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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十四(1)

贾山看见吴曼留下告别的条子之后,平静地将它扔回原处,只是没再把原先压在条子上的药瓶再放上。在他心里没有任何吴曼会真的离他而去的预感。好像刚才看过的字条是吴曼自杀前的绝笔信,他也不会相信吴曼会死一样。他觉得了解自己的妻子,就像了解自己的左手。但是吴曼走了,的确给这间房子带来旷凉的感觉。这时,贾山想到去楼下王一那儿坐坐,他知道吴曼临走前会跟王一打招呼,而这可以成为他拜访她的理由。这以前,贾山还从没寻找过任何理由,创造与王一谈话的机会。如果你对一个女人的好感超过了一般的程度,而且又觉得自己妻子的另一些特点也符合自己的理想,那么也许就不会经常性地寻找拜访这个女人的借口,而宁愿见不着她,在与妻子闹矛盾之后或是一个人静下来的时候,想象她。贾山觉得自己对王一怀着这样的情感,他为这样情感所具有的安全性感到放心。如果尹初石也在,那聊几句就告辞也不难,他想。

尹初石不在。王一热情的态度马上使贾山明白,王一不仅知道吴曼的离开,而且也想对贾山表示同情,因为现在在王一看来,贾山变成了受害者。而这之前,贾山常常能够觉到王一的同情是在吴曼一边的。他觉得王一有时太孩子气,人也过分善良,这是一个女人的可爱之处,但这样的女人嫁了不好的男人,这可爱的优点也将成为她的致命之处。尹初石是个不好的男人么?贾山的脑海里刚闪过这个念头,王一便把热茶放到了他的手边。

贾山希望王一能够先开口,这样可以让他这个不速之客舒服些。

王一没有辜负他的期望。她说,吴曼走前来过她这儿。贾山笑了,好像吴曼临走前的告别是个轰轰烈烈的仪式。

“你笑什么?”王一问他。

“没什么。”贾山收敛了笑容,摇摇头。

“你想开点吧,她会回来的。”王一说。

贾山没有应答,他在想王一和尹初石这种平静婚姻生活的后面是什么,恐怕也不会是爱情。

“我说,你没什么事吧?”王一看着贾山沉思的脸,有些担心。“至于那么难过么?”王一的话有些嘲讽意味,她想使贾山轻松些。

“我没什么,不至于那么难过。”贾山笑呵呵地说。“但还是难过。”

“你难过她走了?”

“不全是。”贾山想了想说,“她早就想走,看看外面精彩的世界和那些无聊的男人,只是一直没选到适合的拐杖。走,或迟或早。我难过的是,她要离开我,我却是最后一个知道这事的人。这让我难过。”

王一对贾山的话并不感兴趣,她发现贾山是个十分自我的男人。一个女人要离开他,为什么必须他第一个知道?

“这很自然。”王一说道。

“你认为这很自然?”

“当然。她要是先跟你说,也许就离不开了。”

“为什么?”

“没有勇气?谁知道。”

“所有的婚姻都一样,是因为所有的女人都一样。”贾山笑着转了话题。

王一也笑了,她问贾山为什么认为所有的婚姻都一样?

“所有的婚姻都有问题,所以才一样。一百对夫妇中可能有一对没有问题,而这没有问题的问题是,这对特殊的夫妇中必定有一个是故去的,所以才会没有问题。”

“这听上去血淋淋的。”王一说。

“是很残酷。”贾山开始吃惊自己在王一面前的夸夸其谈,但他无法停止,“不同的男人只要一结婚,便会获得相同的命运。”

“胡说八道吧。”王一笑了。

“你和老尹怎么样?”贾山突然问王一,但完全是无心地随便问问。

如果王一处于平常状态,会同样无心地敷衍一句,“还行”,“老样子呗”等等。但她眼下过于敏感。她给尹初石单位打过电话,没人知道他在哪儿。她也给戴乔单位打过电话,人说小乔请假了。这一切似乎过于明显了,尹初石和小乔在一起。她觉得这些都无情地粉碎了那天夜里尹初石用温情建立的默契。接着她又为自己的难过而自责,他没有保证不再见那个女人,自己也没有要求,但她还是受不了。

“你听说什么了?”王一冷静地问贾山。

贾山没想到自己无意间的问话,揭开了王一生活的盖子。这时,他注意地看了一眼王一,才发现她的脸色不佳。

“想听实话么?”贾山说。

“当然。”

“我没听说什么,但早料到会发生点儿事情。”

“为什么?”王一问。

“因为我了解你丈夫。 别忘了我们是大学同学,还是同班同寝室的。”

“他是个大坏蛋?”王一笑着问。

“不,他不那么坏。也许正相反。他要是能”坏“一点儿,就不会给别人造成痛苦了。”

“你指什么?”王一开始认真起来,尹初石的大学生活她略知一二,但她总感到尹初石瞒着她一些事情。在小乔事情出现前,她不觉得这对她有什么打扰,她觉着每个人都有权利保留一点儿自己的隐私,对婚姻生活也许没什么大的害处。但现在她不这样认为了。

“我不指什么。我一直觉得老尹是个奇怪的男人。”

“你这又是指什么?”王一问。

贾山笑了,他摆摆手表示妥协。

“也许你真的能给我一些指点。”王一认真地说。

“我不知道你想知道什么,”王一的话让贾山有些不安,搅进别人的家庭生活总归是不明智的,不管你对女主人好感有多少。“你知道刘倩吧?”但贾山还是忍不住发表自己对老同学的看法。

“我知道,不就是在学校跟老尹好过的那个女生么?”

“对。你知道他们为什么分手么?”

“听说是性格合不来,初石说的。”王一说。

“这么说也对。刘倩跟我关系不错。”贾山说,“毕业前,她跟我说起过一次,她和老尹分手的原因。”

“是什么?”

“她说,她总觉得她和老尹的幸福粘连着另一个女人的不幸。”

“另一个女人?”

“对,老尹在青年点的女朋友,她比老尹先回城的,刚回城出车祸死了。他们本来说好结婚的。”

王一心中对尹初石不信任的开关被拨动了,她从没听尹初石说过青年点的女朋友,更不知道这个女人死了。

“那个女人很可怜,父母去世早还不说,哥哥还在监狱里。对她来说,老尹是她生活中惟一的希望。刘倩说,每当她和老尹感到幸福时,这幸福肯定会被老尹随之而来的忧伤打扰。有一次刘倩问老尹为什么是这样!老尹说,他不明白,为什么他能得到幸福,而那个女人却不能。他说,那个可怜的女人比他更需要幸福,可老天却不给她。她觉得这事不可思议,刘倩觉得老尹还在爱着从前的女友,便提出与老尹分手。你猜老尹说什么?他说他肯定不再爱那个女人,也许当时爱得也不深。他只是同情那个女人,他总是情不自禁地想到那个女人的不幸,也许是因为他还善良。然后他告诉刘倩,如果她觉得不能理解这一切,那么他们分手是正确的选择,不论对谁都是。结果呐,分手变成了尹初石先离开了。刘倩跟我说这些的时候,老尹已经认识你了。刘倩从感情上还很留恋老尹,但她明白,跟老尹结婚会更痛苦,因为他太善良了。或者说太优柔。”

“善良有什么不好?”王一觉得对尹初石不信任的开关又被拨回了原来的位置。她想,她愿意相信一个善良的男人,尽管会带来痛苦。

“但是对男人而言,善良有另外的意义。”

“什么?”

“我认为一个男人在对待女人的问题上,首先必须果决,其次才能做到善良。让一个不该爱你的女人,总是为你痛苦,这能算善良么?”

“我分不出男人的善良还是女人的善良,我觉得都一样,善良就是善良,不善良就是不善良。”王一说。

“所以你适合跟老尹一起过。我一直佩服老尹的魅力,即使被他伤害过的女人,仍然说他是个好人。这真不是每个男人都能想象的。”

“我不懂你指的是什么。”王一敏感地说。

“比如刘倩。”贾山不愿被王一顺着这个思路追问下去,那样他将十分狼狈。尹初石的别的女人有多少他不知道,但至少有一个他是知道的,而且他敢肯定他知道的这个不会是眼下这件事的主人公。“吴曼留什么口信儿了?”贾山甚至也不想再知道尹初石和王一到底怎么了。他不愿对王一撒谎,但也不想对她说实话,他想告辞。

“没什么,要我们关照你。”

王一有些不高兴贾山突然转了话题。这样的结果是让她觉得男人和男人是天然的敌人,也是天然的盟友,尤其是面对女人时。

“好吧,我想我该走了。”贾山说,“其实,不管出什么事,最好的应付办法就是相信这件事总归要过去的,好事坏事都一样,就像人留不住美好一样,同样也留不住痛苦。看远一点。”

贾山的最后一句话说得意味深长,充满了对王一的关切。

“谢谢你。”王一说。

“有句话我说了,你别误会也别不高兴,行么?”贾山问。

“说吧。”

“我敢肯定有很多男人不仅喜欢你,而且会把你这样的女人当成自己的偶像。”

贾山说这话时,心里异样地慌乱,他觉得他在表达自己。但是王一在这方面却缺少应有的敏感,她按照贾山要求的那样去做了:既没不高兴也没误会。

“谢谢你的安慰。”她说。

“这不是安慰,这是事实。好了,我走了,今天我说得可真够多的。千万别告诉老尹我来过,不然他会闯到我家跟我玩命的。”

贾山的话是不是当玩笑说的,没人知道;王一把它当玩笑听了,她觉得贾山根本不会在意尹初石知道这些,但她也没对尹初石提起贾山的来访。虽然她在贾山离开时开玩笑说,她要如实转告给尹初石。她发现通过别的男人了解自己丈夫是件特别的事。

尽管没有胃口,王一还是一个人象征性地吃了晚饭。小约晚自习下课前的这段时间,她一个人看电视。这其间电话响过两次,她都没有接。无论是尹初石还是康迅,无论是打招呼说今晚晚些回家还是善意的询问,她都不想听。电话铃响的时候,她认定是这两个人中的一个,而没考虑到是别人打来的电话。小约回来后,她照顾小约吃晚饭。和往常一样,小约说一些学校里的别人的事,然后便去自己房间,她说要有一次小考,她还没把握,得再看看书。王一告诉小约,她要出去走走,任何人敲门都别开。

“你去哪儿?”小约问。

“干什么?”王一很吃惊小约的问话。

“要是我爸回来,想去找你,我怎么指引他啊?”

“放心好了,你爸不会找我。他也许不会回来。”

“不回来他去哪儿睡觉?”小约问。

“不知道。”王一的回答甚至没过脑子。

“你们吵架了?”小约问。

“没有。”王一开始认真对待女儿的询问。“他可能在暗房。”

“可怜的老爹。”

小约说完关上了自己房间的门。王一看着紧闭的房门,心里的声音是:可怜的孩子。

王一又去了森林公园,她朝公园的深处走去,借此避开做各种运动的老人们,尤其是那些跳舞的老人。她想,这样对小约隐瞒下去,是不是合适。孩子已经有了判断能力,也许应该将父母间的事告诉她。尹初石不想让女儿知道,是想维护自己在女儿面前的形象,王一想到这儿时有些生气,尽管她能理解尹初石的心情。如果真的在意在女儿面前的形象,为什么要做破坏形象的事呢?有一个男人漫不经心地从王一身边走过去,然后在她前面几步远的地方停祝王一被这个人的举动吓了一跳,她连忙拐到一条岔路上去。走开一段,她回头发现那个停止的男人不过是点烟。王一回头看他时,他已经又向前走了,烟头的红光闪亮了一下,又弱暗下去。这个吸烟的男人打断了王一刚才的思绪,但又引来新的,王一想,要是自己此时此刻遇到危险,自己的丈夫又在哪儿,也许正在别的女人怀抱中。这么一想,王一的泪水终于涌了出来。贾山说了什么对王一来说都不重要,让她有致命痛感的是尹初石今天又去见那个女人了。在王一头脑中这已不是猜测,而是铁一般的事实。她感到了绝望。

尹初石回来得很晚,王一躺在床上倾听他尽量小心但仍然弄出的声响。她想,他会去洗澡;他果然先去洗澡了。她想,他进来时会查看她是不是睡着了,他也这样做了。当他发现王一闭着眼睛躺在床上,便以为她睡着了。他上床,倾着身子关上王一这侧的床头灯。王一没有再流泪,但她感到心中的那片冷漠在扩散。她在黑暗中睁开眼睛,发现自己一方面面对现实,另一方面也留存幻想。她幻想尹初石主动了断与另一个女人的恋情。这幻想又和他们约定而后出现的现实互相矛盾,现实是尹初石又去找那个女人了。夹在这二者之间的王一,觉得自己处在了一种真空状态,她无法呼吸。

当尹初石轻微的鼾声传过来时,王一轻轻起身。她来到厨房打开灯,她将阳台上的装脏衣服的竹筐拿到厨房。她拣起尹初石刚刚扔进去的衬衫,看看领子。要是正常,这衬衫尹初石还会再穿一天或两天,现在他将它扔进脏衣服筐里。王一突然想,根本用不着别人告诉你,你的丈夫是不是有了外遇,只要看他衬衫换得比从前频繁,过于频繁,就可以下结论了。她将尹初石的衬衫扔回筐里,找出一片安眠药,吃过药之后回到卧室,尹初石还在睡着。

第二天早晨,王一感到剧烈的头疼,她煮开了牛奶,敲了小约的房门,便又躺回到床上。尹初石问她是不是不舒服,王一不友好地说,“你怎么知道我不舒服!”

“你脸色不好。”尹初石说话的口气好像自己理亏似的。他起床照顾小约吃饭。小约临出门时,他叮嘱小约想想,有没有忘下东西。父女两个人道过再见后,尹初石回到卧室,他探询的目光怯生生的,王一不愿再看下去,便说,“没什么,我有点头疼。”

尹初石没说话便去找药。当王一看见尹初石为她找来的止痛药时,决定不吃药。她说,过一会儿,她想接着睡觉,睡好觉头痛就会好的。

“昨晚你没睡好?”尹初石问。

王一没说话。

“你怎么不叫醒我?”

“叫醒你干什么?”

“也许你想谈谈。”尹初石说着拉开衣柜,寻找出门时要穿的衣服。他的这个举动,让王一很生气,她要不动声色地看看,他会穿什么样的外衣。

“今天你有事么?”

王一问尹初石时,他正将一套米灰色西服从柜子里往外拿,另一只手上还攥着领带。王一发现他选了平时不常戴的银灰色领带,这是他最好的一条领带。

“先去单位点个卯,然后有个朋友今天结婚。”他没说小乔也去参加这个婚礼。

“是谁结婚?”

“你不认识,是图片社的刘健中。”

“我想跟你谈谈。”王一说。

“这……”尹初石面有难色。

“只要几分钟就够了。”王一说。

“怎么了?”尹初石问时在考虑自己与小乔都去这个人的婚礼是不是妥当,尽管他们表面装做一般认识的熟人。

“我们彻底分开吧。”王一说。

“出什么事了?”尹初石大吃一惊。

“你还想出什么事?”王一问。

“我不去了。”尹初石把西服又扔回柜子。

“你最好还是去。我想一个人留在这儿。”

尹初石的泪水夺眶而出。他知道这一刻是回避不了的,如果他不跟小乔分开。但他没想到这么快。他对着镜子,慢慢地穿自己的西服,泪水不断地打到衬衫上。

王一也看见了泪水,但没有再随他一起哭。她觉得他的泪水开始缺乏打动她的力量,因为他做的事。

十五(1)

午后,如果天气晴朗,即使略有微风,也是一个奇妙的时刻,尤其是在校园,这时学生大都在教室或图书馆用功,整个校园沉浸在静谧之中。人说,这样的氛围可以催发人的奇思异想,阳光就像热烈活跃的催化剂;也可以改善一个人痛苦的心境,让痛苦的感觉弱些,让阳光更接近心灵。

此时此刻的校园里这两种事情都在发生着。王一离开中文系所在的教学楼,路过图书馆、数学系、学生第一食堂,已经在校园的西部转了一圈。她觉得心情仿佛轻松许多。阳光暖暖地跟着她,如果永远这样漫步,她对生活的看法迟早会发生改变的,尽管她还不知道变成什么样会更好。从研究生院的楼前,她穿过一小片幼松林,她想接着走下去,直到校园重新喧闹起来。她离开幼松林向东拐去,不知不觉走到校园的锅炉房附近。锅炉房的北面是留学生楼。她记得从康迅房间也能着见锅炉房的巨大烟囱。此时她的目光无法越过锅炉房看见康迅的窗户。她想了一下,康迅会在房间,因为他说过,下午他一般留在自己房间用功。可惜,如果她的目光能望见康迅的窗口,会发现康迅此刻正站在窗前忧伤地看着没有被烟囱挡住的远方。

一个白色的信封,借着微风从高处飘摇而来,瞬间便碰到了王一的头。王一捂住头的时候,信封落到了地上。王一捡起信封,信封上三个醒目的钢笔字:“打开读”。王一没有打开也没有读,她想知道这封似乎从天而降的信要传达的是何人的命令。她仰起头,脖子仰疼了,她看见了站在离烟囱顶还有一小段距离的人。那人朝她挥挥手,算是打过招呼了。

当白色信封在半空中飘落的时候,站在窗前的康迅也看见了。他奇怪的是人居然能把信封扔这么高。他将脑袋探出窗,向上看,也看见了那个人,只是那人没有发现他,自然也没挥手。康迅飞奔下楼。

王一打开信封,里面仅有的一页纸上写着:“请将校办、学生处的领导叫来,否则,我跳下去。”

王一的手马上颤抖起来,她四下看看,一个人也没有。她又仰头看那个人,那人又一次挥手。王一慌了,她不知道该怎么做,自己马上去校办找人,还是等有人过来再去。她觉得她不能将烟囱上的人独自留在这儿。这时康迅赶到了。王一看见跑过来的康迅,差一点哭了。康迅搂住她的肩膀,好像站在烟囱上的人是王一的亲人。“别担心,我来了。”康迅轻轻对王一说。

“你留在这儿,我去找人。”王一扬扬手中的信,跑开了。

“安静一点,注意车辆。”康迅冲着王一的背影用英语喊。他的话的确让王一安稳许多,每到十字路口,她都小心地看看有没有汽车开过来。

当王一带着一位副校长、校办领导、学生处领导乘车赶来时,烟囱下已经围了好多人。康迅正在努力要大家保持安静,减少上面人不安的心理因素。副校长一行人挤进人群,接过学生处长递过来的话筒,他向上喊话,其余的随行人员,让大伙向后站。

“你是谁?要干什么?”副校长刚喊到这儿,又一个白色信封落了下来。

“报告警察了么?”康迅低声问王一。

“没有。”王一回答。

“为什么不?”康迅很着急。王一示意他安静,自己凑过去看那封信:

尊敬的领导:

我是经济系工经专业的学生,我叫刘方胜。如果校领导以自己的名誉担 保,不因为我女朋友的意外事故开除我,我就下去,而且我接受除开除之外的任何处罚。如果不行,我将从这儿跳下去,结束我的生命。对我来说,被学校开除之后是不是继续活着,一点也不重要。我参加两次高考,才有了今天。我若是失去现在的学习机会,那我宁愿跟这机会一起去。我渴望学习。请领导成全我,给我一个机会完成我的学业。

刘方胜,

即日。

副校长并不知道刘方胜的事情,他连忙问学生处处长详细情况。处长说,刘方胜家是农村的,上高中时家乡有个女朋友。刘方胜入学后不怎么给女朋友写信,但也没找别的女朋友,总之,态度比较冷淡。这个女的一时想不开,想喝农药吓唬刘方胜,让他毕业回家娶她。农药喝多了,人死了。女方家长告到学校,学校开会研究,决定将刘方胜开除。

“出这事时我在深圳,对吧?”副校长自言自语地问。

所有随副校长来的人都说对。王一不认识这位副校长,也不知道这件事。但她相信副校长能妥善地处理好这件事,因为这位老人的脸上十分祥和。他艰难地举起话筒贴近唇边。

“刘方胜同学,你听好。”他的声音平稳,像庆功会上的发言,“我不是校长,校长不在,我是副校长,今天请你相信我,我代表校长,请你安全地走下来,我们答应你的要求。”

没有回答,但有一个白色信封落下来。副校长拿过信封,拆开,上面写着:“是不是骗我下去,然后再开除我?”

副校长又一次举起话筒,他说,“如果你不相信一个副校长,那我请你相信一个五十九岁的老人。我向你保证,刘方胜同学。”

康迅走到副校长跟前,他想开口说什么,但被副校长拦住了。他说:“我知道你要说什么,请你也同样相信我。一个年轻的生命比其他的一切都宝贵。”

大家都被老人的话感动了。“他下来了。”人群中有人喊。康迅马上要那人安静。副校长也示意大家安静。但人们还是嘁嘁喳喳地议论,“没事了,都下来了。”“以后有事爬烟囱准灵。”康迅一次又一次地将食指竖到嘴边,提醒周围人不要讲话。

人们终于都安静了下来,大家都仰头看缓慢往下移动的刘方胜同学。他下得异常缓慢,有时在一个地方停很长时间。康迅向校长建议,找救护人员,不让他一个人往下爬。这时刘方胜又开始移动了。王一不明白,学校为什么也需要这么高的烟囱。人们静静地看着看着,突然这安静被一声凄厉的叫喊打破了,接着是重重的一声闷响:刘方胜摔在锅炉房的屋顶上。

在康迅的房间,王一坐在康迅的椅子上,康迅坐在她对面的床上。王一低头看着手里的咖啡杯,好久没说话了。她看着加奶的咖啡慢慢凉了,奶在表面结了一层薄膜。这个午后逼迫她认识的事物太纷繁。她觉得头脑混乱极了。但是一个突出而强烈的想法一直在不停地冲击她:人的生命居然也是不可靠的,你永远也无法知道它将于何时终结,五十年后或者明天。人就是由这种不确定的命运主宰着。即使在你不想死,像刘方胜那样一心一意地爬下烟囱,生命也会突然消失。在这样的力量之下,王一感到人的渺校人能真正把握什么呢?除了现在,此时此刻,再就没有别的了。现在以外的任何时间都是虚无的。她慢慢地抬起头,康迅像她一样,两手捧着咖啡杯,不同的是他在看着王一。他的目光第一次变得那么空泛。王一放下杯子,康迅也放下杯子。王一走到康迅身边,让康迅将自己轻轻抱祝

“人这么脆弱。”王一轻轻地说。

“在监狱时我就明白了。不过,要是选择活下去的路,就不能这么看,尽管事实是这样。”

“你是说凭着精神。”

“除了精神就没有什么能真正属于自己。”

“爱情呢?”

“爱情也是精神。”

“我心里很空。”王一说。

“我也有过这样的时候,好像明天是不是活着都没关系。”

“对。如果一分钟后我就会死,我也不再感到奇怪。”

康迅用力搂搂王一。过一会儿,他说,“一分钟过去了,我们都还活着,也许我们该为此庆祝一下。”

王一离开康迅的怀抱,她看着他的眼睛,他的眼睛里面今天只有不多的柔情,更多的是安宁。康迅平静地迎着王一的目光,这让王一瞬间产生一种幻觉:仿佛他们许多年以前已经相爱了。

“我爱你。”康迅好像在说一句寻常的生活用语,用汉语他说得可爱。

“再说一遍。”

“我爱你。”他用英语。

“再说一遍,行么?”

“我爱你。”他用法语。

“还有么?”

“我爱你。”他用德语。

“我爱你。”他用西班牙语。

王一的泪水顺着西班牙语“我爱你”的尾音滚落下来。爱情是这么美好,即使你绝望的时候,仍旧能够感到它的美好。

康迅掏出自己的手帕递给王一,他将一只手放在王一的头上,停留了一会儿,然后他起身站到窗前,向外看去。王一擦干眼泪,她感到康迅的心情与自己的心情有着共同的节奏,他们彼此间的感情在这逝去的分秒间,通过意会加深着。离开死者之后,康迅一次也没有热烈拥抱她。她觉得他们又一次没经过交谈而共同明白,现在不,那个刚刚被拿走的年轻的生命,横亘在她和康迅的灵魂间,仿佛上天在昭示,要他们参悟,而不是沉迷。

王一也站到康迅身边,她冲着烟囱说,“我也能爱你么?”她的话与她的年龄和学识极不相符,但的确是她认真说出来的。很久以后,王一发现,惟有爱情能让一个年纪不轻的女人重新天真。

康迅转身面对王一,他微笑,但不说话。王一离开窗口,回到椅子上。她说:“我能么,我不能。”她觉得有必要向康迅说明。

“为什么你不能?因为你有丈夫?”康迅问道。

“不。因为我丈夫有了别的女人。”她说。

“我早就猜到了,但这是他的事。”

“不过,你也可以这样想,丈夫有了别的女人,于是妻子也找了别的男人。”

康迅没有像王一期望的那样马上做出回答,他坐在窗台上,用一个拇指在自己的唇上划来划去。王一想,她必须马上离开这里,但她动不了。她想起那个叫斯蒂夫的学生。她觉得自己僵在窘迫中。康迅离开窗台,蹲在王一跟前,他把温暖的手放到王一的膝上。

“你喜欢我?”他问。

王一点点头。

“在你知道你丈夫的事情之前,对么?”

王一又点点头。康迅的微笑溢满了整个面孔,他又说,“我一点儿也不在乎这儿,你懂么?”

王一摇头。

“之前,之后,我无所谓。你因为什么喜欢我,我无所谓。”他突然停住,看着王一,然后说,“只要你跟我在一起。”

王一用手指在康迅的额上沿着他的皱纹划了几下。“我也许不会使别人幸福。”

“你根本不了解自己。”

“不,我了解我自己。我不是一个好女人,不然他不会有别的女人。”

“你不仅不了解自己,也不了解男人。”

“可他的确有了别的女人。”

“那是他想活得更充分。”

“但是是我给他理由的。”

“他向你说过,他这么做的原因是因为你么?”

“他没说什么。”

“这说明你丈夫不是个坏男人。”康迅说,“我最恨这种事,男人在外面有了女人,还要让家里的女人承担过错。”

“你有过很多女人吧?”

“对,很多,得用计算机统计姓名,太多了,澳洲的,欧洲的,美洲的……”

王一笑了,她伸手弄乱了康迅的头发,她发现康迅的头发那么柔软,像女人的。

“我有过三个女朋友,我没有骗你。最后的是康妮,这你知道。”

“我没有过男朋友,只有一个丈夫。”王一说着脸红了。“除了我丈夫,我没有过别的男人。”

“在美国呐?”

“没有。那时我连睡觉的时间都不够。累坏了。我甚至没发现美国也有男人。”

“这真是太好了。”

“就是我发现了,也不会跟一个外国男人怎么样。”

“我是一个外国男人。”康迅说。

王一愣了一下,她笑笑,心里很奇怪,她并不是经常意识到这一点,因为语言毫无障碍的交流,她忽视了这一事实。

“不,别管这个。”康迅恐惧地抓住王一的手。“别毁了我们的感情。你只要想,我们都是人就够了。答应我,别管它。”

王一犹豫地点点头。“我要不要告诉我丈夫?”

“你要离开他么?”

“我不知道。”

“我知道我现在不能要求你任何事,你还不了解我。不过,我想,你最好先不告诉他。”

“为什么?你害怕么?”

“慢一点儿,你先听我说,”康迅长出一口气,“我没什么可怕的,你还不了解我。也许你了解一个进过监狱的人,在什么样的国家都一样,离开监狱他们的生活都不好过。在我的国家,我永远也找不到一个像样的工作,尽管我会汉语。所以,你明白吗?我所有的不多,这决定我不害怕什么。但是,我应该为你考虑,你丈夫,你的邻居,你的朋友,甚至同事,他们都会给你一个特别大的压力,因为我不是中国人。我知道你现在还没有足够的力量去面对这一切,我不要我们还没开始,就被杀死了。”康迅突然垂头丧气地责怪自己,“不,我真蠢,我为什么现在跟你说这个。你会给吓跑的。不过,既然我已经说了,那我说到头。但是我不会让你离开我,不管前面有多难,我会一直在你身边。你也不能把我一个人扔开。我多少知道中国,会不容易的。”

王一被康迅的话镇住了,在她允许自己对面前这个男人的感情泛滥时,她几乎什么都没想。

“还有你的女儿,她能理解多少?她爱的是她的爸爸,而不是我。王一,你给自己一点时间行么?别告诉他。”

“我们到此为止吧。”王一含着眼泪说出了这句话。

“太迟了。”康迅注视王一的眼睛坚定地说。

“为什么?现在分开总比我们都陷得太深以后好些。”

“你为什么总想我们要分开?难道你要跟我在一起就是为了分开么?”

“我们还能怎么样呢?”王一哭了,“我已经太老了,我不能改变我的生活。”

“但是你能离开你的丈夫,我能改变我的生活。我可以在中国过一辈子。”

“我为什么要你在中国过一辈子呢?这儿一切都是乱糟糟的。”

“因为你需要我,别的我无所谓。”康迅激动地说,“也许我们会在非洲过一辈子,也许我们会在南极过一辈子。你别再提分开两个字。我不会让你离开的,既然我们走到一起,别干傻事,要不会永远后悔的。”

“后悔”两个字触动了王一,她又想起刚刚死去的年轻人。她朝康迅点了点头。康迅这一次用力地拥抱她,她感到自己变小了。从这以后,后悔的心情常常追着王一,让她无处躲藏。

“我们必须经常见面。”康迅说。

“我们没法儿见面。”

“跟我回牧场吧,我不干了。”康迅眼睛顿时放出奇异的亮光。王一通过这目光明白,他喜欢自己的家乡。

“这不可能。”王一摇头。

“但是我得见到你。”康迅焦虑地说,“去我朋友那儿吧?”

王一在考虑。

“你见过那房子。”

“我知道。我害怕那地方。”

“不会的,上一次你从那跑掉,是想躲开我对你的感情,而不是房子。”

“我不知道,让我想想。”

“好吧,但是你知道我们没有别的办法。”

“明天,请你别来上课了,行么?我想一个人好好想想。”王一问康迅。

“不,为什么?你不能再拿走我的这个幸福。我还有什么?现在你从我房间里走出去,我都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再拥抱你,我不能看都看不到你。这不行。我可以坐到最后面,行么?你真的不想看见我?你一点儿也不喜欢我吗?”

王一用自己的吻堵住了康迅的问题。她在心里暗暗责备他,为什么要问这么愚蠢的问题?她不想见他是因为害怕见他,她害怕见他是因为她非常喜欢他。她将自己的面颊贴近康迅的脖子。她沉醉地感受着他肌肤的温暖和柔和,将理智和后果抛到了脑后。

十六(1)

这便是这个秋天,尹初石一家所发生的事情,当然现在都还没有结果,不过时间会为每个人带来一切,包括贾山吴曼,包括小乔以及康迅,甚至小约。

如果说一切都是命中注定的,那么人们也不必为一些偶发的插曲担忧。但是这些插曲一旦发生,人们还是会说,要是没有这件意外发生的小事,也许不至于到如此地步,也许会是另外的结局。王一的同事刘老师不仅偶然中看见了她不该看见的事,而且也将这件更不该说的事说了出去。结果,她使整个事件豁然明朗,白热化了。事后,吴曼就说,要是没有多嘴的刘老师,何至于此。王一却不以为然地摇摇头,她想,刘老师也注定是自己命运的组成部分,一切都是在劫难逃。

尹初石与母亲的关系,在他的同龄人中算是特别的,他们能做朋友。尹初石十五岁的时候父亲病逝,他母亲从此没再嫁人。她是个中学老师,性格中有些男人的爽朗,但是对待孩子绝对不乏体贴和柔情。也许是她性格的原因,尹初石和弟弟并没觉得失去父亲后生活有什么重大改变。即使父亲活着的时候,兄弟俩也更喜欢与母亲接近,父亲是个沉默寡言的人,他们觉得母亲更容易相处,而且也值得信赖。在男孩儿长到不跟爸爸妈妈说心里话的年龄,尹初石仍然把自己遇到的事情说给妈妈听,她从不多加评论,有时挖苦两句,有时开个捉弄儿子的小玩笑,大部分时间是听儿子说。

尹初石觉得,跟妈妈聊天是件很舒服的事,让他放松。有时他甚至不愿弟弟听见他们的谈话,并嘱咐过妈妈,别对弟弟说。后来他发现弟弟也喜欢单独跟妈妈谈话,直到他考上西北大学离开家。他从没听母亲说关于弟弟对她说过的话,他因此相信母亲也不会对弟弟说关于他的。他觉得母亲是绝顶聪明的女人,他能和弟弟说的话自己自然会说。因为母亲给他们创造了这种宽松的家庭氛围,无论尹初石和弟弟,还是他们同母亲的关系,都十分融洽。因此尹初石将与母亲谈话的习惯保持下来了。他奇怪的是母亲并没有与王一建立起这样的关系。她现在六十一岁,一个人生活。

在小乔明确向尹初石提出住在一起的要求后,尹初石考虑的结果是,他可以偶尔住在小乔这儿,不想彻底搬过来。他希望小乔能理解他。他说他结婚多年,共同生活中建立的习惯有时比爱情更根深蒂固。他无法一下子改变,即使他希望这样,也需要时间。小乔说她能够理解,但她又向尹初石提出了一个问题,她的问题让尹初石觉得,她不能理解。

“你想最终离开她,跟我在一起生活么?”

“我已经这样努力了。”尹初石说。

“可是你这样的努力,吞吞吐吐,于事无补。长痛不如短痛,对王一来说,你一点一点地离开,还不如你索性一走了之。这样她也好开始自己的生活。”

“她已经快四十岁了。”

“照样会有人喜欢她,她看上去很不一般。”

小乔的话尹初石听得不悦耳,但也觉得她说出了道理。他一直被自己的良好愿望困扰,他既希望与自己所爱的女人在一起,也不想因此给妻子带来极大的痛苦。他觉得他在做的,无非是将王一的痛苦减弱,慢慢来。但是每当他考虑自己的处境时就觉得自己的道理不是理直气壮的。于是他想跟母亲谈谈,他想将小约放在母亲这儿一段时间,不希望女儿感受家庭变化的痛苦。但他心里忐忑不安,他还从没同母亲谈过自己的外遇。不过,谢天谢地,母亲似乎并不特别喜欢王一,这样她不至于因为儿子有了另外的女人而丧失以往的稳健作风。

坐到母亲面前时,尹初石发现她的脸上飘浮着一种不易被人发现的孤独。这表情仿佛在告诉人们,这是已经单独生活多年的老人,她从不会对人说她孤独,但她孤独,她时常一个人散步,走很远的路。这是邻居告诉尹初石的。尹初石看着母亲灰白的头发,心里涌起苦涩的滋味:现在该是这位老人向他索求帮助和慰藉的时候,他却觉得自己还没真正地成熟。他给老人倒了一杯茶,放到她手边的茶几上。他在母亲的肩上轻轻拍了拍,他不知道有没有这样的一天,妈妈向自己倾吐内心的苦恼,像他和弟弟从前经常做的那样。突然他想不会有这样的时刻,他相信母亲要做的是永远让儿子依靠。那她依靠什么支撑自己的内心呢?他想,父亲死后,没见她与任何男人交往密切,母亲的形象在尹初石的心中猛然增添几分神秘色彩。难道老天让他相信自己的母亲是个没有痛苦也没有烦恼的女人么?想到这儿,作为儿子的尹初石决定不给母亲增加烦恼。他想带母亲出去吃顿饭。

“嗨,你怎么了?傻呆呆地看着我干吗?”

“妈,你老了。”尹初石笑了。

“你都老了,我还能年轻么?”老人说。

“是啊,我们都老了,妈妈。”

“没出什么事吧?我看你神色不对。”

“好像我刚抢了银行似的。”尹初石坐到妈妈旁边的沙发上,他抓住母亲的胳膊,“妈,我请你出去吃饭。”

“去哪儿?”

“哪儿都行,你点吧。”

“好大方,你真抢了银行?”

“去”四方“怎么样?电视上天天做广告的那家。”尹初石建议。

母子俩坐到“四方”酒店明亮的大厅里时,尹初石的心情好极了。母亲穿了一件米白色的真丝绣衣,外面套了一种驼色的羊绒外套。她穿了深古铜色的毛料裤子,棕色的软皮鞋。她的身材在她那个年龄的女人中,算得上高大,一米六十五。如今走路,她的脊背总是挺得很直。尹初石点了“红焖大虾”之后,将菜单交给母亲,他为母亲落落大方的仪表窃窃自喜。母亲又点了一个“清妙荷兰豆”和一个“豆腐煲”。她没像一般的老人那样,不停地叨咕少点菜,她也没提起王一和小约。她知道儿子今天要单独请她吃饭。这一切都让尹初石从心里往外高兴。他觉得这样的时刻是生活给努力工作努力挣钱的男人最好的回报。从前他没有想过,去一个十分高级的酒店,花掉自己工资的三分之一,请母亲吃饭,会给他带来如此巨大的幸福。也许是自己太容易满足了,他想。

“我在电视里看到很多次这个饭店的广告,可我从没想有一天我儿子能把我带到这儿来吃饭。嗯,”老人心满意足地拖个长音,“养儿子真不错。”

“等老二什么时候回来,我们再带你来一次。”尹初石兴致勃勃地说。

一个年龄身材与尹初石母亲相仿的老太太经过他们的桌旁,尹初石看见母亲的目光在那位老太太身上停留了好长一会儿。然后她对儿子说,“这儿的老太太也都这么漂亮。”

尹初石诡秘地笑笑,他说他要去一下洗手间。然后便尾随刚才经过的那位老人直到酒店门口。他很客气地碰碰那位老人的胳膊:

“对不起,打扰您一下。”

尹初石脸上堆满儿子般诚恳的微笑。引得老妇人也顿时笑逐颜开。

“什么事,小伙子?”她说。

“我想向您打听一下,您穿的这套衣服是在哪儿买的,我觉得它也很适合我的母亲。”

老妇人并没有马上回答尹初石的问题,她专注地看着尹初石的脸,好像尹初石刚才的话不近情理。可她突然扯住尹初石的衣服袖子,认真地说,“多可惜,你不是我儿子。”

尹初石听她这么说很窘迫,他干笑几声,脸红了。

“别在意我这么说,如今年轻人像你这样的实在不多见。”老妇人说着,从手袋里拿出纸笔,写下了这套衣服的牌子,尺码和购买地点,交给尹初石。

“谢谢您。也许有一天您儿子也会拦住我母亲为您打听的。”尹初石说。

“可惜我没儿子,再见,年轻人。”

她说完走出了酒店的玻璃大门。

“再见。”

尹初石目送她的背影,做梦也没有想到,渐渐从他视线中消失的老妇人是小乔的母亲。

一顿丰富可口的晚餐接近尾声的时候,尹初石问母亲还要喝点什么,咖啡或茶,他觉得然后再离开,晚餐才会有完整的仪式感。母亲点了茶,尹初石也决定随母亲一起喝茶。

“一壶铁观音。”

尹初石知道这是母亲一直在喝的茶。

“现在可以说了,大石,”老人心满意足往后一靠,“你和老婆怎么了?”她的脸上依旧漾着笑意,好像晚餐时他们一直谈论的话题并没有改变,那时他们在说那些让人留恋的往事。

“得了,妈,咱们还是高高兴兴地喝茶,然后我陪你走回去,饭后百步走,能活九十九。”

尹初石不想破坏母亲难得的愉快。

“过不下去了?”老人又问。

“妈!”小姐端来茶,尹初石示意小姐离开,自己为母亲斟上茶。“没那么严重。”

“你有别的女人了?”

“你怎么知道?”儿子很吃惊。

“你是我儿子。”老人说,“脸上都写着呐。”

尹初石马上用一只手捂住脸,仿佛要遮盖住自己生活的秘密。

老人伸手拉开儿子捂脸的手,将它放到桌子上,并用自己温暖的手握住儿子的手。

“离婚?”老人问。

“可能吧。”尹初石没有抽回被母亲捂住的手,用自己的另一只手扶住额头。“我很烦,心里……”

母亲将自己的手拿开,看着垂头丧气的儿子。她说:“人抛弃人的事每天都在发生。”

尹初石抬头望着母亲,他很吃惊母亲的话。他看见母亲的脸色严肃起来,于是也明白母亲用“抛弃”这个词的心情了。

“书上就是这么说的。”老人说。

“你这么大年纪可以不看书了,我没抛弃她,妈,话不能这么说。”

“可是事情是这么做的。”老人说,“大石,跟我你不用考虑话怎么说,你告诉我,必须得离婚么?”

“不知道,也许……”

尹初石困惑地看着妈妈。

“那么多男人和你一样,但没有失去家庭。”

尹初石又一次吃惊地看母亲,他觉得她的观念有时比自己更超前。

“你不用这样看我,事实就是这样,这些男人既找了别的女人,又保住了妻子。”

“你认为这样对么?好像妻子是私人财产似的。”

“不对,可总比离婚强。”

尹初石想,如果他告诉母亲,他也曾经这样骗过妻子,母亲会说什么?

“你干吗这么反对离婚?”

“你要是离了婚,就再也没有机会了。”

“什么机会,妈妈?”

“你肯定不是现在才找别的女人,对吧?”母亲说着看儿子一眼,尹初石艰难地点点头,“所以错误你早就犯下了,如果不离婚,你还有机会赎悔,好好对待自己的老婆,弥补过失。”

尹初石听到这儿,终于发现母亲仍旧回到老年人的通病上去,在讨论婚姻家庭时,他们几乎无一例外地拒绝面对感情,或者说是爱情。这使得尹初石顿时丧失了谈下去的热情。

“我能帮你什么?”聪明的母亲发现了儿子的情绪变化。

“我想让小约在你那儿住一段。这段时间我和王一有不少事要处理。”

“那个女人多大?”

“妈?”尹初石不高兴。

“好吧,不问了。”老人叹口气,“儿子,我总有种预感,离婚会让你倒霉的。”

“自作自受吧。”尹初石自我嘲弄地说。

“说得对。跟王一谈的时候,别忘了把良心放正。大石,不管怎么说,是你的错。”

母亲的话让尹初石心里十分舒服。他希望母亲能狠狠地责骂他。

“妈,你好像不太喜欢王一。”

“有一点儿。不过,这并不影响我对她的评价。”

“你可从没对我说过你对她的评价。”

“她很配你。”

“我很奇怪,你怎么能让自己的头脑,保持一种,怎么说呢?保持一种活力?”尹初石希望自己的妻子也能像母亲这样明达。

“不难,别总跟大门口的老太太们瞎聊就能行。”老人说。

“谢谢你,妈妈。”尹初石握握母亲放在桌子上的手。

“大石,我知道现在世风每况愈下,那些男人的做法我一点也不赞成。离婚最起码是一种认真的态度。可是轮到自己儿子,就很狭隘了。跟别人不一样,你就会受很多苦,这是明摆着的事情。你别怪我老糊涂了,好像也没有是非标准了,我有。我只是心疼儿子。”老人说到这儿流泪了。

尹初石鼻子也开始发酸,他赶紧招呼小姐结账。小姐疑惑地看着情绪突变的母子,不仅生出几分惋惜之色。

“小约还不知道吧?”母亲问。

“不。先不想让她知道。”

“她会生气你们瞒着她,她也不小了。”

“那我也不想现在让她知道,以后我会向她做出实事求是的解释。”

“孩子跟谁?”

“最好是跟我,这样王一再解决个人问题时也能方便些。”

“先别决定,她是母亲,你该让她决定。”

“好吧,不过,我想说服她。”

“是谁提出离婚的?”母亲突然转了话题。

“这不重要。”尹初石说完付过账单,搀着母亲一道离开了“四方”酒店。

尹初石将自己关于女儿的想法陈述给王一时,王一马上提出关键的质疑:这样的小住是否也影响孩子将来的归属。尹初石只好承认自己的想法是女儿跟他一起生活。

“跟那个女人一起么?”王一问道。

尹初石沉默了。他发现自己已经有了一个公开的痛处,只要王一一触那地方,他只好闭嘴,不管他们争论的是什么性质的问题。

王一见尹初石不说话,也觉得自己刚才失言了。她将气氛缓和下来。“这么说,我们应该准备离婚的事了。”

“不是你说的么?”

“我说什么了?”

“你说我们彻底分开。”

“对,彻底分开吧。”王一说,“让小约先去奶奶那儿我同意,但是其他问题现在你不能提前决定。”

“好吧。”尹初石答应。

“明天就开介绍信么?”王一问。

“你说什么?”

“离婚介绍信。”

尹初石忽然十分仇恨王一,他看到这些关键致命的专门语汇,都是她先说出来的,逼迫他面对。

“随你便。”

电话铃声响了,尹初石和王一互相对视好半天。最后是尹初石拿起话筒,然后又将话筒放在电话旁,“找你的。”

王一胆怯地抓起听筒,恨不得在听见声音之前就知道对方是谁。“喂。”

“是我,吴曼。你能马上上来一趟么?”

“你回来了?”王一很吃惊。

“怎么了?”王一又问。

“你上来再说吧。”吴曼挂断了电话。

王一来到吴曼家,发现贾山也在。吴曼不容分说,扯起王一的胳膊,立即将王一推进尴尬的境地,“王一可以为我作证。”

“你要我证明什么呀?”王一很恼火吴曼的做法。

“证明她既当婊子又立牌坊?”贾山挖苦地说。

“证明我没去找别的男人!”吴曼像对动物园宣布规定那样吼叫起来,并一脚重重地踹在地板上。

王一厌恶地甩开吴曼,也没对贾山说任何话,便径直离开了。回到卧室,她发现尹初石将几件换洗衣服放进旅行包里。

“你要出差么?”王一淡淡地问。

十七(1)

尹初石在小乔这儿住了将近一周,第六天下午他想回家看看,虽然他给王一留了小乔家的电话号码,但王一从没打过电话,至少他和小乔都没接到过。

离开办公室朝家走的时候,尹初石发现自己并不想再见到王一,尽管这些天他许多次不由自主地想到她,更多的是一闪而过。他先按了门铃,又在门口等了一会儿,确信没人在家他才用钥匙打开家门。在他站在门口的时间里,的确想过开门后会不会撞上令他尴尬的事情。但转而他又嘲笑了自己:并不是所有的人都跟他一样。

家里没人,一切都和他离开时没有分别。他习惯地将背包放到冰箱前,弯腰脱鞋时看见一双很时髦的新式女鞋,他没想到王一能买这么贵的名牌女鞋,因为小乔新近买了同样的一双鞋,她告诉尹初石售价是七百五十元。

他走进卧室,床铺得整整齐齐,尹初石条件反射似地涌起困意和疲 惫。他脱下外衣,钻进自己的被窝,他想好好睡一觉,这也许就是渴望回来的原因,他想。在小乔那儿,他的睡眠一直不好,即使总有让他疯狂而后极度疲倦的欢爱,他还是偶尔从深夜的梦中一个人忽然醒来,然后他为了不吵醒小乔,一动不动地躺很久,才能再重新入睡。在又一次睡着前,他的思绪繁乱极了,一个十几年没有谋面的人也会突然出现在眼前。他回忆与小乔住在旅馆时的情形,他总是能睡得很好。也许那时候他很清醒,知道自己是在与人幽会。也许他只习惯幽会,一想有可能在小乔这儿永远住下去,隐隐约约他有种恐惧感。好像小乔的房子只适合作幽会场所。

尹初石醒来时,已经是晚上六点半钟了。他穿好衣服重新铺好床,尽量与原先一样,不让王一发现他曾在这儿睡了一觉。他又等了一阵,临近七点时,他给母亲打了个电话。他问王一是不是在她那儿。

“她没来。”母亲说。

“小约还没放学?”

“她在外面玩呐。”

“王一去看小约么?”

“常来。”

“她每次都住你那儿么?”

“这和你还有关系么?”母亲反问儿子。

“妈,我只是随便问问。”

“有时候住这儿。”

“她说今天去你那儿么?”

“没说。”母亲似乎有些反感儿子眼下的做法。“你在哪儿?”

“我在外面。”尹初石含混地说,然后挂断了电话。

小乔穿了一件黑色羊毛连衣裙,同样也是大圆开领的,露出白亮亮的脖颈。

尹初石进来时,小乔正站在餐桌旁摆放筷子。她瞥了尹初石一眼,没说话。餐桌是新买的,这以前他们在茶几上吃饭。尹初石朝小乔走过去,扳住她的肩头,在她的唇上轻轻吻了一下。转身看着小乔做的饭,胃口大开,伸手拣了一块肉扔进嘴里。

“这就完了?我今天这么辛苦把饭桌买回来,你就这么轻地吻我一下?”

尹初石笑眯眯地看着小乔,他敢肯定小乔羊毛裙下面没穿任何衣服。隔着毛裙能看见她的尖头突出着。他咽下口中的肉,将小乔重新抱进怀里。他热烈地亲吻她露出的肌肤,心想,这才是真正的女人,她为你做好佳肴,穿着性感的衣服站在餐桌前等着你。他吮吸着她的口水,双手伸到她的背后,撩起她的毛裙,将它扔到地上。他的手立刻像两匹脱缰的马儿,在小乔细腻起伏的草原上奔跳。他两手握住小乔结实的部位,直到她发出低吟,直到他把她抱到卧室的垫子,直到他觉得倾泄了所有的热情,直到他再一次感到刻骨铭心的激越,他的手都没有离开那里。这结结实实有弹性小巧的部位像他和小乔的爱情,一触即发,却不像他和小乔的关系,仿佛雾里看花。

“噢,女人,我饿了。”

尹初石说。

“可惜,男人,菜已经凉了。”

小乔说。

“去把菜热热,女人。”

“好的,男人。”

小乔起身走到外间穿起刚才的裙子去热菜了,尹初石也起身找自己的衣服,他仿佛看到生活的又一面孔接踵而至,在这一面孔之下,他不仅仅是个男人。

尹初石已经不是第一次品尝小乔的手艺了,他并不是特别欣赏。他觉得王一和小乔若有什么共同之处,便是烹调技艺同样马马虎虎。

“我和你老婆谁做得好吃?”

“半斤八两。”

“你应该说我做得好吃。”

“为什么?”

“因为我还没养成天天为你做饭的习惯,需要鼓励。等有一天,我养成死心塌地为你做饭的习惯,你才能说实话。”

“你不用养成死心塌地为我做饭的习惯,我也爱你。”

“我会死心塌地为你做饭的。”

“你这个婆娘,把”死心塌地“这个词儿扔一边儿去吧。我快吃不下去了。”尹初石说着强咽一口菜,“我从没要求任何女人为我做饭,谁也不欠谁的,干吗人家为我做饭啊?”

“人家要你养活埃”小乔开玩笑地说。

“我养不起人家。”

“那你养活我吧。我以后辞职在家,专职做饭,业余时间陪你睡觉。”

尹初石看着小乔,忍不住笑了。他说他养不起小乔。小乔说,“标准不高。一日三餐粗茶淡饭。弄几块破布把女人的私处裹上就成了。”

“那你要是去市场买菜,后面还得跟一个消防队,不然男人都得着火。”

“没那必要,”小乔说着把一大团粉丝放进嘴里,“仆人可以买菜。”

“还是我先辞职吧。”尹初石放下筷子,端起自己的碗,“我这就开始为工作的人刷碗。”

小乔抢过尹初石的碗,在他脸上咂了一口,“别害怕,胆小鬼,我永远都不用你养活的。”

“我可真害怕。”尹初石说。

“把碗放进水池,我明天再洗。”小乔说完麻利地收拾起一切,她要尹初石将新餐桌折叠起来,然后端着水果走进里间,“进来。”她朝尹初石喊。

尹初石和小乔依偎在垫子上,看电视。小乔一手拿控制板不停换台,一手拿着杨梨不停往尹初石嘴里递。尹初石将一个厚垫儿塞到背后,舒服地靠上去,小乔也伺机将双脚放到他的腿上,然后固定了一个频道,“看克里斯蒂的电视剧吧,全是杀人的。”小乔说着仰倒在垫子上。

尹初石点着一支烟,惬意的慵懒让他心满意足,人还要求什么呢?他不禁感慨。只可惜他太晚才意识到这个。在家的时候,王一总喜欢吃完饭马上洗碗,当她收拾完厨房的一切时,他已经被某一个电视节目迷上了。他想,他和妻子一起看电视时,十分宁静,但没有舒懒放松的感觉,并不是一种享受,像现在这样,而是一种习惯。他感到一丝懊恼。如果他结婚前认识小乔,也许他不会有别的女人,也不会离婚。现在是不是一切都太迟了?他不敢深想。

“哎,你说,如果我们建立这样的生活好不好?”小乔用脚踹踹尹初石的胳膊,尹初石看她仰脸对着天花板,并没有看电视。“我们白天都上班,上班时努力地工作,下班回家我们就把工作丢一边儿去。我们可以在厨房一边做饭,一边议论我单位和你单位的事。我们可以毫无顾忌地说别人坏话,反正是在自己家里。吃完饭我们就看电视,看电视时你必须让我挨着你,像现在这样也行。时间长了,我们不能总像现在这样激烈,我知道爱情的热度会慢慢地冷却,但我们的爱情不会消失,你说是么?我们也不会天天做爱。为了巩固我们的爱情,我会为你补袜子的,有时候也会看着你入睡。要是……”小乔说到这儿迟疑一下,“要是小约能跟我们一起生活,我会让她喜欢我的,精诚所至,金石为开。我不信我感动不了她。我会号召她跟我一起爱你。等她考上了大学,便又是我们两个人了。我们可以经常搀扶着出去散步。小约从学校回来看我们,我们就做一顿好吃的。她要是去看王一,咱们就出去看场电影。”小乔不再说下去了。尹初石也没有说话,他盯着电视,眼睛湿湿的。

“我们能有这样的生活么?”小乔声音轻得好像只在问自己。

尹初石无法回答,小乔描绘的生活他和王一已经有过了。他拿起电话,拨了家里的号码,铃声响过五次之后,他放下电话。他看墙上的石英钟,九点三刻,家里没人。

“没人接么?”小乔问。

尹初石发现这是小乔的聪明之处。如果她直接问他给谁打电话,会让他不高兴。这样问却能包含那样的意思,但使人容易接受,因为柔和。

“你真的想要那样的生活么?”尹初石问。

“对,我想要。”小乔把脚拿开,又将头放到他的腿上。

“你不想要个自己的孩子么?”

“不。”

小乔坚决地回答,这让尹初石多少有些意外。

“你为什么不想要自己的孩子?”尹初石不知为什么对此感到兴趣,也许是因为他压根儿不想再生个孩子。

“不想要就是不想要,没什么为什么,我喜欢别人的孩子。”

“就像喜欢别人的丈夫一样。”

“好啊,你伤害我!”小乔跳起来,去搔痒尹初石。尹初石举起双手,大叫投降。

“你有过多少个女朋友?”小乔停止进攻,“你要是不说,我继续让你不好过。”她说着又将双手朝尹初石的腋下伸去。尹初石抓住她的双手,把她拉到自己怀里。

“两打。”尹初石说。

“撒谎!老实交待!”

“三个。”

“算我?”

“不算。”

“算你老婆?”

“没算。”

“第一个什么时候开始的?”

“结婚两年吧。”尹初石高兴能很轻松地跟一个女人坦白自己。“不过没什么大不了的。”

“柏拉图式的?”

“有一点。她有丈夫。我们只是有时一起吃饭聊天儿。”

“最多摸摸脸蛋儿握握手什么的?”

“差不多。”尹初石拍了小乔一掌。

“后来呐?”

“后来她去另一个城市了。”

“临行前没补补课?”小乔猥亵地说。

“臭丫头,脑袋里净歪道儿。”

“说埃”

“没有。我从没碰过她,但这种关系持续了五年。”

“第二个呢?”小乔审问。

“第二个?第二个是严重的。”

“什么时候开始的?”

“王一在美国的时候。”

“结果呢?”

“结果是那女的一怒之下跟一个人结婚了。”

“可能王一在美国也有个小伙子。”

“不太可能。我了解她。”

“你以为你了解。”

“别那么刻毒。”

“好吧,男人。第三个呢?”

“第三个是在外地,很短的一段。”

“你陷进去了?”

“有一点儿。但我知道我不爱她。”

“为什么?”

“为什么?也许因为她吃东西太快,跟她一起吃饭跟打仗似的。我不喜欢女人吃东西太快。”

“这样的女人往往小时候不幸福。”

“你这样看?”

“弗洛伊德说的。”小乔伸手摸摸尹初石的脸。“你跟王一说过这些么?”

“从没有。”

“好啊,”小乔一下跳起来,“这下你们婚姻破裂的责任都在我肩上了。”

“可能。”

“不过,我愿意,男人。”小乔去吻尹初石。

“你喜欢男人,是吧,我的女人?”

“是的,男人。”小乔用鼻子顶尹初石的眼睛,让他不能望着她。“你知道可可粉这种东西么?”

尹初石点点头。

“可可粉只有跟奶在一起才好喝,跟别的都不行。我就像这可可粉一样,只有跟男人在一起,才会有光辉。”

“好吧,我的光辉,你跟什么男人在一起才会好喝呢?”

“跟像牛一样的。”

“母牛。”

“干吗是母牛啊!”小乔又跳起来要胳肢尹初石。

“母牛才有牛奶埃”尹初石说完,又拿起电话,他按了重拨键,依旧没人接。他看表,平时这已经是王一快睡觉的时间。尹初石警觉起来。

第二天,尹初石首先跟母亲打电话,证实王一并没有在那儿过夜,而后便回家去了。昨天夜里他最后一次打电话给王一是夜里一点,王一也不在。他回到家四处查看,那双鞋还放在门旁,与他昨天见到时模样一样。床整整齐齐,他不能肯定王一半夜一点以后是否回来睡在这里。

他给王一留个条子,上面写道:“回来后在家等我,有事!”他发现自己写字时,手有些发抖。又看一遍字条,为自己强硬的口气感到满意。我要她知道我很愤怒!他想。

尹初石去系里找王一。有位戴眼镜的女同志告诉尹初石王一下午没课,说完便出去了。另一个留在办公室的女老师,尹初石觉得眼熟,但想不起来在什么地方见过。

“你是王一丈夫吧?”刘老师问尹初石。尹初石看一眼她的表情,马上感到自己不喜欢这个女人。

“对,我是。”

“王一可能在外办呢!”刘老师说话时,有一种察看尹初石反应的眼神。“她下午没课,可我看见她常去外办。也许是有人需要补课吧。”

“谢谢你了。”尹初石离开系办,心中的怒火已经被刘老师煽拨旺盛。如果说他恨王一的突然神秘的行踪,那么他也同样讨厌另一个女人阴阳怪气的说话方式。

他急匆匆地朝外办走去。在他即将走出一片新种植没多久的小树林时,透过疏朗的树干,他看见了王一。

十八(1)

离开康迅的怀抱,王一只想一个人安静地呆会儿。快走到家时,她又不想回家,于是,她进了森林公园。在公园深处的一棵古柏下,她找到一块草开始枯干的地方,坐下。这是不是贾山与那个女人拥抱的地方?想起这个,她笑了。

在森林公园她一个人靠着一棵古树坐在地上,这还是第一次。她不明白为什么从前她没这样做过,从前至多她坐在长椅上。她感到自己周围还萦绕着康迅身体散发的温暖,这温暖不仅可感,甚至可嗅。她觉得它带来一种气味,走在街上,它混杂着尘土和汽车尾气的味道;在森林里,它又有树木的味道。不管混杂什么气味,那种温暖宁静的气味一直都围绕着她。她知道说不出它的味道,谁能说出温暖是什么味儿的。但她不知道,自己还会做出什么让自己也吃惊的事情。

这还是第一次,对于她来说,在婚姻前提之外与一个男人睡觉。与尹初石的性关系也开始在结婚之后,那以前不是他们守旧,只是没有适合的场所。这也许是他们很快就结婚的原因。她想。这就是别人常说起的婚外恋么?或者叫做通奸。没错,自己已经走进这样的境地。婚外恋,她不知道这三个字对别的女人意味着什么,对她,她觉得这是一股迅猛的洪水,冲开了她过去所有阻滞着的感官和思路。她真想一个人在角落里悄悄感叹一句:天呐,人们原来也能这样相互爱恋!它能让一根弯曲的头发也充满意义。

同时,她很容易就理解了自己的丈夫:为什么他去找别的女人,为什么他找了别的女人还说爱自己,为什么他能感到他在爱着两个女人……

因为她和尹初石之间的情感不是爱情,不是尹初石与另一个女人体会到的那种爱情,也不是她与康迅体会的这种爱情。如果必须把它称做爱情的话,那么它包含了父母对子女的爱,兄弟姐妹间的手足之爱;亲密朋友间纯洁的爱,甚至同事间亲切的爱;邻里间理解的爱。也许这种爱比爱情更博大,更坚实,更感人,但它却是平静的,永远也不会给两个人带来燃烧热情和疯狂的沉溺;永远也无力拨动心底最隐秘的那根弦。她突然很想见到丈夫,告诉他她此时此刻的理解。当然她不能。她不能犯幼稚的错误,因为她不是活在真空里。

她看看手表,离下午三点还有许多个小时。她一想到下午三点,心异样地跳了几下。与康迅分手时,他们约定下午三点在外办门前的棚廊附近像偶然碰上那样打个招呼,随便聊点什么。她还记得康迅这样要求她时眼中的热切和渴望。“我们必须见个面,打个招呼,说声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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