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刻画人物手法多样
《史记》以大量的个人传记组合成一部宏伟的历史,其中写得比较成功、能够给人留下深刻印象的,如项羽、刘邦、张良、韩信、李斯、屈原、孙武、荆轲等等,就有近百个。正如前面已经提到的,这些人物来自社会的各个阶层,从事各不相同的活动,经历了不同的人生命运。从帝王到平民,有成功者有失败者,有刚烈的英雄,有无耻的小人,共同组成了一道丰富多彩的人物画廊。这些人物个性鲜明。不同身份、不同经历的人物固然是相互区别的,但身份和经历相似的人物,他们的性格也并不相同。张良、陈平同为刘邦手下的智谋之士,一则洁身自好,一则不修细节;武帝任用的酷吏,有贪污的,也有清廉的。凡此种种,司马迁在给予我们历史知识的同时,又给予我们丰富的人物形象。下面具体谈谈《史记》刻画人物的手法。
首先,《史记》采用对比的方法刻画人物。比如描写一个人的一生,他常常通过对比手法表现人物命运的巨大变化。刘邦、韩信都是建功立业的大人物,传中却写了他们在卑贱时如何受人轻视的情形;而写那些不得善终的大人物,又常写他们在得志时是如何地不可一世的情形,比如李斯、田横。通过对比充分暴露出当时人性的一些弱点,诸如势利、报复等。刘邦微贱时嫂子不给他饭吃,父亲也不喜欢他,成功之后刘邦不肯忘记把他们嘲弄一番;韩安国得罪下狱,小小狱卒对他作威作福,他东山再起后,特地把狱卒召来,旧事重提。不同人物之间的对比在《史记》中更是数见不鲜。如《苏秦列传》写才能杰出的苏秦被人刺死,他的平庸的弟弟苏代、苏厉却得享天年;《平津侯主父列传》写主父偃锋芒毕露而遭到灭族,公孙弘深衷厚貌却安享富贵尊荣。这里需要说明的是,通观《史记》我们可知,司马迁绝不赞美平庸、苟且的人生。《史记》中写得最为壮丽动人的,是英雄人物的悲剧命运。(关于《史记》的悲剧艺术后面将专章论述)
其次,《史记》善于描写人物的外貌和神情,使得人物形象具有可视性。如写张良“状貌如妇人好女”;李广“为人长,猿臂”;蔡泽“曷鼻、巨肩、颜、蹙、膝挛”等等,虽然比较简单,却各有特征。神情的描写则比比皆是。《廉颇蔺相如列传》写蔺相如使秦,秦王欲强夺和氏璧,“相如持其璧睨柱,欲以击柱”;秦王不肯击,相如欲以自刭逼迫秦王,“左右欲刃相如,相如张目叱之,左右皆靡”。《荆轲刺秦王》中人们送别荆轲至易水边,预感他这一去就不复还了,所以人们“皆白衣冠送之”,当人们听到高渐离击筑、荆轲和歌时“皆目,发尽上指冠”,到了秦国,果如人们预感,“轲自知事不就,倚柱而笑,箕踞以骂”,这些都像亲眼看到一样。
第三,采用细节描写刻画人物。这在一般历史著作中很少出现,但在《史记》中却相当多。《李斯列传》一开始就是这样一段:
李斯者,楚上蔡人也。年少时,为郡小吏,见吏舍厕中鼠食不,近人犬,数惊恐之。斯入仓,观仓中鼠,食积粟,居大庑之下,不见人犬之忧。于是李斯乃叹曰:“人之贤不肖譬如鼠矣,在所自处耳!”
单纯从史学角度来看,这种细琐小事是毫无价值的,但从文学角度来看,却是十分必要的精彩的。它非常具体而深刻地揭示了李斯的性格特征和人生追求。又如张汤儿时劾鼠如老吏,陈平为乡人分割祭肉想到宰割天下等等,都是由细琐的事件呈现人物的性格,避免抽象的人物评述。
第四,通过个性化的语言揭示人物的性格特征。对话往往最能体现人物的生活经历、文化修养、社会地位。《史记》有许多优秀的例子。韩安国下狱为狱卒田甲所辱,他以“死灰独不复然乎”威胁田甲,田甲大言不惭地说:“然即溺之!”活现出小人物在可以欺凌大人物时不可一世的粗野和痛快。《陈涉世家》写陈胜称王后,旧日种田时的伙伴见了他的宫殿,惊叹说“夥颐!涉之为王沈沈者!”用了楚地方言称赞陈胜宫殿的富丽堂皇,表现说话人的质朴鲁莽,也是非常生动逼真的。独白也是刻画人物性格的一种重要的手段。(关于《史记》的语言艺术后面专门论述,这里从略)
另外,戏剧性的场景,也是展示人物性格的绝好手段。因为在尖锐的矛盾冲突中,人物都依据自己的利益立场、处世习惯、智慧能力以及与他人的关系紧张地活动着,既各显本色,又彼此对照,个性能够表现得格外鲜明。如在“鸿门宴”一节,我们可以清楚地看到刘邦的圆滑柔韧,张良的机智沉着,项羽的坦直粗率,樊哙的忠诚勇猛,项伯的老实迂腐,范增的果断急躁。《魏其武安侯列传》“庭辨”一节中,每个人都处在尖锐的矛盾冲突中,面对同一事件,他们每个人都站在自己的立场上说话和行事,从中可以看出每个人的性格特征:田血口喷人,窦婴以理相辩,韩安国老于世故,郑当时首鼠两端,汉武帝左右为难,王太后仗势压人。
总的说来,司马迁刻画人物,主要是通过外貌、神情、细节、语言描写在尖锐的矛盾冲突中,在人物的命运变化中,在不同人物之间的对比中完成的;由于司马迁对各种人物都有细微的观察,对人的天性及其在不同环境、不同地位上的变化都有深刻的体验,所以,这些人物形象才能如此活跃而富有生气地浮现在我们面前。
4.多维透视法和旁见侧出笔法
司马迁在刻画人物时,采用多维透视的方法,他笔下的人物显露多方面的性格特征,有血有肉,生动丰满。项羽是司马迁着力最多的一位英雄人物,在他身上就可以发现多重人格。他喑叱咤,又言语呕呕。他爱人礼士,又妒贤嫉能。他是残暴的,焚烧咸阳,坑杀俘虏;他又是仁爱的,鸿门宴有恻隐之心,不杀刘邦,还时常虑念百姓疾苦。他有时与部下同甘共苦,分衣推食;有时又非常吝啬,已经刻好的官印不肯发给功臣,放在手里反复把玩。至于和虞姬悲歌唱和的场面,则兼有风云气和儿女情。这些相互对立的因素有机地集于项羽一身,使得人物形象具有丰富的内涵和深厚的底蕴,而且非常真实。对于李斯这个人物,司马迁反复刻画他外似刚愎而内实游移的矛盾状态:在农民起义风起云涌的形势下,他想知难而退,却又贪恋富贵,下不了决心;在赵高废立之际,开始像是要以身殉国,经赵高劝之以利害,马上退缩妥协;对于秦二世的无道,本想犯颜直谏,一旦二世责问,立刻苟合求容。李斯的双重人格表现得非常充分,一个内心分裂的可悲形象跃然纸上。
那么,司马迁是怎么做到多维透视的呢?他把人物的主要性格特征放在人物自己的传记中揭示,而其他方面的性格特征放到别人的传记中显示,通过多篇传记完成对某个人物形象的塑造,这就是司马迁独创的互见法,又叫旁见侧出笔法。司马迁就是通过互见法做到多维透视人物的。《史记》所创造的“互见法”,同时具有文学与史学两方面的意义。司马迁运用此法,不仅仅是为了避免文字上的累赘重复,更重要的是为了使每一篇传记都有审美意味上的统一性,使传主的形象具有艺术上的完整性。而为了使整部《史记》具有史学意义上的真实性和完整性,就必须在其他地方补写出人物的次要特征和次要经历,这是人物互见法的意义。又因为《史记》是以人为本的,往往需要在许多人物的传记中涉及同一件事,司马迁就在不同的传记中从不同的角度叙述同一件事,这样既突出了每个人在事件中的作用,又不至给人以重复之感,这是事件互见法的意义。通过人物和事件的互见法,司马迁使《史记》既有了文学的可读性,又有了史学的可信性。《高祖本纪》主要写其起义、战斗、开国的经历,写其知人善任,雄才大略,以及得天下后仁爱保民、稳固政权的政绩等等,显然都是正面的描写,毕竟刘邦是本朝的开国帝王。刘邦性格中狡诈、阴刻、残忍、无赖的一面,司马迁并不放过,在其他人物的传记如《项羽本纪》、《萧相国世家》、《淮阴侯列传》等中毫不客气地如实写了出来。《项羽本纪》通过范增之口道出刘邦的贪财好色,《萧相国世家》、《留侯列传》表现他猜忌功臣,《魏豹彭越列传》、《郦生陆贾列传》揭露他慢而侮人,詈骂诸侯臣如奴仆。前已述,《项羽本纪》中记载楚汉相争时,刘邦战败逃跑,为了保全自己的性命,几次把亲生儿女推到车下,后来的惠帝、鲁元公主有赖于夏侯婴的保护才幸免于难。司马迁对汉高祖刘邦之所以采用旁见侧出的写法,显然是有所忌讳,不得不如此。信陵君是司马迁最欣赏的一位人物,在《魏公子列传》中称公子者凡7次,写了他一系列礼贤下士的事迹,塑造出了一个光彩照人的形象。紧接着,在《范雎蔡泽列传》中,有一段和信陵君相关的故事:秦昭王为范雎报仇,追捕魏齐甚急。魏齐走投无路,和赵相虞卿一道向信陵君求援。“信陵君闻之,畏秦,犹豫未肯见。”魏齐听到这个消息自刭身亡,等到信陵君听从侯嬴的劝告决定接纳魏齐时,已经为时过晚。司马迁对信陵君爱之过深,他没有把这个有损于信陵君光辉形象的事情写入本传,而是采用旁见侧出法加以处理。所以,要想把握《史记》人物形象多方面的性格特征,必须把相关传记联系起来加以全面观照才能实现。
三、《史记》的语言艺术
文学的第一要素是语言。《史记》之所以能产生强烈的美感效应,与它的语言美有很大的关系。司马迁善于对社会、人生进行细致的观察、分析,善于抓住人或事物的本质特征进行描绘,《史记》的语言艺术,历来受到人们的推崇,被尊为典范,代表了骈文出现以前所谓“古文”的最高成就。
从战国诸子的文章、纵横家的游说之辞,到汉代一些代表性作家如邹阳、枚乘、贾谊等人的散文,可以看到铺张排比被作为一种普遍的手段。司马迁在吸取前人经验的基础上,抛弃了铺张排比,形成淳朴简洁、疏宕从容、变化多端、通俗流畅的散文风格。《史记》中极少用骈俪句法,文句看起来似乎是不太经意的,但是却很有韵致、很有生气。因为司马迁在叙述中始终是倾注情感的,根据不同的场面,出于不同的心情,语调有时短截急促,有时舒缓从容,有时沉重,有时轻快,有时幽默,有时庄肃,具有很强的感染力。
司马迁对古代语言和现实生活中的语言都有很高的修养,并且善于把两者融合成统一的整体。他引用古代史料,都经过适当处理。对最古老的、同当时语言差距很大的《尚书》,是彻底的译写;对《左传》、《国语》,有很多的改动;对同当时语言最接近的《战国策》,则主要是作剪裁功夫,有时也大段抄录。《史记》基本上属于书面语,但同当时的口语距离并不很远。比如《尚书·尧典》云:
帝尧,曰放勋。钦明文思安安,允恭克让,光被四表,格于上下。克明俊德,以亲九族。九族既睦,平章百姓。百姓昭明,协和万邦。乃命羲和,钦若昊天,历象日月星辰,敬授民时。
《史记·五帝本纪》则改为:
帝尧者,放勋。其仁如天,其知如神,就之如日,望之如云。富而不骄,贵而不舒。黄收纯衣,彤车乘白马。能明驯得,以亲九族。九族既睦,便章百姓。百姓昭明,合和万国。乃命羲和,敬顺昊天,数法日月星辰,敬授民时。
在这里,司马迁的改译包括两个方面:其一是增加虚词,如“者”“而”等,使语句更加连贯;其二是使用比喻,如“其仁如天”“其知如神”“就之如日”“望之如云”,使叙事形象化。《尚书》中不大明白的地方就容易理解了。像这样的例子在《史记》中很多。《五帝本纪》、《夏本纪》、《殷本纪》、《周本纪》、《秦本纪》大都引用《尚书》;春秋时期的齐、晋、楚、郑、吴、越等世家多引用《左传》、《国语》;战国时期的韩、赵、魏等世家及苏秦、张仪、范睢、蔡泽、战国四公子等列传多引用《战国策》;《孔子世家》多引用《论语》。这些先秦的语言,有的艰涩,有的典雅,有的简约,有的恣肆,司马迁立足当代,对它们都进行了改译和剪裁,使其通俗化、口语化。不是所有的史学家都能做到像司马迁这样,实际上,对古语的改译和剪裁,不只是字词本身的问题,它与人的思维、教养、世界观等都有密切的关系,改造古语实乃是语言进步发展的标志之一。所以,与其说是司马迁对先秦语言进行的改译和剪裁,不如说是他对先秦语言的一次艺术加工。经过艺术加工之后,《史记》的语言就有了自己的特色。
《史记》的语言艺术可以概括为:叙述语言生动感人;人物语言个性鲜明;评论语言丰富多彩;民间语言通俗有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