哥哥天生是个不爱讲话的人。自那天晚上讲了母亲的事后,似乎是把一辈子的话都说完了似的,从此更加沉默不语了。
记得是小学六年级的时候,有一天语文老师让同学们收起课本,然后给每个人发了一套补充教材。蜡版刻印的,十分粗糙,许多字模糊不清,用了半堂课的时间核对课文,用笔将不清楚的字描出来。教材上讲的是本厂六车间一位叫冼仁贵的青年工人,如何克服困难,顶住以他的师傅为代表的保守势力的讽刺打击,组织青年突击队一年干了二十年的活,为赶美(国)超英(国)做出了突出贡献,被市团委授予“青年积极分子”的光荣称号。
教材里还讲了一件冼仁贵抢险的事。有一天,水塔突然爆裂,水直往外冒。如果按照老一套的办法去抢修,就得停产,那样会对工厂造成很大损失。在这关键时刻,冼仁贵的师傅畏首畏尾,退缩不前。而冼仁贵挺身而出,苦干加巧干,在不停产的情况下修复了水塔。他的师傅羞愧得无地自容。
哥哥就是六车间的,这个冼仁贵他一定认识。那天吃晚饭,我拿出油印课文高声朗读。这是老师布置的家庭作业。我一边读一边问:“哥,你不也是六车间的吗?你们车间的冼仁贵你认识的吧?’哥哥一直阴沉着脸,没有吱声。我没敢再问,继续念课文。哥哥突然冲过来,一把夺过讲义揉成一团,并使劲撕着。
我急得哭了,讲义毁了,如何向老师交代?嫂子急忙赶过来,从哥哥手里夺过讲义,用手仔细地抿展平。还好,皱了,但没破。嫂子将哥哥推到里屋。不一会儿,嫂子轻轻带上门出来,对我说:“霭霭,别念了,你哥哥心情不好。”我问:“为什么?”嫂嫂沉思了一下,叹了口气:“唉,你看咱们家这日子过得……你哥哥苦着哪,不说就是了……”
我的心情也变得沉重起来。哥哥越是不说话,我的心情就越发沉重。我实在不知道该如何帮助哥哥。
日子越发艰难了,苏联老大哥逼债,又遇天灾,人们都处在饥饿当中。偏偏在这时候,都让吃食堂。
我已升入厂子弟中学。嫂子到厂属的家属工厂做临时工。中午放学后,常常由我去把全家人的午饭打回来。那天,厂食堂凭当日的午餐证供应一碗红枣,是厂副食基地送来的,枣得另外付钱。看着一个一个又红又大的枣子,我馋极了。如果买了枣,午饭的钱就不够了,就要返回家里再取钱票。想到嫂子平时那种精打细算的花钱法,我推想她是不会同意买枣的。昨晚嫂子刚把一个月的菜金重新计算了一次,将每日的数额做了周密的安排。于是,我放弃了买枣。打饭的胖大嫂怀疑地看了看我,提醒道:“怎么,不要枣?———要不要回去问问家里大人,可别后悔!”我肯定地摇了摇头。
我将午饭送回家里。嫂子还没回来,侄儿们也不知道枣的事,狼吞虎咽地吃着属于他们的饭。我没吃,就到了学校。
晚上放学回家,小三他们一个个哭丧着脸,嫂子也一脸怒气,气氛极其紧张。见我进来,嫂子劈头就问:“红枣呢?”我心里激灵了一下,马上意识到可能自己犯下了天大的错误。“我上着班,看见别人吃着枣,一问才知道是食堂卖的。我急忙请了假赶到食堂,知道是凭券供应。又回到家,没见一个枣儿,你……你……怎么不买呢?”
我无言以对,嗫嚅着:“我……我以为……”
“霭霭,你真糊涂!这是救命枣啊,有钱也买不上啊……就是枣核,都想往嘴里塞啊……”嫂子居然抽泣起来。
这是有生以来我遭到嫂子的唯一的一次呵斥。
多少年过去了,每每想起这件事情,我的眼睛就会湿润。愧疚之情折磨了我一生。
食堂终于散了。人们的饥荒越来越严重。一天,嫂子拎回一包榆树叶,在火炉上烤干,揉成细末,掺到玉米面里蒸成窝头。还好,有点苦但能够下咽,总比肚子空着好受得多。从此,我和侄儿们到附近农村,大量采摘榆树叶。没多久,我和侄儿们身上也都浮肿了,皮肤失去了弹性,指头一压就是一个坑。嫂子不再让我吃榆树叶了。在蒸窝头时,她另外蒸两个玉米面的,一个给哥哥,另一个给我。她和侄儿们仍然吃榆树叶。可是,我怎么能咽得下去呢,总是背着嫂子分给小三他们吃点。
困难时期,地里的野草比庄稼长得还高。附近有一个马车运输队,需要大量草料,一斤草能卖到一分钱。暑假,嫂子带领我和小三到野地割草卖钱,居然积攒了好几百块钱。嫂子横下心,一定要给哥哥买块手表。这可是家里添置的最大的奢侈品了。市场买不到,还得托人,终于买回一块,说是外国货。
哥哥戴上表的那天,全家人着实高兴了一阵子。哥哥下班回来,嫂子问的第一句话就是:“怎么样,表还走着吧?”然后全家人侧耳细听厂广播站转播中央人民广播电台的新闻节目时,正点发出的“嘟嘟”声,提醒哥哥对表。指针与“嘟嘟”声同步,大家高兴地啧啧道:“准着呢。”
可是,没想到的是,国家经济有所好转,国营商店的手表也多起来,价格也降了下来。嫂子好后悔哟。几百元对她来说可不是个小数目,来得多不容易呀,就这么轻易地损失了,她能不心痛吗?可怜的嫂子,她只知道埋头于自己的小家,哪里懂得国家的事情呢。
终于,这个家走到头了。
这天下班回来,哥哥闷头吃过晚饭,便进了里屋,再没出来。嫂子也不说话,阴着脸。洗涮完毕,也早早进了里屋。整整一个晚上,里屋的灯都亮着。不断传出哥嫂的说话声,时而低沉,时而激烈。我感到家里好像要有什么事情发生。
第二天,我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拿起书包去上学。嫂子喊了我一声,犹豫了一下,又挥挥手,示意让我走。小三也准备出门,被嫂子喊住了:“三儿,今天不要去学校了。”
小三疑惑地望着嫂子。往常,嫂子只怕迟到,总是催着小三走的。我也停了下来。嫂子急忙向我摆手:“霭霭,你走吧,别迟到。”
课间操的时候,我看见嫂子从教导处出来。我朝她走去。嫂子摇摇手,示意我不用过去。
这一天,我无心上课,盼着赶快下学好回家探个究竟。
回到家,家里已经全变样了,东西乱七八糟,有的已经打成了捆。有两个陌生人在“乒乓乒乓”钉木箱。看到我惊讶的样子,嫂子把我叫到了里屋。
“霭霭,是这样的。你哥被厂里压缩了……你别难过,这也是响应国家号召,光荣的事。我和你哥哥商量了好多天,这样也好。看咱们家这日子过得……”嫂子泪如雨下叹了口气。又说:“回到乡下,也不至于饿死。好在老家你奶奶还留有房子。想来想去,最难办的是你。眼看要考高中了,就这么回到乡下,我和你哥哥觉得对不起你。好歹念完高中,能不能上大学,看你自己了。春家能够出你这么个秀才状元的,我和你哥哥再苦再难也高兴。今天我去学校联系好了,同意你住校。你呢,明天就到学校去住。这是给你翻做的新铺盖。”嫂子拍了拍身后床上的一卷铺盖。随后,她又撩起衣襟,从里面的衬衣口袋里摸出一个手绢包,小心翼翼地打开:“这些钱,是厂里发给咱的安家费。乡下,什么安置不安置,钱都给你留下,省着点花……以后的事情全靠你自己了……”嫂子泣不成声。
我再也无法控制自己的感情了。我抬手挡住嫂子递过来的手绢包,两行泪水夺眶而出:“嫂子,我和你们一起回乡下去……”
“废话!你要是这样,太伤嫂子的心了。”嫂子用手背抹掉脸颊上的两行泪水,脸上露出无可争辩的神情。
哥哥、嫂子、侄儿们,就这样走了,离开了这座城市。哥嫂的心情十分沉重。小三不能再上学了,也很难过。
哥嫂面临的将是更为艰难的跋涉。
临走前,哥哥将几个废旧的炮弹箱子拆了,拼装成一个方方正正的箱子,上面安了箱鼻,上了把小锁。这是我有生以来拥有的第一件家具。这只箱子伴随我度过了许多难忘的岁月。那天,嫂子坚决不让我到火车站送行。
那天,我按时到了学校,继续我的学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