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予倩跟着老赵、老沈退出来,在病房外的椅子上坐下,激动的情绪逐渐平息下来。这时,她才忽然觉得眼前的男人有哪里不对劲……对了,他应该是小林的男人吧?这么说,女儿和妈妈吵架闹矛盾的后面,可能有更复杂的隐情?有了这层关系,女儿今后的人生前途就增加了很多无形的压力和变数,甚至有可能彻底成为无人过问,无家可归的孤儿……一定要设法找到女儿,带她走!
心里万般疼痛纠结的王予倩打破沉默,压低声音问老沈:
“青青刚才来看过她妈妈没有?这孩子今晚从学校走了到现在没找着!”
“小青……你怎么会知道?算了你还是走吧,小青她会回家的!”
“不,我刚去家里看过,她根本没回家……”
“你……”老沈更加警觉,不愿搭腔。
“是赵校长……不是,是我去……小青真的跑了,可千万别出事啊,可怜的孩子!”王予倩忍不住又哭。
“你怎么知道小青可怜?她一直过得很好,少在这里说怪话!”
“你是小林什么人?你又是青青的什么人?有什么权利这样对我说话?”王予倩的语气变得冷静起来。
老沈一听眼前这女人说话带刺,也不客气:“我是她什么人要你来管……孩子养大了你倒会找现成!算了,不跟你扯,你还是赶快走吧,你再不走,小林出了问题你要负责的!”
“我又没有害她,我要对她负什么责?我还一句没指责她呢!是她在我被人践踏成天过着人不人鬼不鬼的日子差点病死饿死被人打死时夺走了我的丈夫和女儿,她怎么没想对我负点责任?老麦死得不明不白,姑娘现在成了没人管的孤儿,难道她就没一点责任?我一生的悲剧又是谁造成的?难道是我自己害我自己吗?”
“你这人说话也太难听了!自己反党当右派,连累丈夫遭难孩子受罪没人管,要工作要入团要上大学处处难!怎么你倒怪起别人来?你说谁是孤儿?少在这里挑拨,人家母女俩过得好好的……给孩子也不说点好话……你就不怕姑娘不饶你?”
一向处事老道的老沈被激怒了,但他针锋相对地一开口,就知道自己过火了。
“我没有反党!我……”
老沈见这个女人再也无法控制地痛哭起来,心里又有几分同情她,却又不知怎么办好,只好瞪着两眼干着急。
“小王你不能这样说!要犯错误的!”老赵赶紧拉住小王就走。
一个护士从值班室里探出头来:“你们哭哪样?病人要休息……真是,右派也到这里闹!再哭我叫人把你抓起来!”
那个护士像是发现了重大敌情,突然紧张地拉住经过的另一个护士小声耳语。
就在这时,林梦霞扶着医生的肩头出现在病房门口,语气虚弱但很急促地朝老沈他们说:“快!快去找小青……”
石飒和季东风匆匆离开学校后,就分手从两个方向去找麦子。
刚下过雨的地面,到处是反光的小水洼,吧唧吧唧的踩水声刺耳地响,空洞而渺远。
季东风此时的心境,就像一条被剪断了思绪的长链,天上地下地飞着,飘舞着,又像何小钱家那架舂米的木碓,让他的心高高地悬起,又重重地摔下,砸得他头晕目眩,悲喜交集。
“麦子,可怜的姑娘……你可千万要挺住啊!没什么大不了的,别说你已经被大学录取了,就是没录取,明年我一定支持你再考!以后读书应该不再难……”
季东风边走着,边想起很多事:他想起小时常和麦子斗小心眼,让她生气……没有后悔药吃啊!可是,她也太任性了嘛……但总的来说麦子是个好姑娘,勇敢、真诚、善良……可是后来呢?后来爸爸和麦叔叔被关在一起受折磨,麦叔叔就……
唉,麦子搬走那天,他忙着帮爸爸抄一份关键的检查,没能送送麦子,妈妈又病着,他还要煮一家人的饭,那天……对了,雪梅去买菜一直没回来,他去找妹妹和麦子走岔了!很多年来他一直觉得对不起麦子……麦子你能理解我吗?他永远不能原谅那个陶副主任和豆豆的妈妈,他们哪怕稍微对麦叔叔一家好心肠一点……林阿姨和麦子也不会受这么多罪……
还有欺负过麦子的尤丽佳,最近不知怎么的,老是给他写信,好像有点什么意思,不理她!
季东风想起这些年在军营里对麦子的那份想念,那是一种煎熬,一种酷刑……他有时恨自己懦弱无能,每次好不容易见到自己心爱的麦子时,总是不能当面把最关键的那些话讲出来!除了他参军前那封信……以后在部队写给她的信里,他再也不敢说那些和爱……对!和爱情有关的话,净说些革命大道理,表示革命大决心,只会说这些东西有哪样用?
但是自己有多少错呢?他也是怕她因为想念他而伤心影响工作学习呀……
也许就是因为这些没用的顾虑,麦子可能误会他了。听雪梅说,麦子和胜利挺好的……他想起高考前,自己鼓起勇气拉了一下麦子的手,差点被胜利撞见……要和胜利谈谈,要正式和他谈谈,谁说他一直是自己最好的朋友,可在这个问题上是没有条件可讲的!他后悔的事太多了,如果当时他能多和麦子沟通一些从部队和爸爸那里听到的消息,她也不会有这样大的压力……
他不敢再想下去。现在怎么办?麦子,麦子你一定要等着我,你虽然没考上好大学,可不论什么学校,只要读好了……你千万别想不开,老天爷啊……
当季东风又想起读初中时,他和胜利他们跑遍云水县城寻找麦子的那一幕,眼前一阵黑雾,好像什么也看不见,也弄不清自己为什么这么焦灼,只是昏头昏脑地在远处有女孩子走着的马路上往前奔……
两行热泪不由自主地从季东风的眼角流下来,可是他却痛恨自己:“你总是把麦子弄丢!你还有什么用!你要赶快把她找回来,永远不要离开她……”
季东风在从大同公园通往响水桥河边的路口站住了,心里像有千万只蚂蚁在钻,又烦又乱,还有一种说不出的痛楚。
他赶紧加快步伐朝前跑去……
当麦青青正跟两个狂怒的女人扭打撕扯、快要寡不敌众时,她突然听见前面不远处传来一声怒吼:“住手!”
这声音在空寂的雨夜里显得格外的响。
麦青青看见桥那边急匆匆跑过来一个熟悉的身影,立刻认出是李胜利。
“胜利!”麦青青脱口喊道。
小马和小花一下腿软了。本来她们两人打麦青青一个就没占到什么便宜,已经打得乏力,现在突然又冒出这么一个块头高大的小伙子来救麦青青,一时不知是哪路神仙。微弱的光线下,小马看他怒目圆睁,明显流露出不可遏制的愤怒,心里一惊:“是他!”
小马立刻想起自己挨莫声他们打那晚上,这小子也在场,出手够狠,心里害怕起来。“原来他是这个贱货的相好……不能再吃他的亏……要是被单位知道今天的事,自己和老莫更要雪上加霜,丢人都不说……万一被下放或者……”
小马心虚地边想着自己最近遭遇的窝心事,边悻悻地小声丢下一句:“算你们狠!山不转水转……我不会放过你们的!”然后拉着小花溜走了。
“自己现在这样倒霉,难道真的是自己作了大孽遭了报应吗?”在回宿舍的路上,小马忍不住很伤心。她想起那次和段晓璐大吵大闹时,那个老女人恶狠狠地扔给她的那些诅咒,现在不幸一步步成了事实。小马从小就在祖辈那里受到教育,相信山神树神和报应的说法。她也曾偷偷地到西山的三元洞烧过香,求观音菩萨保佑自己和老莫能够渡过难关。但是,一想到自己的爱人被那个城里的女人抢走,让她至今未找到称心如意的爱情婚姻,她在老家受的那点有限的伦理教育,在她的激情面前就变得苍白无力。
现在不但自己肚里的孩子被这几个小杂种打掉了,全城的人都在议论她和老莫的丑事,自己奋斗了几年,非但没有得到幸福,丢人不说,眼看连饭碗也要保不住了,甚至还有可能受到更严酷的惩罚……
“我们走着瞧……”
小马一边咒骂着自己的霉运,一边又开始盘算怎样与自己的情敌重新开始新一轮的决战。
因为除此之外,小马似乎没有更好的出路了。
“反正现在自己已经没什么可输的了!”
这时李胜利已经讲到麦子面前:“麦子,这是咋回事?你们怎么打起来……你怎么在这儿?我刚到你家和学校都没找到你……”李胜利的眼神里透着心痛焦急和牵挂。
“她们欺负我……胜利,我……怎么这么倒霉?”
“麦子你挺英雄的!你把那两个女皮蛋收拾得够受……那个胖子头上都冒血了……哦,我马上帮你把单车整好……”李胜利一边说,一边把车把扳正,又埋头把链条挂好。他想起那天晚上和陈老大的几个朋友刚收拾完莫医生回到家里,莫声就神色匆匆地约了陈老大来找他,很愤怒地说医院里有一个女皮蛋如何欺负自己的妈妈和麦子,想把麦子上大学的事情搞黄,他二话没说又和陈老大叫上莫声的舅舅二娘连夜去了医院,把这个丧尽天良的烂女人收拾了一顿,现在又看见她被麦子打得皮泡脸肿,心里很快意地说:“狗改不了吃屎!”
“我听孟小秋说了,你们的档案没报上去,赶紧问了樊叔叔,他说后来已经想办法把所有上线考生的档案都送走了,对了,樊叔叔还说,邓小平说过,重在本人政治表现……他让你再等等,我怕你着急……”李胜利的声音温柔起来。
麦青青看着帮她收拾单车,又掏出手绢递给她擦脸的李胜利,很多话不知该从哪里说起,只是不停地擦眼泪,心里很委屈,感到一阵孤独和寒冷向自己袭来,她抬头看着李胜利闪烁着温柔与怜悯的眼睛,瞬间突然生出一种想法,她想把这缕温柔收到心里去,永远不让别人占有……但她一想起自己目前的处境,立刻感到这种感觉也许永远不会变成现实了……
“胜利,你哪天走?”
“我看情况,最多后天吧,麦子……你别哭,你会接到通知书的……”
李胜利站起身来,注意地看了看麦子,有点手足失措起来。他看着面前这个嘴角流着血丝,眼角隆起一块青紫,前额的头发和黑色长辫梢上都浸着雨水的姑娘,一种如山涧里湍急奔腾的溪流一样的冲动推动着他,他好像看到荒野和山冈上一团团跃动着光焰步步进逼的野火,李胜利感到浑身燥热起来,他想抱住面前这个女孩,这个从小一起玩耍劳动学习,一起共过患难,因为父亲被人残害去世而受了很多苦的女孩。他想亲她,永远把她带在身边……
不知时间过去了多久,麦青青突然清醒过来说:“我……不会有希望了。”
“没关系!明年你再考,我会给你寄复习资料!”李胜利急急地说。
李胜利看见麦子摇了摇头,懒懒地转身朝向学校相反的方向走去,就说:“麦子,我送你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