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怪伯父和哥哥多少年也没回来过,工作忙不说,这路程实在太远了,走了几天几夜,光火车就换了三次,终于才到了黄土高原上的一座古城临阳市。春天的江南,花香鸟语,可在临阳,却仍是天寒地冻。
火车到站是清晨。天空中还飘着南方少见的雪花。站前广场一片洁白。哥哥两个肩上各扛着两个大包,一只手还拎着一个,另一只手牵着我,叮咛我小心路滑。话音未落,我脚下一滑,一个趔趄。哥哥急忙扶我,我没倒,哥哥却当即来了个大马趴,扶我的那只手一用力,把我也拽趴下了。我被摔哭了,而哥哥却大笑起来。一路上哥哥始终阴沉着脸,我不明白此时此刻,哥哥为什么会突然开怀大笑?他的笑里,蕴含着的是苦涩还是快意?是发自心中的欢快还是宣泄内心的苦闷?我更加迷惘,眼前这座陌生的城市,将向我展开的是一幅怎样的人生画卷?
嫂子也是南方人,十分精明能干,走路、说话、干活总是风风火火。她和哥哥是怎么认识结婚的,我一无所知,这种事情不好问的。邻居们都不相信我是嫂子的小叔子,都说就像是她亲生的儿子。俗话说:“老嫂如母。”嫂子对我的关心、爱护,真的像是我的亲生母亲。
嫂子已经有三个孩子了,日子过得本来就吃紧,现在又加上我,艰难程度可想而知。嫂子原本在厂做临时工,后来孩子又多又小又无人照管,就只好辞掉工作操持家务,全家人都靠哥哥的工资收入来维持生活。
那年的冬天格外冷。当时还没有地球变暖一说。而我却连双棉鞋也没有。嫂子翻出了家里所有的旧布头做鞋帮、纳鞋底,紧做快赶也供不上我们几个孩子穿。我的脚后跟生了冻疮。嫂子把她做好的唯一一双棉鞋让我穿。当时我和三侄正好上小学,嫂子在小三的布鞋里垫点旧棉花。到了学校,我把棉鞋换给小三穿,放学回家前,再换过来。此事,一直没敢让嫂子知道。她要知道了,一定会斥责小三的。
寒假一放,春节也就快到了。清苦的人们辛苦了一年,就盼着过节改善一下生活。物资的匮乏,使得买块豆腐也要排队。嫂子总是打发侄儿们去冒着严寒排队采购。我常常会趁嫂子不留意,悄悄和小三相随出去,这儿排队买块豆腐,那儿排队买斤猪肉。家里人多的优势在这儿体现出来了。
过年了,无疑是我和侄儿们最高兴最盼望的事情。那几天,哥哥会亲自下厨,将我们排队买来的年货,该炖的炖,该烧的烧,盛在一个个盆里,碗里。大年三十晚上,嫂子宣布,桌上所有的东西,不加限制,放开肚子吃,这是我们最快乐、最幸福的一个晚上。
从初一开始,便恢复老规矩,由嫂子给每个人碗里夹一份,然后各自端上碗到一旁去吃。唯独让我和哥哥坐在一起,意在额外照顾一点。
我很知趣,不愿意享受这种特权,往往是夹上一些菜就去和小三一起吃了。
多少年过去了,现在对过年已经没有了幼时的期盼和向往。然而,我依然迷恋那时候过年的心境,那种感觉常常令我激动不已。其实还是年幼无知,想吃什么能吃到什么,还盼什么过年呢?平日甭说吃好,跟饱都没缘分。嫂子就那样,每当我们端起碗像饿狼似的吃起来时,她还没吃两口,就强笑着说:“我饱了!”嫂子为了我,为了小侄们,她太辛苦了。照实讲她是有一年多的时间,就从没吃过一次饱饭。当然不止我一家,当时能吃饱的实在不多。在那看着旁人吃饭就流口水的年月,我曾多次暗下决心,等我长大能挣钱以后,一定要过个丰盛的大年,让哥嫂侄儿们敞开肚皮吃个痛痛快快。只是这个当时的宏愿,多少年也没有实现。为此,我常常感到内疚,常常会潸然泪下。
每到月底,是工厂发工资的日子。哥哥将一叠钞票往桌上一扔,喊小侄儿:“刚刚,来,数数多少钱。”只有在这时,才能看到哥哥脸上的自信和自豪。
小侄儿刚刚很认真地数起来,只是年小,水平欠佳,数一次一个样,总也数不清楚。然后,总是由嫂子从厨房过来,一边将湿漉漉的手在围裙上擦着,一边接过钱,用泡得又湿又软的大拇指和食指开始数钱。在这种时候,嫂子身上的每一个部位都会露出喜悦的神情。其实,钱数和上个月一个样,多少年也没变过。即使这样,嫂子仍然会数了又数,那是一种寄托和向往。
数完钱,嫂子将手中的钱又一一分配:“这是买粮的,明天一早到粮店排队。听说又加了两斤细粮,又要多花一些钱。这是买菜的。这个月给霭霭买双新球鞋。”分来分去,手里钱眼看着没有了,才抬起头,无可奈何地道:“唉,这几块不能动了,要留起来,万一有什么急事呢!”
然而,无论嫂子怎样精打细算,每到发工资的前几天家里便再也没钱买菜了,甚至连买酱油醋的钱也掏不出来了。有一天我和小三放学回家,路经厂汽车队,铁丝网外的垃圾堆里散落着一些铜丝。我俩高兴地捡起来,居然卖了俩钱。嫂子再三问清了钱的来路,确信这钱是干净的后,才去打了酱油。吃饭时,用酱油顶菜,我们吃得好香。从此,放了学我们便去捡破烂,拾煤渣,夏天到附近农田捡菜叶,秋天到收割完的庄稼地里去拾人家丢掉的果实。日子不可长算,这样下来一年真的要省下一笔不小的开支。
每到春秋,是我穿衣尴尬的季节。除了经济上的原因,布票主要用于过冬的棉衣裤。过得去的人家,买毛线织毛衣,或买绒衣,这都是不要布票就能买到的。我知道嫂子手头紧,无力承担这笔花销。高原的秋天,温差大,早晨起来很冷。由于穿得单薄,鼻尖经常挂着清水鼻涕。我咬紧牙关坚持着,再过些天,就可以穿棉衣了。
这天晚上,嫂子拿来一件土黄色的绒衣,是用哥哥的旧绒衣改成的。嫂子问:“谁穿?”我和小三互相推让。我说我不冷,小三也摇着头跟我学。我看见嫂子的眼角湿润润的。她最后裁定让小三穿。第二天一早,嫂子让小三先走一步,然后拿出一件崭新的枣红色的绒衣,不由分说,褪掉我身上穿的那件快要变白的蓝上衣,将绒衣套到我的身上。身上立即变得暖融融的,舒服极了。平时过日子,嫂子总是一分钱掰成两半花,这回竟然拿出钱来买绒衣,实在让我感动。
班里穿毛衣绒衣的同学不少,对他们而言,这是极为普通的事。对我而言,却是不平常的。我心里特别高兴,高兴之余,极想让同学们都知道我也有了新绒衣,然而被外面的衣服遮着总不能无端地脱掉外衣吧。
机会终于来了。第二天停课打煤糕。男同学带铁锹,女同学带水桶。不少同学都脱掉了外衣。这正是展示我的新绒衣的机会。可是,当我脱掉了外衣后,浑身不自在,总觉得别人的目光在盯着我,甚至感到有人在嘲笑我:“显哪?”劳动的一套程序全都走了样,直冒汗,不是累的,而是紧张的。我十分奇怪别的同学平时都不穿外衣,十分坦然,怎么到了我这儿就这么别扭呢。这大概就是村上福金家的常说的穷人命吧。
我坚持不下去了,取过外衣准备穿上。正在这时,不知谁的铁锹砸到煤泥上。泥浆四溅,我的新绒衣上也溅上了黑泥点儿。我心疼极了,急忙用手去抠,结果留下一个黑渍。心里又气又恼。这时,一个小女同学走过来了。她不声不响地掏出一块手帕帮助我擦。见擦不干净,就用手帕在水桶里蘸上水又擦,虽然仍有黑渍,但好多了。
我始终不敢正眼看一下小女同学,心里慌乱极了。已经有男同学在起哄。我再顾不上绒衣上的泥点,就穿上衣服走到一边去了。
这位女同学是一个多月前才到我们班的,至今不知道她姓啥名谁。她出现在班里时,上身套着件十分合身的白毛衣,细嫩的脖子上系着一条白色小丝巾。剪得齐齐整整的头发,头上结着一个白色的蝴蝶结,白净的圆脸娴静而安详,轮廓分明的嘴唇上,浮着一种梦幻似的表情。我心里暗暗喊她“白衣天使”。
小学五年级的学生,小小年纪,十分封建。男女同学互不往来,仇敌似的。尤其是男同学,如果有谁和女同学说句话,马上就会遭到讥讽和起哄。那天,在教室门口,我和白衣天使正好打了个照面。当时,我鼻尖上正好挂着一滴清水鼻涕。我很窘,脸也红了,头一低,想夺路而逃。没想到我俩互相让路,让在了一个方向,谁也没走过去。几个回合后,才得以走脱,更使我窘迫万分。这一幕,正好被教室里的男同学看见了。他们“嚯!嚯”地起哄起来。当我再回到教室的时候,白衣天使静静地坐在自己的座位上,像什么事情也没发生过似的。而我却很不自然,路过她的座位时,心跳剧烈了许多,头也不觉低了下来。回到自己的座位后,我的心情才放松下来。
排座位时,班主任老师有意识地让男女同学混坐。男同学一般会在课桌的中间划一条楚汉界限,不准同坐的女同学越过雷池一步。我注意到白衣天使旁边的男同学,常常无端地用胳膊肘顶她。她从来不吱声,望一眼楚汉界,顺从地将胳膊肘往她这边收缩,并尽量远离那条界河。我心里咒骂那个混蛋男同学。同时将无名火不由得发在旁边的女同学身上,莫名其妙地也用胳膊肘撞人家。同桌的女同学可不是省油的灯,她立即举手报告老师。面朝黑板的老师闻声转过身来,问明原因,批评道:“春霭同学,这些天怎么啦?——你可是好学生,怎么也像别的同学一样了啊?”我红着脸低头不语。
我注意到,白衣天使也会和别的同学一样,扭头朝我这边看。我在心里暗暗说道:白衣天使,我这是因为你啊。
自那天她用手绢帮我擦泥点以后,我更加留意她的一举一动,也更加不敢正眼看她。但我多么希望她能够知道有一个淌清水鼻涕的少年郎在注意她啊。
入冬以后的第一场雪降临了。降雪给同学们带来了异常的兴奋和欢乐。大家纷纷拥向操场,扫雪、打雪仗,连上课铃响了,都没听见。我没有发现白衣天使的身影,很奇怪她怎么会对雪不感兴趣。回到教室,她那个座位是空的,莫非是生病了?我猜测着。
几天过去了,她那个座位仍然空着。再后来,老师让另外一个女同学坐到了那个位置上。旁边的男同学照例用胳膊肘撞她。我心里有种幸灾乐祸的快感。活该!谁让你占了白衣天使的座位!
白衣天使再没有出现。她像个小精灵,飘然而来,悄然而去。有那么一段时间,我心里空落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