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梅在学校读书不行,可学生产技术什么的学得特别快。她的手脚特别麻利,活又干得又多又好。很快她就发现,工长安排的活计,大多数是她干的。她给车间领导提意见,要求包工。她有股天不怕地不怕的劲头,什么也敢说,而且能缠,领导都怕她。领导说,包工不是社会主义的东西,不能搞。但同意把任务分到每个人头上,再三强调要发扬社会主义大协作的精神。她接到任务后并不马上干,而是约上几个姐妹偷偷跑出工厂去逛街。等她们回来,厂门锁了。怕领导发现,她们决定绕到厂子后面跳墙进厂。厂墙是外面低,里面高。从外面爬上墙头很容易,可是里面落差太大。几个姐妹骑在墙上不敢往下跳。爱梅不管这个,噌就跳了下去。结果左脚扭了,脚脖子肿得像馒头似的。她一声不吭,咬住牙回到车间,干完了她分内的活。那几个姐妹就惨了,又返回厂门,被领导发现,结果受了处分,还扣了工资。第二天她照样上班。
她还讲了厂里有一个女工,长得真漂亮,年龄二十出头,可是偏偏嫁给了一个麻子脸男人。麻子脸已经三十岁了,是锅炉房的工人。那时候的工资,活越重钱越多。锅炉工是重体力,每月工资四十五元,算是厂里的高薪阶层。都说这个女工是图了那每月的四十五块钱。
“别说四十五,就是四百五,我也不会嫁给这种男人哪。”爱梅像表态似的说道,“可是,车间有个贾师傅,女的,四十多岁了。她对我们说,你们小娃娃家家的懂个啥?我们反问她,她很神秘,说告诉了我们也不懂,等你们一个个嫁了汉,就懂了。春霭哥,你说,贾师傅她是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我也不知道。即使懂了,怎么对她讲呢。
这天,爱梅提议出去转转,骑车到近郊农村买鸡去。我欣然接受了她的建议。
我俩骑车向南郊进发。越走,路越难走。一路上坡,到后来骑不动了。只能推着车子走。她坚持要到山脚底下那个村子,说离城越远,鸡就越便宜。她说的是有道理的。那时,城里没有农贸市场,当地农民又不吃鸡,养母鸡为下蛋,公鸡给钱就卖。两斤多重的一只公鸡,五角钱你拿走。爱梅一发狠,抓了人家五六只大公鸡,把两只腿一绑,倒挂在自行车的后衣架上。
回来的路上,虽说是下坡,但仍然不能骑。一是惯性太大,把握不好会出事;二是路不好。说是路不好,其实就没路,是村民们上山下山走出来的小道。离开村子后要经过一个开阔地带,布满了大大小小的石头,是被洪水从山上冲下来的。我俩小心翼翼地在石头中间择路而行。没一会儿,我就累得气喘吁吁了。我几次想提议停下来休息,都没好意思。
爱梅像猜透了我的心思。到了一条季节性河边,她把车子支架一打,说道:“歇一会儿吧。”
我在一块石头上坐了下来,动都不想动了。爱梅用手绢到清冽的水里搓了几把,递给我,让我擦擦脸上的汗,然后她也擦了擦,又到水里搓了搓,在我旁边坐下来。
正值初秋,凉风习习,吹到身上十分舒服。远处,山民们在天梯似的田里干活。庄稼正在走向成熟,呈现出黄中透绿的色彩,十分斑斓,赏心悦目。再远处,山脚下,就是让人留恋,让人伤心的城市,隐隐约约,混沌一片。
我的心情十分地好,情不自禁地说:“爱梅,这儿真美,一生在这儿度过,那该多棒!”
爱梅穿着件短袖花格衬衫,褪了汗的脸白嫩而红润,透着一种健康的美。她将嘴故意一撅:“算了吧,假惺惺的,你能看得起这种地方?”
“这有啥看起看不起的。将来大学毕业了,该来就得来。”
“真的!霭哥,毕了业你愿意来这儿吗?”
“愿意。”
“我妈可喜欢你哩。她老说,咱们孤儿寡母的,有春霭这样的小伙子到咱家,是天大的运气。正好你又没家,我们家是现成的。“
我的心不由得一怔,扭头飞快地望了她一眼。只见她双颊飞红,迅速躲开了我的目光,将头埋在胳膊肘里。
两人都不再说话,静静地坐着。
我谨慎地选择着词句,打破沉默:“我觉得,你应该在厂里选择一个小伙子……”
“我知道。——我配不上你。”她的头仍然埋着。
我没词了。
当她抬起头的时候,脸颊上有两行泪痕。她站起来,顺手将手里的一块石子丢进水里。看着石头溅起的层层浪花儿,我们无声无息,便陷入沉思。
我意识到不能再住下去了,应该走了。爱梅并没有反对,表现出随你便的漠然态度。但李婶说什么也不答应,一定要我再住上一个星期,说到时不再拦我。我不想让李婶的好意遭到伤害,只好又住了下来。爱梅显然有了心事,不像以前那样对我又说又笑了。但她仍旧变着法子给我做好吃的。她越是这样,我心里就越是不安。
这天,她突然高兴地说:“春霭哥,今天包饺子吃。”我以为她是在逗我。当时每人每月供应一斤猪肉,凭副食券号供应,我来了以后,肉号早就用完了,哪来的肉吃饺子。爱梅抿嘴不语,悄悄走到我背后,突然将握成拳头的手伸到我面前,然后松开,手心上出现两张购肉证号。没等我问她哪里来的肉号,她便朝窗子方向努努嘴。大木箱上,有一堆零乱的证号。原来,她采用剪贴法,将一些废旧的号证经过分解,重新粘贴组成肉号。为了能给我改善伙食,爱梅真是挖空心思啊。
没一会儿,她就将肉买回来了。手里还拎着一捆韭菜。我要帮忙,她就让我捡韭菜。等我捡好韭菜,她已经把肉馅剁好了。她将韭菜拿到厨房去洗,让我也过去洗手。我洗了手,她拽过一条毛巾让我擦手。擦完手递给她毛巾的时候,俩人的手碰到了一起。照常理,异性的手第一次接触,一般是会迅速脱离的。我就是想这么做的。可是,我明显地感到她的手并不想挪开,而且还微微地向我挪近了一些。我俩面对面站着,身体几乎挨在了一起。她也没有要挪开的意思。我清楚地意识到她在期待着我。
她没穿内衣,短袖汗衫将她的上身轮廓勾勒得清晰而诱人。她的胸脯急速地起伏,随着起伏,高耸的乳峰轻轻地接触到我的胸膛,将我撩拨得心火燃起。我伸出手勾住她的腰,她趁势倒在我怀里,发烫的嘴唇在我的脸上到处狂吻。我抱起她来到里屋,她双手死死地吊在我的脖子上。我们吻着、抱着仍不满足,总觉得还应该做点什么。她在狂吻我的同时,晃动着肩膀,将一只胳膊从汗衫里挣脱出来,一只白嫩撩人的奶子便露了出来。接着她又晃动另一只胳膊。这种动作我在哪儿见过?猛然间小山村那一幕划过脑际。那天晚上,肖慧敏也是这样,先袒露出胳膊,然后是整个上身,再后来……
脑子里一出现肖慧敏,我立即清醒了。我奋力摆脱了爱梅缠绕的胳膊,坐了起来,拉过一条床单,将她的上身遮住,大口地吐着气。
爱梅将身子裹在床单里,也坐了起来。她一言不发地瞅着我,仿佛遇到一个难解的习题,始终找不到正确答案似的。瞅到后来,好像突然明白了,捂着脸哭了起来:“你……你……瞧不起我……”
她这一哭,真将我的心哭乱了,哭软了。无论怎样解释,都没让她安静下来。
这顿饺子怎么吃也没吃出味道来。爱梅一语不发,默默地将饺子下到锅里,又默默地端到桌上。李婶中午才从外面回来。她一边吃一边称赞今天的饺子味道最好。
一连几天,我神情恍惚,晚上久久不能入睡。肖慧敏、爱梅两个人的面容占据着脑海,不停地打架。面对着两个女人,我有点迷茫。
爱梅似乎已经将那天发生的事忘了,恢复了往日的神情。这天晚上吃完晚饭,我坐在沙发上发呆。爱梅在厨房喊我。她并没要我帮她做什么,只是低低地对我说:“看你,你的心眼比我还小。那种事,我们厂里多着哪。别心事重重的,小心我妈看出来。”
那天下午,爱梅早早就从厂里回来了。一进屋就急匆匆嚷道:“霭哥,快来帮忙。”我非常奇怪,她的身材怎么突然变粗了。见我站着不动,她催道:“过来呀。”她脱掉外衣,“别傻站着,快来,拽住——”嗬,原来她腰上缠着厚厚的白布。她让我拽住布头,自己作反方向旋转,白布便一圈一圈剥落下来,足足有好几丈长。
我有点不高兴:“你怎么干这种事?”
“怎么,别人都这样做,就不兴我也做?”
“明天,你把布交回厂里去。”我几乎是命令的口气。
她终于生气了。“你算是我什么人?!用你来管我?”眼里急出了泪水。
我被她噎住了。
她将布揉成一团,走进了里屋。
我的火气并没消,提高嗓门说道:“是呀,我又不是你的什么人,我哪能管你。我现在就回学校去。”
她从里屋出来:“你走吧!谁拦你来着!”
门开了。李婶从外面进来。在她后面,跟着肖慧敏。这使我吃惊不小。
“你怎么来了?”
“我怎么来了?——我怎么就不能来?”肖慧敏很生气。“把人都急死了,谁知你在这儿享清福哩。”
原来,自我住到爱梅家后,学校就到处找我,尤其是肖慧敏,急得什么似的。在这期间,省城第一支军人和工人组成的毛泽东思想宣传队开进了学校,要求所有的学生限期返校。找不到我,更增添了肖慧敏的焦急和不安。还是马立昌告诉她,好像在宣判会那天见到过我,跟着一个女人走了。肖慧敏真够聪明的,想到了我原来的住处,挨家挨户打问,终于问到了李婶,李婶就把她领了来。
用不着做任何准备,跟上肖慧敏就走。五点钟有趟去省城的火车。
李婶朝屋喊爱梅,说春霭要走了,出来送送。
爱梅终于从里屋出来了。她刚哭过。她生硬地朝肖慧敏笑了笑,没说话。肖慧敏望了望爱梅,又看了看我,脸上浮出一丝不易觉察的疑云。
爱梅没出门送。快走到平房的尽头了,仍然不见她出现。
肖慧敏见我不停地回头张望,不冷不热地说了句:“恋恋不舍,是吧?”
爱梅终于没有出现。
我很失望,带着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遗憾,回到了学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