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上飞”一废,碛口镇哗然之余自然大快人心,人人奔走相告,街头巷尾热议,故事被传得神乎其神。有的说是“十义镖局”家做的票,有的说那“草上飞”作恶多端,是黑龙神显了灵。说“十义镖局”家做票的人自然遭到了人们的反驳:行有行规,道有道行,镖局家走镖,只有遇上劫镖的才跟人动手,平时是不受雇于人干杀人越货的买卖。于是乎,各种猜测和议论越发多起来。那“草上飞”对被废一事尤觉受辱,好事的人跑到破庙里给他送点吃喝,企图从他嘴里套个真话,“草上飞”却也硬气,谁也撬不开他的嘴巴。
知情的是孙家洼的孙高氏,那晚有人来到房门前,将熟睡中的老婆婆唤醒,说受冯彩云之托,将“草上飞”废掉了,一条人命之仇已报,请老人家安心。孙高氏泪如雨下,口里喃喃有词:“老天爷终于睁眼了!”出得房门来,报讯的人已远走,孙高氏回房自去香炉前续香,过几天请人写了冯彩云的长生牌位,一心一意吃斋念佛。
祸害已除,高贤文托人给冯彩云捎话,说姑娘吩咐的事司马燕已办妥当了,看姑娘可还有什么未了的心愿?那冯彩云冰雪聪明的人,知道高掌柜在催促韩公子动身,心下黯然,心头难舍,却知自己一腔心事实是镜花水月、画里乾坤,只得强打精神,强颜欢笑,不露痕迹出来。
韩公子何尝比冯彩云好过?情窦初开的少年公子,蓦然遇上红粉知己,眉目传情,言语相和,“小红低唱我吹笙”的旖旎景致,胜过三千里如画江山,直记起元好问“问世间情为何物,直叫人生死相许”乃是为己而作,越发把一脉情愫缠绵心头,不能自已。几次启唇,话到嘴边却张不开口。
冯彩云默默为韩公子打点行装,一件一件丝绸长褂,用手摸了又摸,每一条经纬,都仿佛公子之身,令人难舍难忘。一别经年,前事渺茫,何如世上不曾有会过韩公子!
韩公子动身的那一刻,冯彩云的脸上是一片安宁,只是那脸色看上去没了血色,泛着苍白,黑油油的发髻是水抿打光了的,眼珠深如寒潭,双手交错腹前,一小截如雪皓腕露在马蹄袖口边。驴车在二道街的青石路上已等候多时,车夫坐在辕前,车篷里司马燕几次向外张望,显是焦急表哥怎么还不出来。
“送君千里,终有一别,韩公子上路吧,山高水长,但愿路途顺畅。”冯彩云先开口,不争气的眼珠里却泪光盈盈。
山高水长后会有期从来相依相伴,韩公子知道冯彩云为什么会说了另外的话。这个女人心性高强,冰雪聪明,知道横亘在俩人之间的咫尺天涯,才不说那后会有期的话,唯其如此,才更令人心碎啊。
韩少飞回转身,一把握住了彩云的盈盈小手:
“冯姑娘请相信,三年五载,韩某总会给姑娘个结果。俺在这碛口镇上瞧了这么多天,才知实业兴邦乃至理名言。从此韩某不求拜将入相,但愿三尺柜台上开创自己的一番天地。万望姑娘作养好身子,韩某总有一天会重回这碛口镇上。”
冯彩云心里欲生欲死,此等情意,便是粉身碎骨也不枉此生了!心头一热,滚滚泪珠决堤而下,一回身,反转房门,靠在里门框上泣不成声。
下厢房里的陈婶走出来,她是今天专门从店里回来给韩公子送行的,见俩人难以割舍,也是一眼热泪,只得代冯彩云把韩公子送出门外。听得外面车夫“得儿,驾!”一声脆鞭响起,车轱辘隆隆碾过青石路面,冯彩云一下被掏空了五脏六腑。
这边韩少飞刚刚走出二道街地面,从西头过来了“洋学生”。“洋学生”本名叫高玉英,素日里和冯彩云十分交好。高玉英是离石城里的,那年日本人进了城,全家四口三口被杀,就剩下她一个,硬是从山上的黄河古道里走到碛口。高玉英读过书,来碛口时还穿着女学生装,沦落到二道街上时人们就给她起了个诨名叫“洋学生”。两个有着相同背景的女人,又都识着字,自然就走得近些。那高玉英做了这一行,时时刻刻想的是从良二字。过手的客人万万千,要寻个地道的人,又得不嫌弃自己的身份,难于上青天。俗话说“功夫不负有心人”,千帆过尽,终于寻着了一个,却又怕自己走了眼,专门来找冯彩云商量。
见彩云哭得两眼像桃子,才知道韩公子前脚刚走,高玉英见人家难过,就不愿说自己的事了。掏出一块丝绣手帕,给彩云拭泪。
“俺也是一时伤心,这人一走,云彩就散了,俺一会就好了。”彩云眼里含着泪,对高玉英说道。
“谁不说姐姐在韩公子身上动了真情,哪有人一走就散了的?俺看姐姐跟韩公子倒真是一对珠联璧合的佳人呢。你怎不跟韩公子说说你的意思?”
“妹妹说得轻巧,韩公子高门大户的人家,父母在世,哪里能做得了这般主?吃咱这碗饭的,逢场作戏的多,假戏真做的少啊!”冯彩云叹了口气。
“俺是怕姐姐见过世面的人,又遇上韩公子这么一个人,从今往后,谁还能入得了姐姐的眼哩。”
彩云像被人扎进了刀子,心上猛地一疼,嘴上却带着笑意:
“姐姐的命,就在这三尺烟花巷里了。你跟姐姐不同,好歹是要嫁人的。趁还有几岁年轻,赶紧瞅一个,咱这儿姐妹们的下场,你也见过的,俺是埋一回人寒一回心啊。自古道‘草上的露水瓦壕的霜,冰盖的房子雪打的墙’,本来吃这碗饭谁也长久不了,再吸上料子,就一个个都成鬼样了,今辈子谁也别想着翻身。你还好,没吸料子就是你最大的资本。凭这一条,姐姐断定你能走出这二道街。”
“姐姐你就没打算把自己嫁出去?韩公子不行,那四平对你多好,他又没娘老子,看他几年了对你死心塌地,俺看不行就跟了他吧。”
彩云沉吟不语,明知道韩公子的话像天边的云,心上却一时死不了那条心。四平是个好人,四平的好无端地让她想起李三,除了没命地亲她,就啥也不懂得了。这样的生活和她几天前经历的世界,相差太大了。冯彩云一瞬间心硬如铁,非韩公子,否则终身不嫁,宁为玉碎,不为瓦全。二道街上就是俺人生戏台,就这烟花红尘,也要演出那风生水起的好戏来!
冯彩云把自己逼上了绝路,心里反而清静起来,高玉英不知道冯彩云一瞬间经历了冰火两重天,还要劝彩云时,见她摆摆手,就把话题打住了。彩云反问玉英:
“你一向是无事不登三宝殿,今天来找俺,是不是瞄着可意的人了?”
玉英踌躇了一下,说道:
“人倒是有一个,俺正心里打鼓呢,也不知看得准不准。既然姐姐问了,俺正是跟你说来了。”
“是谁呀?他的来历可清楚?”
“姐姐可记得去年秋天俺生病那一回?你去探望俺,那个人就在的。穿灰棉褂子的那个?”
彩云想了想,马上记起来了,那人四方大脸,穿着一般,一脸醇正,从外表上看是个可靠的人。当时还觉得这样的人不像串烟花巷的角色,怎么也会来这里。是这个人的话,从外表上看还真是个能依靠的呢。
“他叫什么名字,干啥营生,妹妹告诉俺,俺给你问问。人靠住了,千万别错过机会。姐姐还等着给你备嫁妆呢。”
玉英听了欢喜不尽,知道彩云路子广,肯定能问清楚的,觉得眼前一片光明,马上说这个人叫崔文熙,是个南蛮子,在平遥城开着个布匹店,已经有十几年了。早先家里给定过娃娃亲,但他离家出走多年,一直未娶。
冯彩云果然手眼通天,不几日便打问见崔文熙在平遥城里的生意和声誉都不错,却如他自己所说,未曾娶妻。那冯彩云给玉英置办了两身德国缎粉红旗袍、四双改良脚高跟鞋,外加一双纹丝手镯、一对金耳坠。又将崔文熙唤来,嘱咐道:
“二道街六十多个女人,俺就这么一个真心妹子,她是好人家出身,你可不许小看和亏待了她。别说你在平遥,任你走得更远,只要俺冯彩云听说玉英受了欺负,她依了俺也不依,你信不信?”
崔文熙一脸郑重:
“冯姑娘请放心,崔文熙正因为不嫌弃玉英,才娶她的。俺们相知两年,彼此情投意合,非崔某一时心血来潮所为。冯姑娘在这碛口镇上,也是踩得地皮响的人物,崔某岂有不知,况且冯姑娘的所作所为,以及对玉英的情意,在下多有耳闻。总之一句话,但请姑娘放心好了,俺和玉英都感谢你的大恩大德。”
送了韩少飞,又走了高玉英,冯彩云觉得,这二道街的三尺地面何尝不像那黑龙庙的戏台,生旦净末丑谁也不缺,可谓你方唱罢我登场,自己既是那戏子又是观众,怕是在这条街道上得终其一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