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了,李枝荣依然没有睡着。听着老伴梦中呻吟,一声声疼在自己心上。看着床上这一老一小俩病人,想一想以后的日子,不仅孩子无法照护,还要花许多治疗费用,直接影响桐宁看病……考虑到这些,他焦躁不安,身上又冒出了热汗,翻来覆去更睡不着。
越睡不着,想得就越多越杂。最使他发愁的还是桐宁的病。虽然医生说发现得早,治疗得及时,效果也不错,但是要彻底治好,还得花多少钱啊。现在已经借下好几万了,再到哪儿去借呀!真该听李玉柱他们的话,把这孩子送到儿童福利院去。原以为抱回她来依靠老伴帮忙抚养,谁想到她被撞成这样,变成了自身难保的泥菩萨,孩子也病了,真是祸不单行啊。虽然她能够像裹脚女人的脚趾头那样受委屈,可是真能以这种苦为乐吗?事实上不能,她是打掉门牙往肚里咽,硬着头皮装乐,为的是替别人分忧解难啊。
此刻,他好像突然醒悟过来,才知道应该为老伴考虑似的。他真后悔捡回这孩子来,给她添了这么多麻烦。老伴痛苦的呻吟,在这寂静的深夜显得特别揪心,一声声如钢针扎在他的痛神经上。他暗下决心,明天就把这孩子送走……
做出这个决定后,他只安然了不大一会儿就又推翻了。不能反悔,这辈子还没有做过这种反悔的事呢。这么大的善事,已张扬得许多人都知道了,再苦再难也得继续做下去,决不能反悔!可是桐宁的病咋治呀?既除根又省钱的办法,还是找她的亲生父亲做骨髓移植。然而那真比大海捞针还难!他又想起了前些日子寻亲的过程。
那是桐宁刚检查出白血病的时候,李枝荣夫妇知道后就像塌了天似的,一时没了主意,整天找大夫,跑医院,打听偏方,查找资料……尚翠菊甚至烧过几次香,求神保佑,看用什么办法才能治好女儿的病。当时李玉柱对他说:“你要能找见桐宁的亲生父母,用他们的骨髓移植,就能治好孩子的病。”
李枝荣觉得难,但除此再无别的好办法。他想了好久,还是找她的亲生父亲,于是就带上捡桐宁时放在她衣服上的那张纸,踏上为桐宁寻亲的路。
李枝荣先到了市委信访办,问这事该怎么办。信访办的人回答说,这类事情该到当地派出所。于是他就连续找了几个派出所,但都没有人帮他查找,都认为时间太长,没有线索,还要为他闺女保密,太难。他来来回回跑了几十趟,半个多月就过去了。
他觉得不能再在基层浪费时间了,得找上面的头儿。这天天不亮,李枝荣就动身,早早到了市公安局门口等着,从八点等到十点才等到局长。见到局长后他先鞠了一躬,鼓足勇气说:“局长,我叫李枝荣,是个退休工人,家里遇到一个大难题,想请你们帮个忙……”
局长说:“老师傅,你坐下说。”
“是这样,我二十多年前捡了一个女孩儿,好容易把她辛辛苦苦养大,又上了大学,谁知她命苦,突然得了白血病。我想通过咱公安系统查找她的亲生父亲,化验一下血,给这可怜的孩子做骨髓移植……”李枝荣嘴唇控制不住地痉挛着,眼里蓄满了泪水。
局长被感动了,但面有难色,稍一思索说:“你能提供多少线索供我们参考?”
李枝荣看了一眼局长诚恳的表情,双手哆嗦着拉开从那个上世纪的黑色旧提包的拉链,从里面找出一张发了黄的纸递过去。
局长接过去一看,上面写的是:
这孩子是83年5月3日生的。她爸爸是罪犯,但可怜的孩子无罪。请好心的人收养她,好让她受辱的妈妈我能够在地下安息。如果人真能再生,下一辈子我将当牛做马回报你们,并要抓住那个罪犯绳之以法。
局长注视着那张纸,好一阵子没有说话,一直皱眉深思。李枝荣屏气凝神注视着局长,等待他的表态。局长终于抬起头,抖抖那张纸问:“老师傅,你对这有什么想法?”
李枝荣有点拘谨:“我,我说的不知对不对……”
“你尽管说吧。”
“这些年来,我老是想,这可能是个强奸案,女方受侮辱后怀上了这孩子,等到生下觉得无脸见人才这样……”
“你认为这个女的已经死了吗?有没有是一场骗局的可能呢?”
李枝荣摇了摇头:“我不敢肯定。可是要找女的更难,不如男的好找。找男的可以查那时的强奸案件……”
局长点点头:“老师傅分析得有道理,我也有同感,这就需要查女方怀孕前的相关案件。不过这么长时间了,又无别的线索,侦破难度不小,你要耐心等待。现在你先写个报案材料给我留下,好不好?”
半个多月的辛苦劳累,终于跑得有人愿意管了,李枝荣喜出望外地说:“谢谢局长,我这就写,这就写。不过,我文化不高,写不好。”
局长把他领到隔壁小会议室里,递给他一沓稿纸说:“在这儿写,没关系,尽量写清情况和要查的问题就行。”
李枝荣心存感激,不敢怠慢,掏出老花镜戴上,就爬到茶几上写起来。局长什么时候离开,他都不知道。等他费了好大劲写完时,才发现屋里空无一人。
他拿着这份报案材料,觉得沉甸甸的,把所有希望都寄托在它上面了。隔一会儿,他就到局长门口听听,里面老是有人。想进去,又怕耽误人家的事,不敢敲门。返回会议室,又怕局长走了,后来只好站在过道里等。一直等到下班,局长办公室里的人全走光,还没见到局长。李枝荣失望地站在空无一人的楼道里正在想办法时,一位面带稚气的年轻民警走过来问:“你就是那位来报案的师傅吧?”
“是呀,局长让我写个材料……”
“写好了?给我吧。局长很忙,办别的急事去了,把你这事交给我办了。”
李枝荣看见这么年轻的民警,有点犹豫:“你先看一下我写的行不行?”
小民警扫了一眼:“行。那一份原始材料呢?就是那张遗书,一块儿留下。”
李枝荣犹豫了,为难地说:“这,这个我还想保存。我给你另抄一份行不?”
“最好是原件。要不这么办吧,你跟我来,我给你复印一份留下。”复印的时候,那民警给了他一张名片,叫他以后打那上面的电话联系。
事情总算有了着落,李枝荣才一拐一拐地走出大楼。
回到家里以后,每隔三五天他就打那个民警的电话查问,每次都说还没有结果。直到有一次那民警来电话说:“我们查阅了咱宁阳市1982年前半年所有的有关档案,调查了当时的不少工作人员,没有查到这个案件的线索。同时还排查了许多女性的笔迹,也查不出来。你以后就别再问了,以免花你的电话费。我们尽力帮你继续查,一旦有了结果,马上跟你联系……”听了这话,他有点泄气,但同时也感到公安局确实尽力了,这才不得不再到别处去碰碰。
就这样跑了半年,光路费就花了近千元,仍然毫无结果……
这时,孩子的哭声打断了他的回忆,也惊醒了尚翠菊。她欠身拉开灯,披衣坐起一看,是孩子尿下了。他赶紧过去给孩子换尿布,热奶,又关心地问老伴:“你还疼吗?”
“不疼。你安心去睡吧,我来照护她。”
“不疼你为啥老哼哼?”
尚翠菊矢口否认:“尽胡说,我哪儿哼哼呀?”
“别装了,你这人我还不知道,不到特别严重,是不会哼一声的。你说实话,实在受不住,咱就把这孩子送走,集中精力给桐桐看病……”
他的话还没说完,尚翠菊就生气了,立即把他狠狠唠叨了一顿。末了还警告他说:“往后再不准你有这种念头,咱既然收下这孩子了,就不能再把她送走,咱们不能让人在后面戳脊梁骨!”
“不,我是考虑到桐桐的病,本来负担就重,现在你又受了伤,花钱就别说了,抚养这个孩子就困难了,日子长了怕把你累坏……”
“你既然把她抱回来,就成了咱的女儿了,再累,再大的困难也要克服!再说,那是你捡回来的,我就是再苦再累,也得维护你的面子、你的人格、你的名誉!不能做了一辈子好人,已经老了还让人说你的闲话……”
老伴的几句话,使李枝荣鼻子直发酸。心里暗自念叨着,还是老伴知道疼我,真是难为她了……同时也下决心要多替她挑重担,多逗她开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