正要伸出双手去抱她,闺女却突然不见了……
……老麦揉着酸涩的眼睛,拖着沉重的双腿很着急地找女儿,突然看见女儿在门前走廊上拿着小火扇对着煤炉使劲儿扇着,孩子的四周烟雾腾腾的,女儿见到父亲也不招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