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少飞离开碛口一路行来,坐在驴车里闷闷无语。当初来碛口的时候装了一肚子的不情愿,而今的不情愿尤胜十分。司马燕是个世事不谙的少年,不懂哥哥心里的愁苦,加之习惯了马上骑术,坐在驴车里走得又慢,还没人和自己说话,到了吴城,自然买了一匹脚力上好的蒙古马,在前面信马由缰地驰骋。不过他也不敢走得太远,吴城山里沟深林密,是个响贼出没的地面,他得把表哥完好无损地送回家呢。
韩少飞一个人坐在驴车里,满脑子都是冯彩云的样子。她的一颦一笑,把人的心魂都勾去了。脆生生的嗓音唱起曲子,更有了别样风情。水抿打光的头发,盘着黑油油的发髻,媚眼一横,春山顿生。那天在太谷城外文友们送别时曾联句取笑自己,没想到竟成现实。佳人隔着千山万水,这一份煎熬,让心都成了碎片片了。
韩少飞看去,那冯彩云不光是个十分的人才,百倍的聪明,更是个心高气傲的。二道街上死了的女人,恓惶的连身后的银两都没留下,是冯彩云把她们一个个抬埋出去的。穷苦人寻她,或多或少都有照应。就连那碛口商会,都把她当一个人物看待,是她自己做事做得麻利爽快挣下的。冯彩云眼界广,出手更大,银子到了她手里,那就成了众人的。韩少飞从小衣食无忧,欣赏的是“五花马,千金裘,呼儿将出换美酒”的豪爽,冯彩云的做派,大合少年公子的心意。红颜侠骨集一身的冯彩云,在韩少飞眼里心里再也挥之不去。一路思来,无论如何也要向高堂父母请求,遂了自己的心愿。
韩少飞这边在驴车里千思万想,闻听公子已上路,韩家那边却在那头为公子定亲。“全福韩”家没给儿子定“娃娃亲”那是有道理的。韩家到了韩少飞这一代成了单传,韩老东家夫妇一直存了个心愿,想物色一户富商人家结亲。少飞本不上心生意上的事,唯其如此,才更要找一家经商的。俗话说“家门出身,自带三分”,娶这么一户人家的闺女,才能帮衬韩家的生意继续做下去。更何况少飞在外染指烟花,一旦传出去,声名毁坏,再找好人家作亲难上加难。于是乎,韩家给公子物色媳妇的消息不胫而走,上门的媒人络绎不绝。
韩少飞在太谷城里是有些名气的,一来韩家本身就是高门大户,二来韩少飞的长相才情人们早有耳闻,也有那闺阁绣楼里的小姐,暗地里思慕他的才情,悄悄害着相思病。因此上韩少飞还没回太谷,他家的门槛就快被媒人给踏烂了。
媒人提了十来家,韩老东家夫妇看中的是“天和成”家的小姐。“天和成”在太谷城里也是屈指可数的大户,经营着京广杂货,人称“洋板货”,洋市布、洋瓷盆子、洋烟筒、洋旱烟、洋火,要什么有什么。“天和成”老东家叫李昌德,生了三个儿子,一个闺女,闺女最小,小名倩倩,从小也请私塾老师教过书,哥哥们学经、史、子、集,老师看这女孩一派大家闺秀风范,就给重起了个名字叫淑媛,跟着老师学些《女儿经》,有时研磨笔墨,写几张方,更多的时候跟着母亲学女红。
韩家打问见李家虽说就这么一个闺女,却从小没惯坏,权衡方方面面的条件,竟是这一家最好,当下不再犹豫,更不等儿子回来,就给对方下了定帖。韩少飞的名字淑媛是听说过的,风流才俊是姑娘家心仪已久的,只不敢显露出来罢了。见父母满心情愿给韩家回了帖,淑媛就在绣楼上望窗外的天高云淡,心里默默盼望出嫁的日子早点到来。
韩少飞一路走来想的是父母身体如何,再怎么向父母开口说彩云的事,回到家见父母身体都很健朗,放了一半心,才寒暄几句,还没说到碛口镇上分店的生意,就被父母打断了,说回来了正好,前几天给你说了一门亲,定帖已经给女方下了。
不啻当头一瓢冷水浇下,韩少飞眼里满是泪水,“扑通”一声给父母跪下了:
“少飞还小着呢,没想着娶媳妇的事,要娶也得先让俺相看相看呀!”
见儿子这般不领情,显是和那个婊子混深了,老东家鼻子里随即几声冷笑:
“十五的男人得父子,你都十八的人了还小?就知道串花街柳巷,俺看是你的心花了吧?”
母亲一如从前,面无表情,一言不发,坐在椅子上挺着身子。
韩少飞心一横,将头抬起,硬声硬气地顶撞父亲:
“爹,俺要娶冯彩云!”
“冯彩云是谁?是哪家大户人家的好闺女?说出来俺们听听!”
韩少飞知道父亲生气,但生气也得说,过了这个村就没这个店了。
“她是碛口镇上的。”
“千万别告诉你爹她是个婊子,说出来辱没了先人!”
“爹!”韩少飞眼里在流泪,心头在滴血。一转头看见司马燕一脸煞白立在当地,就指着小表弟说:
“爹要知道冯彩云是什么样的人,问问司马就知道了。小弟,你说说呀!”韩少飞一脸求救看着司马燕。
没等司马燕开口,韩老东家颤巍巍起身抓起了扫帚把,兜头向韩少飞劈去:
“你个辱没先人的东西,自己不学好,去学下三烂,还把这么小的孩子都带上!爬茅坑你自己爬去,别把司马家也辱没了!”
见此情势,司马燕哪敢开口替表哥说情,一缩身跑出了殿堂外。
殿堂里,韩老东家扔下一句话:
“这辈子死了这条心,李家的帖已经下了,娶亲的日子就在下个月,只要老子没死,就不能由了你!”
家里家外一通忙碌,都在为少爷即将到来的婚礼做准备。司马燕的母亲住亲戚赶上了哥哥家发生的好几件大事,哥哥家人手少,自然不能回去。那司马燕有师父来信,临行前见了表哥一面也急着走了。怕大人们再责骂,替冯彩云除掉“草上飞”的事提都没敢提。
文友们闻讯赶来,都替韩少飞道贺。李家的小姐姿色出众那是闻名太谷的,难得还知书识礼,都道这么好的女子不知会花落谁家,没承想这韩公子已回来,不和文友们通报,倒躲在家里悄悄地操办婚事!众人那能饶了他,一股劲地让他请客交代。
韩少飞向众人说道:
“本来是要和大伙聚聚的,但家父身体不适,又要操办大事,等过两天,由俺做东,自然请大伙欢乐一番。”
韩少飞脸上看不到喜气,仿佛一瞬间长了好几岁。众人冷眼瞧去,看他的情形和以往大不相同,全没了落拓不羁、少年狂放的豪情,一时竟没了说笑的意韵。寒暄了几句,众人也就各归各府去了,一路上,对韩少飞莫名其妙的变化自是不解。
眼看婚期已近,韩少飞一筹莫展,看着家里上上下下的人忙成一团,竟觉得操办的事仿佛与己无关。韩少飞觉得,自己像那孝义皮影戏里的提线木偶,在由着别人摆弄。也有父母打发来的说客,讪讪地说李家小姐如何贤惠的话,韩少飞竟是一句都没听进去,满脑子都是冯彩云的一颦一笑和听着老河流水喃喃说着情话的一个个不眠之夜。
新婚这天,韩少飞更是像丢了通灵宝玉的贾宝玉一般,昏昏沉沉一时不知自己身在何处,由着人摆弄了一天,直觉得又累又乏。晚上,新房里人群散尽,只留下韩少飞和李淑媛。那李家小姐的红盖头一直遮在头上,直听得没人了,一颗心怦怦乱跳,想着自己喜欢的郎君究竟是什么模样,却一直不见新郎来揭,心头疑惑,囿于大家闺秀的风范却不敢先出声相问。韩老夫人和妹子放心不下,正舔破窗户纸往里瞧,看见韩少飞自坐在桌旁一杯一杯饮茶,新人坐在大红锦缎被子床头,一个东来一个西,两人摆了摆手,走到僻静处,嘀咕主意。
韩老夫人说:
“咱的规矩,新婚之夜圆不了房,那可是不吉利的。看这个闷蛋,竟像个要坐到天明的样子。”
妹子说:
“事到如今,也顾不上大小了。俺借名你痰喘得厉害,将他唤出来,如此嘱咐一番。不然老爷知道了,怕是真会气得有个好歹出来。”
商议妥当,司马燕的母亲在房门口一声咳嗽,随即慌慌张张推开房门,大呼小叫起来:
“少飞,快跟俺看看你妈去,她可是一口气出不上来了!”
韩少飞跟着姑母就往外走,新媳妇被这么一惊,心更乱跳得厉害,想要也跟着出去,又怕自己不识路,不敢乱闯,只得在房里等待。新婚之夜,公婆有个好歹,那还不让人说是新媳妇命硬冲撞了婆家!
韩少飞进了母亲的卧房,见母亲一张脸果然逼得通红。自家是开药店的,下人们都下去了,才要发火,姑母一把拉住了他:
“你妈这病俺知道,她是在窗户纸上看了你才气成这样的。咱这里的规矩,娶回来的媳妇当晚是要圆房的,不然就不吉利。人生一世,谁都盼着洞房花烛,你个傻小子,这么好的媳妇,打上灯笼上哪里找去!回去赶紧揭盖头,照老辈留下的规矩,该走的路都得走,你家就你这么一根独苗,娘老子有个三长两短,你一辈子活得都安心不了!”
韩少飞经姑母一教训,哪有不依从的。百善孝为先,抬出老人来,任你浑身是嘴,也没个说理的地方。回了房,自去揭新娘的盖头。淑媛羞涩一抬眼,果真是个俊俏公子,韩少飞见新人眉目也还端正,但怎么看都没有了冯彩云的那一份灵动。
姑嫂二人不放心,再来听房,眼看一对新人合被相拥,这才相视一笑,颠着小脚回后院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