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喦国边境】
当祁奴再次醒来的时候,天已经亮起来了。山顶上缭绕的云层在晨曦的光亮里变得圣洁而美丽。干将坐在他的身边,他的目光遗落在了另一座山头,祁奴知道那是他和他的军队想要前往的方向,他也知道他们都过不去了。
“我知道你已经醒了。”干将锋利的嘴唇里闪耀出片片柔和的光芒,那是拂晓时的光线独有的安静和浓稠,他没有低头看他,“放心吧,你一定会活下去的。”
帐篷外面敌军宣战的号角再次响起,他缓缓地直起身子。祁奴看着干将远去的背影一时间竟然什么都想不起,记忆总是伴随着稀薄的食欲而到来的,强烈的饥饿感掠夺了他尊严的记忆。
他拿起火堆旁唯一一只烤的滚烫的番薯拼命地塞进嘴里,他甚至没有注意到自己的舌头也和番薯一起翻滚着炙热的气浪,他只是不断地吞下去。
那些被暂时搁置的记忆随着食物的下沉渐渐爬升,他的眼前晃过一幅幅生动阴暗的画卷;无数黑色的碎肉翻涌着,急剧膨胀,他感到自己的喉管里有无数只尖利的指甲疯狂地抓挠着,每一节指腹都是一个亲人绝望而扭曲的脸容,它们在他胃部的褶皱里尖声嘶叫,“让我出来,让我出来。”
祁奴再一次趴在地上呕吐起来。
“你知道吗?鬼山也是我的故乡……”干将静静地说着,似乎再讲一个无关自身的故事,“如果某一天你也有想要守护的东西了,你就会发现没有什么是自己无法忍受的。所以命运里最可怕的不是绝望,而是无法触摸的希望。”
祁奴不知道,当将士们撕心裂肺地每吞下一截残肉时,当他们可以重新握紧手中砍钝的刀剑时,远方的亲人就可以在他们血泪的祝福声中逃遁到更加遥远一点的地方,所以他们必须要活下去,用比死去还要绝望的勇气活下去。
所以他们无法抉择,无法给其他人懦弱的借口,即使他现在还只是一个孩子。
帐外的嘶杀声渐渐平息,祁奴从帐篷里爬出来,他的眼前又一次躺满了鲜活的尸体。一道道宽阔幽深的伤口,扭曲,绝望的面容。祁奴从容地行走在铺陈着无数尸身的缝隙间,他看到幸存士兵的目光逗留在峡谷的另一侧,那里就是喦国的土地了,他们的笑容苍凉宽阔,如同沙漠尽头被风沙席卷的残阳。
士兵们把一具具在风雪之中急剧冷却的尸体投入峡谷之中,飞落的尸身如同一片片钝重的音符悬挂于河川之上。最后,负伤的士兵也纷纷投身于山谷之中,那道天堑般的悬崖宛如怪兽开阖的巨口疯狂地吞噬着那些温热的或者冷却的身体,那场浩大的仪式一直从中午延续到黄昏,祁奴成为了那场战役里唯一存活的见证者。
最后,满身创痕的干将把一面染红的战旗交到祁奴手上,他说:“从这里走过去,把这面旗帜插在喦国的土地上。”干将的手指指向喦国一座巍峨的高山,山谷干瘪的轮廓已经被黑色的尸身堆砌光滑。祁奴静静地凝望着干将额间那枚即将褪色的紫蓝色星图,他知道这个纵横天下的男人即将与鬼山同眠于地下。
干将低下身子,对着祁奴诡异地一笑,“你想不想摸摸天下第一战神的图腾?世人心中最伟大的图腾?”
祁奴的手指颤抖着靠近了干将的额头,他想要记住这个让他憎恨或者感激的男子,当祁奴的手指抚摸过那片充溢着神秘与宿命的图腾时,那片紫蓝色的皮肤却像是一副脱墨的水彩一样晕染开来,他慌乱地缩回了手指。
因为那根本就不是什么图腾,那只是一片描画出来的水彩。
“你,你不是神纵使者?”
“走吧,你已经见证了我最重要的秘密。”
祁奴记得,这是他的生命之中第一个对他说走而不是逃的男人。
那个男人屹立在巍峨的高山上,像是一面孤独的旗帜。
祁奴奔向那一片由尸身堆砌起来的桥梁上,泪眼中,他仿佛又一次听见了母亲的身体被踩碎时的混音,它们在他的脚下嘹亮地升起。
“走,走,走。”
干将的声音在他身后如同红日浮沉,他的身上插满刀剑,飞溅的血雾染红了厚重的云层,但是他的声音依旧在祁奴身后固执地回响着,“走,走,走。”
祁奴紊乱的步伐舒缓下来,他第一次忘记了奔逃的姿态,他在干将声嘶力竭的呼喊声中从容地走向了另一片泣血的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