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春之歌》出版始末,发人深思。阻力在“小资”,成功也在“小资”。一个“小资产阶级”问题,险些使这部好作品胎死腹中。而这本书的流行,靠的正是“一个小资味的女主人公的真实生活经历,抓住了读者的心”。杨沫基本是按照她的感情经历来写的。她没有去过延安,似乎没有受到《讲话》的严格训练。如果早一点领会《讲话》的精神,她敢不敢创作以“小资”为主人公的鸿篇巨制就是问题了。当然,这部小说今天还能再版,并改编成电视连续剧,还是因为“小资”。“小资”让它有可能跨越代沟,获得新一代人某种程度的共鸣。
2010年
《红旗谱》背后的稿费风波
以往对文学名著的研究与欣赏往往侧重故事情节、人物性格、叙述语言、思想内容等方面,其实,在名著问世和传播的过程中,往往有许多读者意想不到的波澜,这虽然在作品里面看不到,却是作品命运的一部分。以长篇小说《红旗谱》为例,背后就有鲜为人知的故事。
《红旗谱》的作者梁斌是河北蠡县人。他在中学时代经历和目睹了1930年的保定二师学潮和1932年的高蠡暴动。从战争年代到建国初期,他一直有一个心愿,就是把这些发生在身边的惊心动魄的事件写下来,并且尝试了短篇和中篇小说。在他担任《武汉日报》社长时,通过老朋友田间,调进中央文学研究所担任党支部书记。他心里想的就是创作,当时所长丁玲也向大家交代,“梁斌同志是一面工作,一面写作”。那个年代政治运动一个接一个,梁斌把支部工作推给了副书记徐刚。文学讲习所学员王慧敏回忆,梁斌“无论开会、参观、听报告或到食堂吃饭,一年四季腋下总是夹着一个鼓鼓囊囊的深紫色的大皮包;甚至开会发言时,还用手按着皮包,像怕遗失似的。有时还见他从皮包里抽几片纸记上点什么,很快又把纸片放进皮包里。有的同学提出过意见,说梁斌同志对支部的工作管得少。直到1957年《红旗谱》问世后,我才恍然大悟,才知道他那不离身的皮包的秘密——原来这部辉煌巨著的雏形,就在这个皮包里。”
梁斌的小说刚有初稿,中国青年出版社文艺编辑室副主任萧也牧就听到了这个消息,他拉上编辑张羽,把初稿抱了回来。萧也牧敏锐地判断,这部小说气势不凡,“将极大地丰富我国近代文学史的人物画廊。”编辑们也认为稿子基础不错,可以列入出版社重点书稿,但需要进一步修改。梁斌很受鼓舞,主动辞去了文学研究所支部书记的职务,到河北文联挂了个副主席,经过半年奋战,将《红旗谱》又改了一稿,交给中青社。中青社的编辑对书稿基本肯定,又提出两条意见,“有些章节还缺乏很好的剪裁”,“对党的地下工作的艰苦性写得不够”。梁斌复信表示:“感谢你们尊重我的劳动,我同意你们的意见。”“现在我打算分两部出书。第一部约在明年夏初交稿。第二部约在秋末交稿。这样,在现在基础上,可以搞得好一点。”为了节省梁斌跑路的时间,萧也牧1956年底专程去保定梁斌处审稿。看了稿子,他兴奋地说:“这是史诗。”当下和梁斌正式签了约稿合同。文艺编辑室主任江晓天知道萧也牧也是晋察冀根据地出身,对高蠡暴动和那一带的生活比较熟悉,决定由他当责任编辑。萧也牧本人也是一位有成就的作家,20世纪30年代末就开始发表小说、散文。建国初期因为轰动一时的《我们夫妇之间》遭到严厉批判,才不得已放弃了文学创作,全身心地投入到为他人做嫁衣裳的编辑工作。他呕心沥血,忍受剧烈的胃疼,为《红旗谱》思考修改方案,并对其文字加工润饰。他还拿着清样,找过几家刊物,争取在出书前选发几章。结果没有一家刊物愿意选登。梁斌实际上也遭遇了“一个作家没有成名之前发表作品的困难”。《红旗谱》终于在1957年底出版了。以后的情况全变了。小说产生了巨大的轰动,一纸风行,一版再版,被评论界提到了“里程碑”的高度。千里马遇到伯乐,这部名作的诞生堪称顺利。
风波发生在成功以后。
当萧也牧再找梁斌要第二部稿子时,梁斌的稿子却到了百花文艺出版社。这时梁斌已得大名,百花社开出了更高的稿费,把《播火记》连同《红旗谱》的版权一块儿拿走了。梁斌还埋怨萧也牧没有为朋友“两肋插刀”。
萧也牧不服气。千字十八元,三万册一个单位,这在当时是很高的稿费。一般标准千字才六元到十二元。《红旗谱》第一次印刷的稿费是四万元。这在当时已是一笔巨款。这些革命作家当时都是收入高于平民的高级干部,月工资不过一百多元到两百多元。丁玲、田间、赵树理、马烽等作家50年代都在北京买过四合院,一处四合院当时才几千元。
中国青年出版社当然不肯接受这样的结果,他们向中央有关部门告了一状。当时的出版格局是全国一盘棋,不同的出版社之间基本不存在商业竞争,加上实行计划经济,出版社也不在乎盈亏。两个出版社斡旋的结果是,百花社把正在排印中的《播火记》交给了中青社,同时归还了《红旗谱》的版权,中青社也同意赔偿百花社的损失。
中青社拿回了书稿,和梁斌发生了不愉快的萧也牧不便再当责编。《播火记》的艺术价值也没有达到《红旗谱》的高度。
同时,梁斌那边也惹上了麻烦。作家王林在“文革”中的交代材料中谈道:梁斌争稿费的事,被中青社反映到中央。河北省委知道后很震怒。一般革命干部知道后也很震动。省委宣传部长远千里、省文化局长路一等领导为了保护梁斌过关,劝梁斌把已到手的稿费以党费的名义缴公。梁斌照此做了,但心里并不服气。梁斌说,全国作协邵荃麟和天津作协方纪都同情他。理由是稿费是国家批准的制度,出版社和作者又有合同。1962年,文艺政策一度宽松,远千里从省委机关党费中提取了几万元对梁斌进行了退赔。梁斌收下了。王林还谈道:四清运动中,文艺界革命群众对梁斌的大量稿费和生活特殊化又有一种舆论,梁斌也感到压力,这时见到我,不仅说周扬到天津如何见到他,并且说市委文教书记王亢之还带他见了陈伯达。他们家还挂有陈伯达的手迹。梁斌说:“有一次我到招待所去见陈伯达,正碰上万晓塘(天津市委第一书记)在那里汇报工作。我见他们有工作,就要回身出来。陈伯达同志故意大声问我:‘梁斌,你是有一百万元的存款吗?’我赶紧回身解释了一下,‘这几年一共得到了几万元稿费,因为家里负担大和本人有病,花得不少了。’陈伯达同志没有听完就哈哈大笑着说:‘我以为你是百万富翁呢,闹了半天才有几万元的稿费’!”“文革”中,稿费问题再次成为梁斌挨批的口实。
现在回头看,梁斌写出了名著,想多得些稿费也符合人之常情。但这场稿费风波反反复复,得而复失,失而复得,从50年代末一直闹到“文革”,成了当时文艺政策乃至政治空气由松而紧,由紧而松,再由松而紧的一个缩影。
这场风波也深深地伤害了伯乐和千里马之间的感情。据中国青年出版社编辑黄伊讲,“粉碎‘四人帮’以后,梁斌听他讲述了萧也牧在‘文革’中的悲惨遭遇,不胜唏嘘,含着泪说:‘没有想到萧也牧比我还惨!我不该那样误解他呀’!”
2010年
《海瑞罢官》与郭沫若辞职
京剧《海瑞罢官》的独特历史地位,并非因其艺术成就之高,而是因为姚文元对它的批判拉开了“文化大革命”的序幕。
海瑞本是一个明代的官员,历任知县、州判官、户部尚书、兵部尚书、尚书丞、右佥都御史等职。他正直刚毅、为政清廉,职位低下时敢于蔑视权贵,做了高官仍直言敢谏,冒死上疏。他抑制豪强,安抚百姓,以清官的美名流传于世。1959年4月,毛泽东在中共八届七中全会上说,海瑞写给皇帝的信,意见很尖锐,那是很不客气的。海瑞比包文正不知高明多少。毛泽东号召干部要有海瑞批评嘉靖皇帝的勇气。还提出要找研究历史的人写宣扬海瑞的文章。胡乔木将毛泽东讲话的精神转告明史专家吴晗。吴晗本是民盟左派,共产党员,时任北京市副市长。他很快发表了《海瑞骂皇帝》《论海瑞》等文章。著名京剧演员马连良看到后,又请吴晗创作了剧本《海瑞罢官》,由北京京剧团于1961年上演。1962年3月,江青看了这出戏,认为政治倾向有问题,想找李希凡写批判文章,没有得到响应,又去华东找人,得到上海市委领导支持。1965年3月,上海市委分管宣传的书记张春桥,确认毛泽东支持此事,找来姚文元面见江青,并从复旦大学调来朱永嘉协助。他们的批判文章写了半年,七易其稿,毛泽东亲自看了三遍,上海市委决定在1965年11月10由《文汇报》发表,题为《评新编历史剧〈海瑞罢官〉》,署名姚文元。1965年12月21日,毛泽东在杭州对陈伯达、艾思奇、关锋等人说,姚文元的文章好处是点了名,但是没有打中要害,《海瑞罢官》的要害是罢官,嘉靖皇帝罢了海瑞的官,1959年我们罢了彭德怀的官,彭德怀也是海瑞。
从此,批判吴晗的鼓声一阵紧似一阵。此事也惊动了中国科学院院长兼中国文联主席郭沫若。郭沫若曾于1960年观看川剧《大红袍》,作七律一首:
刚峰当日一人豪,克己爱民藐锯刀。
堪笑壅君如土偶,竟教道士作天骄。
直言敢谏疏犹在,平产均田见可高。
公道在人成不朽,于今犹演大红袍。
并有注释:《大红袍》即《海瑞传》,海瑞号刚峰先生。明史传称海瑞主张恢复井田制,不得已则当限田,再不得已亦当均税。此人在当时颇得民心。
1961年2月,郭沫若到海口参观海瑞墓,又作诗称赞海瑞:“我知公道在人心,不违民者民所悦。史存直言敢谏疏,传有平产均田说。”
郭沫若这样评价海瑞,和史学界及民间的主流看法并无不同。但到1966年初,赞扬海瑞就等于为彭德怀翻案,成了严重的政治问题。于是,郭沫若给中国科学院副院长兼党委书记张劲夫写了一封信,说:
劲夫同志:
我很久以来的一个私愿,今天向您用书面陈述。
我耳聋,近来视力也很衰退,对于科学院的工作一直没有尽职。我自己心里是很难过的,怀惭抱愧,每每坐立不安。因此,我早就有意辞去有关科学院的一切职务(院长、哲学社会科学部主任、历史研究所所长、科技大学校长等等),务请加以考虑,并转呈领导批准。
我的这个请求是经过长远考虑的,别无其他丝毫不纯正的念头,请鉴察。
敬礼
郭沫若
一九六六年一月二十七日
张劲夫收到这封信后,马上于1月31日下午4时去郭沫若家看望。他对郭沫若说,“信已收到,感到兹事体大,已将信送给定一同志,并请定一同志转中央。是否由于我们工作有缺点,使郭老感到有负担,请郭老告诉我们,以便努力改正。因为聂总在广州休养,我托聂总秘书将郭老信的内容转报了聂总。这时聂总秘书正由广州打电话来,要我将聂总的话转告郭老。聂总说,他得知郭老信的内容,感到有点惊讶。如果是科学院的同志工作中有缺点,对郭老尊重不够,望郭老不用客气提出来,务必改正。”
郭沫若对张劲夫说:“我写信决不是聂总和你说的原因,而是从最近批判‘海瑞罢官’等问题,感到自己问题也很多。我自己感到是一潭臭水,只是盖子未揭开,一揭开盖子,问题是很多的,继续担当这些职务,怕影响不好,于心很不安。过去我也曾经提过,最近经过一再考虑,所以写这封信,主要是自己感到惭愧。我连现在住这样的房子也感到不安,有时想到是否让我下去锻炼锻炼,当一个中学教员。”
张劲夫说:“郭老著作中的一些问题,与吴晗等人的问题,根本性质不同。”
郭沫若说:“我的问题是与吴晗不同,吴是借古讽今,我是借古颂今。如《武则天》中的裴炎,我是影射彭德怀的。不过我仍是感到问题不少。比如学雷锋、王杰,要言行一致,我在有些问题上就不够言行一致。党对我这样重视,担任这么多职务,有时总感到不安,怕影响不好。中央指示要大力提拔新生力量,是否提拔年纪轻一些的人来担任更好。”
张劲夫说:“有些领导职务,要考虑国内国外的影响。”
郭沫若向张劲夫谈了历史学界几年来的情况,说许多事情当时并不清楚,接下来尹达同志向我反映了,我才比较清楚。阶级斗争确实很尖锐,很复杂。他还把尹达的文稿《史学遗产与史学革命》及自己写的《批判海瑞与思想改造》拿给张劲夫看。张劲夫和郭沫若商议,最近要开党委扩大会,郭沫若说因听觉不便,有些会不能参加,对会议文件一定要参加讨论。
郭沫若要求辞职,在高层激起了道道涟漪。
姚文元文章上纲高、火力猛、逻辑蛮横,不但让吴晗百口莫辩,也让郭沫若望而生畏。郭沫若提出辞职,正好成为分管这方面工作的领导人向中央表达困惑的契机。
当时中央分管这方面工作的领导机构是“文化革命”五人小组,组长彭真,副组长陆定一,成员康生、周扬、吴冷西。下设学术批判办公室,主任是中宣部副部长许立群。据龚育之回忆:
1月29日,许(立群)把林(涧青)和我找去,说,于光远送来郭沫若的一封信,是郭交给张劲夫的……
许说,他已经向彭真报告了这件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