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林梦霞一宿没睡。
十一年前，夜校毕业的林梦霞从省城下放到云水县贸易公司工作。一年后，她嫁给了在一次元旦自行车比赛中认识的老麦。原因很简单：她爱这个浓眉大眼，言行里透着一种军人的精明干练、性格豪爽的北方汉子。
林梦霞九岁时，父亲因为一桩生意上的纠纷被人陷害入狱，后来又不明不白地被人打死在监狱里。母亲靠给人缝补洗衣糊火柴盒辛苦地拉扯大了她和小妹，在那些饥饿的日子里，林梦霞正在发育的身体受到了影响，她常把食物悄悄让给小妹吃，自己的肠胃生了溃疡，身体很瘦弱。和老麦结婚后，林梦霞的身体才慢慢好起来。老麦属于那种铁骨柔肠的男人，对小林关怀备至，很怜爱她，这让受过磨难的林梦霞很有安全感。
新婚那几年，小林很幸福，有时甚至感到幸福得不可饶恕，她很感激老麦这个成熟又不乏活泼幽默的男人带给她的安宁和爱情。
老麦正处于一生中事业的高峰期，虽然只读过一年书，可他喜欢利用行军打仗的间隙学文化，在省委党校学习时进步更快，现在每天办公写公文的水平比她还高。加上老麦的战友朋友熟人很多，在单位上下关系处得好，女儿聪明可爱，小林一家生活得很幸福。
自从老麦被打成反革命，今天怀疑审查，明天隔离揪斗，林梦霞和女儿就没过过一天踏实的日子，她和丈夫、女儿的生活就出现了一种超负荷的混乱。她经常梦见自己和一家人正驾着一辆套了几匹烈马，装着笨重的木头轮子的马车疾驰在崎岖的山路上，途中还遇到恶劣天气和危险路况，马匹狂奔着，嘴角两边喷吐着飞沫，马鬃被强劲的风吹得向后僵硬地竖着，林梦霞死死地扯紧缰绳，想在那种骇人的震颤颠簸中保持平衡，同时还要护住女儿和伤病的丈夫……烈马正不顾一切地朝着陡崖扑过去，林梦霞得使出浑身的力气抓住缰绳控制方向，她不敢呼叫求援，因为她明白那只会让马跑得更快，把事情弄得更糟，她只有强压住自己的恐惧与愤怒，听凭这看不到尽头的困苦折磨着自己，消耗着自己的精力，缠裹着自己的体力，惊慌不安，痛苦不堪……
自从老麦被关进了干校，停发了工资，夫妻俩见面都难。很多朋友都不敢接近她和孩子。失去了精神感情依托，每天担惊受怕，还要面对女儿的各种疑问的眼神，林梦霞不想让女儿伤心，又忍不住要从女儿嘴里打听一些小道消息：樊芸香说和妈妈去干校，见到有人被捆着跪在碎石子上，季东风说李胜利的爸爸被打伤住了医院，黄跃的爸爸喝了农药幸好救过来了……
每一个消息都像惊雷闪电像山洪暴发一样猛烈地冲击着林梦霞的精神防线，让她惊恐万状吃不下睡不着坐不住：“老麦……老麦你千万不能干傻事，一定要坚持住啊，我和女儿等着你呢，你一定会解放的……我们不能没有你……”
是的，她怕。她怕失去老麦，失去来之不易的幸福，她怕自己没有勇气也没有能力带着女儿忍受孤苦的生活，她怕母亲和还在上学的小妹因为她的家庭受到打击重新陷入忧伤与贫困，她更怕女儿受不了歧视，成长受挫，终生留下抹不掉的阴影……将来她会问妈妈：爸爸最艰难的时候你为什么不好好挽救他照顾他……林梦霞时常怕得像发疟疾一样哆哆嗦嗦地自言自语，向隅而泣，想以这种办法让日子过得快些，让自己得到暂时的支撑和解脱。
可是当她看到满身血迹躺在医院里的老麦，周身一阵发软后，她突然发现在痛心怜悯担忧之外，心里升起了一股从未有过的仇恨：把自己的好干部不当人地糟蹋的政府，早已不值得她敬畏了！这个可怕的判断让林梦霞勇敢起来：从现在起，她要拼尽全力从这个混乱昏聩的革命委员会手里夺回自己的爱人，好好给他治病。她要去干校找陶副主任找老尤声明老麦所谓的罪行都是无中生有！对，她可能会因此被关押被迫害，那就让他们把自己和老麦关在一起好了！女儿，啊，还有女儿也会受连累，她还要上学，她不懂妈妈为什么要这样做，她会住到学校里去，不再回家，永远不理我们这对反革命父母了……
这也不怕，只要我把孩子的爸爸带回来，治好他的伤，女儿会高兴地伸出手搂住我们，又哭又笑地把头埋在我们的胳膊里……
最让林梦霞后悔不已的是，她没能在老麦这次被送回干校前劝住他。她知道老麦的身体和精神已多次受到极限打击，现在又摔成这样，离开医院离开家再回干校去，没有医生，没人照顾生活，后果不堪设想……但是她没有办法拦住他，她知道他很犟，也很爱面子，人都摔成这样了，陶副主任还那样误解他……他急着回干校一定是有事，再说肯定也是不想连累自己和女儿……
夜很黑，像是有人不小心将一大瓶墨汁打翻在无边无际的夜空，这些墨汁又滴沥到渗透到地上的空气草木，让人感到一种无法穿透的黑暗、沉重与窒息。
这天晚上，小刘将几个药瓶和一壶开水给老麦放好离开后，老麦看着被凛冽的寒风裹挟着扑到窗棂上的杂草枯叶，想了很多……
最让老麦失望的是他没见到小肖。
小刘告诉他，陶副主任安排小肖去准备明天的批判会，要写标语，布置主席台，不知要忙到什么时候。小刘还说去找过老尤，想请他跟陶副主任说说同意让小肖来一趟，但是老尤不在家……
山中无老虎，小陶说了算。
老麦感到自己浑身发热，身子渐渐地虚弱下去，轻飘飘的躯体正向一个黑暗的洞窟飘落下去，只有伸在洞口的一枝瘦弱却带着韧性的树根在炫目的阳光下向他昭示着生的希望，这希望属于自己，更属于小林和闺女，老麦因此拼命忍住正在身体里四处乱钻的剧痛，撑住正在滑落的身体，抠住洞壁一点一点地向这树根爬去，想抓住它爬出洞口去……
这树根，就是小肖。
现在，由于自己支撑不住，不断地滑落下去，这树根已经渐渐地远去，有些看不清了。
最可怕的是，在自己纷乱纠结的各种念头里，有一个判断像电光一样的耀眼：小肖不能来，明天的批判会，有可能与自己的“畏罪自杀”有关。这就是说，照陶副主任的说法，自己很可能确实没有机会了……如果今天说不清自己的问题，明天要开批判会，万一自己拿不出并未企图自杀的证据……估计小肖也不敢当众说明情况，也不许小肖根本就没有看到自己是怎样摔下山的……
这个想法让老麦的心很乱。像是谁朝自己扔了一个手榴弹，各种不祥的可能性在老麦衰弱的脑子里轰然炸开来……
如果自己再与畏罪自杀脱不了干系，那后果不堪设想，万一自己有个不测，小林和闺女怎么办？
……那时，予倩可能会来找闺女，她有权带走闺女，小林连失两个亲人，她会受不了的……再后来呢……对了，予倩和小林可能会为了闺女狠狠地争斗，闹得不可开交，让未成年的闺女被来自很多反面的舆论力量撕扯宰割，苦不堪言……再后来，予倩和小林不管谁得到闺女，她们都有可能被别的男人娶走，有她们的新家庭，那时她们还会对闺女好吗？予倩还会有自己的孩子，小林对闺女是好，为她做出过牺牲，可她毕竟和闺女没有血缘关系，万一遇到什么难处，母女间生出隔阂来，对双方都会很伤，闺女年纪小，单纯，心眼又实，没有人生经验，可能会在一生中关键的发展时期为这些纠缠不清的麻烦遭受打击，付出沉重的代价……弄得不好甚至……甚至一生都给糟蹋了……
如果前面自己提出的问题答案是反面的，那闺女这一生就会孤苦伶仃，加上自己的黑帮背景，会受人歧视……自己一个外乡人，在这里没什么亲戚，到那时，谁来关心这个可怜的孩子，谁来帮助予倩和小林想通一些问题？
想到这里，老麦震惊并且分外地清醒起来，他不敢再想下去，因为这时老麦仿佛又重新看见予倩被关起来那几天，还坐不稳的孩子拼命挣扎着想站起来，朝他伸出小手哭喊着要妈妈，还看见他和小林去保姆家接孩子时，孩子脸上污渍掩盖着的伤肿，破烂的衣服下面的掐痕，还有那双红红的流着泪的眼睛……
老麦手忙脚乱地努力撑住身体，伸手去抓放在小桌上的笔和纸，又抓过几个药瓶，倒了一把药服下，然后艰难地将上半身抬高靠在床头，在昏暗的灯光下吃力地写起来。
万一等会儿小肖来了呢？他要提前给陶副主任写一份说明自己怎样摔伤的报告，小肖来时，他会请小肖在上面写个“情况属实”或者别的什么能够证明自己不属于畏罪自杀的简短意见就可以，不会耽搁他的时间的。除此之外，他还有点私事要和小肖交代……
这时，老麦听见有人在外面走过的脚步声，还听到陶副主任的声音：“明早七点准时开会……”不久，老麦的眼皮就沉重地酸涩起来……
后半夜时，林梦霞又做起噩梦来，她看见老麦血糊糊地踉跄着突然来到她和女儿面前，血流满面地向她伸着双手说：“小霞救我！我看不见了，我的眼睛已经看不见你和丫头了，我不磕头……我没有罪！我不能没有你们呀……不磕头……”
林梦霞大叫一声，惊醒了，她坐了起来，掀开布帘子看看，女儿睡得好好的，半截身子露在了被子外。林梦霞想给女儿掖掖被子，才注意到女儿的一只手放在胸前，手里好像攥着什么东西，走近一看，原来是老麦的那枚奖章。林梦霞有些吃惊，这些东西早被抄走了，怎么会在女儿手中？她怕女儿再闯祸，想将它拿走，可又不愿惊动女儿。她知道自己今天这一去，很可能和那些没人性的东西，和那些受蒙蔽的群众有一场较量，她不想让女儿知道。
墙上的挂钟不紧不慢地滴答着，已经指向了五点。林梦霞迅速穿好衣裳，她生着炭火，烧了点肉汤，烙了几个面饼，又找出几件自己和老麦的衣服。
这时女儿也坐了起来：“妈，你去看爸爸吗？”
“小青，你今天不是去农场劳动吗？你劳动完就去干校等我，我会跟豆豆妈妈说说，等他们开完会就把你爸爸接回来……”
麦青青看着妈妈发青的眼睛，没有说话。不知为什么，她心里很害怕，隐隐感到有一种说不清的预感向她袭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