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学东送走麦青青后,心里依然觉得沉重与不安。自几周前那个阴郁的农场劳动日以后,他的眼前一直浮现着这个女孩走到牟老师和那个干校女干部跟前时,眼里闪动的那种与她的年龄不相称的惶恐、虔敬甚至是乞求的神情……
赶上这个时代,是幸运还是不幸?周学东是理科脑袋,他只懂得逻辑,但现在很多事都不合逻辑。自从那些把政治运动当饭吃的生活开始以来,他和很多亲友同事经历了太多剜心的痛苦,流了太多苦涩的眼泪。
老石原来是省报有名望的编辑,自从因为父母亲的历史问题被下放到云水县的蔬菜队务农至今,老婆从没来看过他。老石的父亲有问题,老石小石就都有问题吗?冯雨潇的父亲是云水县一中最好的一任校长,“文革”初期被自己的学生批斗打击,含恨自尽,他顶不起执行修正主义教育路线坑害学生的罪名。周学东想不通,苏修离这个边疆小县城那么遥远,他们的流毒怎么这样快就侵入到冯校长和老师的讲台上?有段时间冯校长的妻子常带着三个孩子找新校长老赵和教务主任老常哭哭啼啼,搞得他很难受。
他还有个最搞不清的问题是林彪这个副统帅,怎么转眼就成了孔家店的孝子贤孙?今天批他“左倾”,明天批他“右倾”,到底“左”还是“右”?现在除了批林还要批孔,还要批刘批邓,刘邓的问题又是什么?据说是因为他们有枪,是枪指挥党……
如果说这些问题离老百姓太遥远,那么,为什么要批师道尊严,批读书无用论,批读书做官论?
到底读书有用还是没用?
这些问题把自己、也把很多人的脑子搞得又乱又堵,还把自己的家庭连累上。从这场史无前例的革命开始至今,他自己因为一些莫名其妙的事被进驻学校的工宣队和红卫兵学生长期批斗。
周学东不理解,自己从毕业那天起,就将全部的青春与热情扑在了教育事业上。他爱学生,关心他们的点滴进步,饱饿冷暖,“文革”前,他曾经被选为省人大代表,还作为全省先进教师的代表光荣地进京接受过毛主席、周总理的接见。可为什么现在仅仅因为父母是大学教师,自己“学孔”的名字突然为无产阶级革命所不容,就遭到一次次无情的打击和折磨。
运动初期的一天,他和已经怀孕六个月的小牟老师被红卫兵批斗打骂了一天,为了让牟老师少挨些棍棒,他主动承担了很多莫须有的指控,结果被打得无法站立,被几个本校的红卫兵拖回家里。病了很久的妻子小云挣扎着起身给他煮了一碗面吃,刚端起碗又有人叫他去校办写检查。
“我能吃完再走吗?”周学东问。
一个红卫兵抬手将面条碗打翻:“牛鬼蛇神还想吃饭!”
随着革命小将义愤填膺的吼声,打翻的面条碗正好泼在抱住爸爸的腿哭叫的女儿丫丫头上,女儿被烫得一声惨叫,哇哇大哭起来……
那一年,女儿刚会走路。
以后发生的事,周学东不敢再去回忆,他甚至至今不敢面对那些萦绕不散的剧痛。
周学东写完检查回到家,发现女儿和妻子都不见了,赶到岳母家去找,岳母说她们娘俩根本就没回家。
周学东魂飞魄散。一周后,他才被允许去找老婆孩子。
他找遍了大街小巷车站,从东山脚找到西山脚,喉咙都喊哑了,却始终没有小云和孩子的消息……
周学东一直在等她们,等小云和丫丫回家,等小云再将头轻轻地靠在自己的肩头,等着再嗅到弥漫在小云脖颈和发际间的那股特殊的香气,等丫丫将细细的胳膊绕住他的脖子说:“爸爸,吃把钢(饼干),吃西嘎(西瓜)……”
然而,这一天至今没有到来。
祸不单行,老岳母见不到女儿和外孙女,从此一病不起。自己在大学做教授的父亲没多久又被打成反动学术权威,被下放到一个说不出名字的小山村里,他已有几年没和他们联系了。几个月前,他好不容易打听到父亲的下落,等找到父亲,他已经奄奄一息。不久,一个雷雨的夜晚,父亲死在了自己怀里……
也许是丫丫和小芸一直在呼唤周学东,加上时常喝丁丁的童子尿,周学东的伤竟奇迹般地好了,但他看见自己的学生天天在长高,长大,变得漂亮了,英俊了,心里就忍不住去想自己的丫丫,想念小芸……
周学东知道,麦青青的父亲肯定也是冤屈的,说人家是黑帮流氓有什么根据?
欲加之罪……
还有那么多的是是非非继续为难死难者和他的后代……
第一次见到麦青青,周学东就觉得自己心里某个地方被感动了。她的聪明,特别是那双会说话的,清澈明亮的眼睛,都让他想起自己的女儿。后来他从赵校长,老刘,老石那里了解到,这个小女孩的母亲王予倩曾是全校最有才华的语文教师,因为反右时遭遇了不幸,这个女孩从小就和父亲继母一起生活。这段故事使周学东对这个女孩子在欣赏喜爱之外,还多了一层同情和怜悯。
这个女学生的父亲去世那天晚上,周学东一晚上都睡不着,他在想,这孩子以后只好跟着继母生活,今后的人生将会有多艰难!她的生母现在哪里……
今天,周学东看到这个刚失去父亲的学生又承受了在她天真烂漫的年龄很难承受的东西。今天的事,虽然都发生在同样年龄的学生之间,但却深深地刺痛了他作为一个教师的感情与良心。他清楚地看到了那些本该童真无邪的眼睛里闪耀着嘲弄,幸灾乐祸甚至是仇视残忍……
做教师最重要的事是对每一个学生的心灵负责,对国家民族负责,对全社会全人类负责,但是,现在学校很多教学内容都是修正主义路线的产物,他们还拿什么东西教给学生?今天,整个国家都在出品随便打击侮辱老师同学的学生,一种是非混淆美丑不辨的学生,他们将来的人生会是怎样的?社会将来欢迎他们还是鄙弃他们?一个国家充斥着这种产品,还有没有富强的希望?
痛彻肺腑的感觉每日每夜冲击着周学东和他的同仁,让他们寝食不安。麦青青父亲出事那天,他和老石小牟老刘聚在一起,大家都着急难过,但又什么都说不出来,只能悲伤而已。
一个生命的逝去带给家庭亲友的灾难与不幸,就这么在周围人的麻木与冷漠中淡然地过去了。
周学东身后响起一阵忙乱的脚步声,石飒慌慌张张地向校门外跑去。
“石飒你干吗?”
“我爹……石老师叫我……跟住麦子……”
周学东听懂了石飒没说清楚的事:老石是让儿子看着麦青青回家,要看着她一直回到家。但他还是觉得有点不安,于是转身去找老石,刚走到他家门口,又听到一阵分不清步伐的脚步声,小石又跑回来了。
“完了完了……几辆大卡车从大同公园那里开过去……麦子……就不见了,我……找不到她……”石飒这回更急得讲不清。
听石飒说起大同公园,周学东心里就一阵发紧。
大同公园其实是云水县城里的一处陡坡,坡上是县粮食局的粮库,在粮库高高的石脚下面,一条公路紧挨着河岸拐了一个很大的急弯,汽车驾驶员要是不注意,很容易在通过这里时出危险。就在昨天,周学东还看见一辆拉木料的载重卡车不小心冲下了河床,侧翻在河滩上,幸好驾驶员没事,但那个小伙子看着自己拉的木料被河水冲走了很多,一身泥水抹着眼泪哭了半天……
周学东刚走到老石家的小厨房前站住,就看见老石出来,后边跟着小牟和几个宣传队的学生,显然刚商量过事情。他一听就知道儿子把麦青青跟丢了,老石简单和老周小牟说了一下,三位老师和几个学生跑出了校门。
夜色像黑色的棉被从四面八方朝着河面包裹过来,发暗的河水冰凉地闪着寒光,蛇一般地扭曲爬行,将天空上几颗惊惶躲闪的星星冷傲地熄灭在暗流里。河边错杂的树影受了传染一样,有些狰狞地抖动喘息着,让哭倦了的麦青青害怕起来,她打了一个寒战……
忽然,她好像听见一点儿声音,这声音由微弱到渐渐清晰,由很远到渐渐近前,是由她所熟悉的少年男女声混合而成的、焦灼激越的声音,以一种罕见的执著与信念,稚气地、此起彼伏地呼唤着:“麦……子……麦子你在哪儿……”麦青青辨出是石飒、孟小秋和张琳。
麦青青隐约听见石飒嗓子沙哑的说话声:
“牟老师和我爹……哎呀,石老师让我要看着麦子回到家,可我不知怎么突然就不见了她。我爹……石老师说找不到麦子,找不到麦子……找不到麦青青同学,今晚就别进家,我……”石飒很委屈地小声说着,像是被人从后面捏住了脖子,又从前面捏住了鼻子。
“会找到她的,石老师和李胜利、季东风去县委后面的河边了,周老师、牟老师去北桥那边了……”张琳说。
这些充满友爱牵念的声音和话语让麦青青的心震撼而温暖,它们一下子赶走了让麦青青纠缠不清、焦灼难忍的痛苦和忧伤,使她重新恢复了自信和尊严。
随着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刺眼的手电光顺着河岸扫过来。
“我在这儿……”麦青青站起身来迎向石飒他们。
“麦子!麦子我们差点找不到你了……”几个声音如释重负,张琳和孟小秋抱着麦子呜咽起来。
仿佛已经与世界、与同学好友相隔了一个世纪,麦青青大声地哭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