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不久有人在书法刊物上发了一篇文章,说为什么狂草发展不起来,后边有几点分析。我看了都同意。狂草为什么发展不起来?这个问题一直在我心中翻腾。可见这是一篇好文章。它的观点对不对,这是次要的,最重要的是它能启发你、激发你,使你不得不考虑它提出的问题。这张报纸看过以后不知塞到哪儿去了。总之,我不是故意埋没这位作者的姓名。
记得这位作者的分析,好像多是在技术性问题上着眼。我认为这恐怕不是什么读书、研讨、造诣、学养、技巧等等的问题。我们只有成群结队的年轻美貌的所谓歌星,也主要是靠扭动身体。我们却没有令人着迷的足以载入史册的作曲家。我们只有数不尽的老小诗作者,老的是七个字一句,小的是前言不搭后语。我们却没有一个能写出一首惊天地泣鬼神的诗的诗人。一曲音乐,一首诗歌,这东西瞒不了人,做不得假。这不是力气换来的,更不是钱换来的。它是天才的产物。狂草比着音乐和诗歌还要挑剔得多,它是非大天才不可。古语说:“义武之道不坠,在人。”狂草发展不起来,也可以说,在人,在没有天才。天才是什么,很难说。但是,它不是什么,倒可以说一说。天才不是培养出来的,不是人制造的,不是你想让它产生,你盼望它产生,它就能产生的东西。天才不是蠢材的量的积累。一万个蠢材加到一起,还是蠢材。这就像一万个俗人加到一起,还是俗人,绝对顶不了一个雅人。如果硬找句明白话,说天才也是在一定的条件下产生的,历史条件、社会条件等等,至少也不是神秘的。对,完全对,我并没有说它是神秘的。就说条件,简直复杂得很。历史条件,首先是文化渊源,很难说清。社会条件就更难说了,爹、妈、爷爷、奶奶、外公、外婆、兄弟、姐妹、亲戚朋友、教育制度、文化生活……可以说一箩筐。但是,纵然你把它们头头是道地都列举出来,那又有什么用呢?它不是数学能求出来的东西。它是一个奇数,一个异数,一个想不到的变数,一个纯粹的偶然。现在科技发达,可以克隆一只羊,甚至可以克隆一个人,却永远造不出一个天才来。
我们只要进入抽象的名词概念之中,我们的话就只能是越说越空了。让我们撇开有关天才的云雾,回到现实中来,看看我们的生存条件。20世纪90年代初,搞过一次全国草书展,后来《人民日报》(海外版)选登了十多件作品,给每人都定了这个草那个草,给林鹏定的是狂草。提到这些只是做个话头,以便引出我的狂言而已。当时我还不知道什么叫狂草。别人都比我写得好,也很狂气。我的字相比之下,呆板得很,为什么单单定我为狂草。有人告诉我说,狂草:要求规矩绳墨……这以后我才认真考虑什么叫狂草。张芝号称草圣,未闻有颠狂之名。后来,张颠、米颠……这就颠狂起来了。明朝徐渭擅狂草,后来真的疯了,死于疯病。明清之际的王铎、傅山是一个草书的高峰,虽然没有人说他们疯癫,他们却是真正的狂者。
我想这个狂字,应该也是分着一些层次的。孔子说:“吾党之小子狂简,斐然成章,不知所以裁之。”这是狂的第一层,最低的一层,就是比较自信,比较骄傲,自高自大,等等。第二层是“老夫聊发少年狂”,那不是真狂,“聊发”而已。这就像喝酒,没醉硬说自己醉了。这“聊发”的狂是没醉。有人写字,末了题着“某某醉笔”,其实,何尝醉过。第三层是颠狂,就像米颠那样的人。注意是人。回答皇帝问话,竟敢说某名人是画字,某人是描字。皇帝问到他,他说:“臣是刷字。”他不但狂念可掬,而且滑稽得很。他看上皇帝的砚台了,便说:“此砚经臣濡染,再不堪陛下使用了,干脆送给臣吧。”皇帝笑一笑就答应了他。这是面对皇帝呀!我不知道别人,我知道我自己。一个什么白痴领导,讲了一段四平八稳的谈话,我就拼命给他鼓掌。我是真诚的吗?但是我常常这样。就是最知己的朋友,也没有为此批评过我。这样的社会生活,迷惘、麻木,久闻而不知其臭。回想起来,我比白痴更白痴。我还算个书法家呢,居然有人定我的草书为狂草,老天爷呀!傅山说:“李白对皇帝如对常人,才称得个狂者。”这才是一个真正的狂者。这是一种品质,或叫做素质、气质,随便怎么说吧。总之,这种东西在现代知识分子身上,已经很少很少了。或许在老一辈人身上,如梁漱溟、马寅初、熊十力等人的身上还有一些。他们过世以后,举眼望去,着实令人失望。到第四层,就是真的疯癫了,如徐渭一样。他是真正的天才。不过到这种真的病了的程度,那是极端痛苦的。病可不是装出来的。然而,历史上真正的天才,大多数都是神经病患者。他们骄傲成性,动辄放言高论,满嘴胡说八道,不近人情。更有甚者,他们有各种各样的怪癖,受人鄙视,遭人厌弃。没有人真正认识他们的价值,更没有人愿意关心他们。他们活得连狗都不如。梵高在世时,连一张画都卖不了,生生地穷死了。“眼前一杯酒,何论身后名。”梵高死后名气大得很,那简直就是对社会历史的一种讽刺。讽刺是普遍存在的,只是我们不觉得罢了。如果梵高生活在我们身旁,我们会怎么看待他?这才是问题的关键。中国历史上,“穷居陋巷”的士人们,“更衣而出,隔日而食”,“犹不忘百姓之病也”(《礼记·儒行》)。肥马轻裘,珍馐美肴的官僚们,到处都是,谁想到过这些挨饿的士人?他们出门碰上这种士人,都觉得晦气,恐怕要吐一下的。人生在世,一个狂字怎生了得?了不得。傅山有点狂气。那是因为他是个道士,他谁都瞧不起,谁都敢骂。“若到时无动静,那就到红土沟(寺院)去,喝碗大锅粥吧。”晚景凄凉,一言难尽。病症不是假装出来的,狂是能假装出来的吗?你想狂,就能狂吗?平常都是说,心里怎么想嘴上就怎么说,谁敢?“文革”前,向党交心,持续多年,谁敢交心?交了心的都倒下去了。我们只说该说的话。其实,真正该说的也不敢说。我们只能说别人让我们说的话。嘴是我们的,话是人家的。我们经常是指黑道白,颠倒是非,满嘴瞎话,不顾廉耻,良心丧尽……庄子说:“小惑易方,大惑易性。”我们的性,早就易过多次了。我们在精神上早就是残疾人,早就不正常了,甚至可以说,它从来就没有正常过。我不知道别人,我自己是只怕自己真的狂了,那太可怕了。有一个神经科的主任,姓李,20世纪60年代初,我问他如何预防神经病,他说,神经病是遗传,我才放了心。有人说:“你知道你是谁吗?”认识自己太难了。我一生中最不放心的就是我自己。如临深渊,如履薄冰,不足以形容我的恐惧心理。哪个无端挨整的人,没有想到过自杀?一而再,再而三,残酷斗争,无情打击,而且一次比一次厉害。现在说这,谁信?
我刻了一枚图章:“小子狂简。”这是说的我年轻的时候。正因为我年轻时候非常骄傲,栽了一个大跟头,一撸到底,当了新战士。从此以后,我再不敢骄傲了。从前我瞧不起别人,后来,随便一个人都敢于公然表示对林鹏的藐视。有了老婆、孩子以后,我渐渐地变成了一个真正的大俗人。我爱我的老婆、孩子。我对他们有一种说不出的感激之情。我见到他们就把什么都忘了。如果不是因为有了他们,恐怕我早就死了。我参加过三个战争,抗日战争、解放战争和朝鲜战争。我认识的许多优秀青年葬身沙场,尸骨无归。其中有一个姓田的,山西怀仁县人,1951年在朝鲜牺牲了。到1998年,他们村的人们,还不知道他是烈士。这是一个团长尚且如此。再也没有比后来的历次政治运动更残酷了。许多同学、战友被整死,被打死,还有更多的是“畏罪自杀”了。说这些有什么用?你是想说明什么?我是想说,我怎么就变成了一个大俗人。我能不变成俗人吗?谁都能领导我,我对谁都是唯唯诺诺。我晚上研读古代经典和世界名著,白天一上班,我就把学到的都放下了,完全是两张皮。这种两张皮的日子过了三十年。“文革”开始,我被抄家揪斗。我对一个亲戚说:“万一我有不测,请你照顾我的孩子。”他真不错,满口应承。他说:“那是自然,孩子没有罪。”这话我一辈子都忘不了。我当时就想,我有罪吗?我的罪是什么?想来想去,夜不能寐,大概我的罪就是参加了革命吧?
“万章问曰,孔子在陈,何思鲁之狂士?……孟子曰,狂者进取……敢问如何斯可谓狂矣?曰,如琴张……何以谓之狂?曰,其志嘐嘐然,曰古之人,古之人,夷考其行而不掩焉者也。”(《孟子·尽心下》)行不掩言,就是言过其实。嘐音哮,赵岐注曰:“嘐嘐,志大言大者也。”一句话没说好就抓进监狱,动辄劳改十年二十年……在这种情况下,你连个狂妄自大,言过其实,眼高手低,大言不惭的嘐嘐然者,也找不到了。就是狂者,也不可得了,他们早就绝迹了。孔子曰:“乡愿者,德之贼也。”孟子说,乡愿是“非之无举,刺之无刺”。现在就连这种表面廉洁的乡愿,也找不到了。台湾的钱穆先生说:“今天的中国,老实说,全部政治都已外国化了。”(《中国史学名著》第150页)要说惨不忍睹,不会过分吧。马克思反复讲,社会生活条件和生活过程。这样的生活条件和生活过程,能造就一个什么样的人呢?我最佩服马世晓和张鑫。马世晓大学毕业以后十年之间没有户口,没有口粮,没有工作。张鑫上大学时被抓了个反革命,下放湘西的深山里监督劳动达十五年之久。他们怎么能熬过来。相比之下,我比他们的情况好多了。我始终都有工作,有一个温暖的家庭。所以,他们比我觉悟高,成就大。张鑫兄善草书,尤其马世晓兄,他是当今的草书大家。他才是真正的狂草。草书是书法中最难的。这也不是我说的,这话古来就有。“草圣最为难,龙蛇竞笔端。”要我说,狂草是书法的最高境界。这样说,也许有人不同意,但是,我没有办法让他们一定同意。
从前,领导曾批评我不听话。后来我极力学着听话,什么狗屁不通的话,我都得听。到我进入老年,回想过去,天哪!我未免太听话了吧。就说装洋蒜吧,硬装了四十多年哪!习惯成自然。恐怕它早已成了我当初绝没有想到的“自然”了。堂堂的林鹏,曾经是毛房的砖头,又臭又硬。但是,到老来,不堪回首。一切棱角都磨掉以后,我还是我吗?我内心尽量地将就俗人,只怕写出来的字他们不认识。忽然来个电话:“你的字谁也不认识呵,这有一堆人,谁也念不下来……”我怎么办?我想骂他们,我敢吗?动不动你就受到一个深入骨髓的讽刺:“您这是阳春白雪,曲高和寡呀!”等等。言外之意,你完了。好在他们还没有对我明确表示厌弃。这大概是我的俗,救了我吧。我有时候就想发个狠,放开手脚。聂成文说,放开写。这话很对。怎么放开呢?不是讲规矩绳墨吗?裹了几十年的一双脚,真要放开,不是更难看吗?从前有过一件漫画作品,把人放在蛋壳里,后来把蛋壳打碎了,人却变成了圆形的。我们,早就是残疾人了。在精神上,没人能外。
我们的生活过程是这样的,怎么能写出真正的狂草?这不在什么功力之类。“义武之道未坠,在人。”这样的人在哪里?“天下有道,圣人成焉;天下无道,圣人生焉。”假若天才真的生出来了,有人爱护他们吗?不会厌弃他们吗?山岩石缝里长着一棵虬盘老松,好看极了!它是怎么生出来的?它是怎么活下来的?恐怕是樵夫够不着它吧。当今社会,有权势的大斧够不着的地方吗?孔子说:“父为子隐,子为父隐,直在其中。”《谷梁传》曰:“十室之邑,可以逃罪;百室之邑,可以隐死。”总得有生存的空间,躲藏的地方,苟延残喘的余地……有吗?倚老卖老,敢说一半句凉话,我年轻气盛的时候,敢吗?我要养家糊口,我怕开除、怕下放、怕劳改……没有我不怕的。我没有见过皇帝。假若不幸我真的见了皇帝,我恐怕会尿了裤子吧。我怎么能做一个狂者?不是狂者,怎么能写出狂草?这道理很深吗?恐怕是很浅吧。正因为它太浅了,反而叫人说不清了。
如果再往下说,当然还有话,不过,狂言不宜过长。尧狂言,贤者择焉。我有时候莫名其妙地叹气,莫名其妙地落泪……自己也不知道是为什么。这大概是老年人的毛病吧。老年人的眼泪不值钱……我是保定人。保定解放五十周年,请我写一条字,最好是自作诗,我居然编出四句顺口溜:“万里长城万里情,万里征战一时雄。挨到暮年寻故地,泪不争气眼蒙[]。”人是很争气的了,只是眼泪不争气啊。狂言一则,读者指正。
2002年1月12日于蒙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