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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二十八(2)

“管它谁发明的,你要不要再吃几个?”李小春说。小乔笑笑,对于李小春来说,最重要的是吃没吃饱。李小春和从前一样,什么都没改变。小乔想,也许任何人都是不能改变的。

离开餐厅时,小乔还是觉得乏力。李小春还要背她,她拒绝了,她说,“让我靠着你,我就能走。”

“去哪儿?”

“我想再吃块点心。”

李小春笑了,招呼一辆出租车,“阿美莉卡饼屋。”

“那是个什么东西?”小乔不满地问。

“新开的店,美国人独资的。”

“去那些华而不实的地方有什么意思?”

“我请你,别担心。”李小春说,“你总喜欢去那些穷酸气十足的老店儿,有意思?”

小乔闭上眼睛,放弃了与李小春继续吵下去的打算,突然想把李小春赶下车,自己径直去找尹初石,但眼前又浮现出尹初石流血的伤痕。她没有勇气了。

小乔吃了两块阿美莉卡的点心,的确十分好吃。但她想,如果现在坐在咖啡三角,她会感受到点心以外的东西。无法抛弃的可能不是什么人,而是人已经写下的历史。过去会永远跟在身后的。她不愿再想下去了,让李小春结账离开。

“你不想再吃一点意大利风味的冰淇淋?”

“我想回家。”

小乔摇下车窗,要司机慢慢开。李小春问她要干什么,她说不舒服,说完便将头探出车外,贪婪地浏览城市寒冷的夜晚,所有闪亮的标志。她好像要赶赴刑场,在与街道永别。

司机很不情愿减慢车速,“小姐,总开这么慢,我老婆孩子会没饭吃的。”他说。

“我加你钱好了。”李小春不耐烦地说。

“这我就没话说了。”

“你不用这么不耐烦,我带着钱包呐。”小乔目光依旧看着车窗外缓缓后移的街景。

“我不懂你这到底是为什么?”李小春抱怨道,“一会儿高兴,一会儿不高兴。”

“我就是这样的人,你又不是现在才知道。”

“都怪那家伙。”

“都怪你!”小乔不讲道理地大叫。李小春难过地将头靠到座椅上,长叹口气。

“对不起。”小乔悄声说。

李小春说,“真是都怪我。”

小乔听出李小春的话外音,但不想多加理会。她觉得自己这样对待李小春很冷酷,但她没有力量纠正。

出租车在楼门前停下了。小乔要付车钱。李小春要她别管,小乔发现李小春并不想下车。她侧头看看自己家的窗口,像地狱一样黑暗。小乔的心又开始一阵阵悸动,她害怕一个人再回到刚才离开的那个房间,尽管那里是她的家,尽管她的家是自己砸的,她也不能一个人再回去。她握着钱包,一动没动。

“要我送你上去?”李小春问。

“不必了。”小乔突然果断地说,口气中充满蔑视。她从钱包中抽出二十块钱,递给司机,“够么?”

“够了。”司机说完,小乔打开车门,一步跨下去,然后用尽气力把车门摔上。

“嗨,你轻点儿。”司机心疼地说。

小乔开始上楼梯时,听见车开走了。她知道李小春会马上跟上来的,因为她听见他关车门的声音也很愤怒。

打开灯,小乔的第一束目光便投向了电话记录器,指示口显示的数字是0,没有给她留言。她看着地板上被她砸烂或没砸烂的东西像尸体一样寂寂地散落着,心如死灰。

“你自己找地方坐吧。”小乔对李小春说。

李小春站在地板上,他的皮鞋在灯光下反着亮光。他抬腿踢走一个沙发坐垫。“我还从没见过你这么傻的老娘们儿,砸自己的东西跟自己过不去,纯粹有玻”

“那我还能干什么?”

“你告诉我怎么回事,我收拾他。”

“你别那么可笑了。”小乔躺到厚垫上,李小春站在门口,居高临下地看着她。

“我不可笑谁可笑。我整个一个傻×,被人家当出气筒耍着玩,我他妈的真是可笑到家了。”

“对不起了,不过,你可以不来。”小乔为自己说出的话震惊。

李小春突然扑到小乔身上,一把扯起她,他摇晃她,大声对她说,“你离开他吧,他不爱你,他不会爱你的,跟我走吧,像从前一样,我们重新开始,乔乔,你还不懂么?只有我对你是真心的。”

“他已经走了。”小乔说着又要往下躺,但她被李小春紧紧搂进怀里。

“乔乔,噢,乔乔……”李小春在雨点般吻的空隙激动地唤她的小名儿。

他又把她放回到垫子上,仿佛她是一件易碎的物品,然后他开始急切地脱她的衣服。小乔慵懒地躺着,偶尔配合一下李小春,这让李小春更加急迫,他相信小乔也想这么干。

小乔不停地想着一件事,把心底的“不”字说出来。在她觉得就要说出来的时候,李小春进入了她,她觉得身体里荡起一团浓雾,湮没了一切。

当李小春精疲力竭地从她身上下来,仰面躺到她身旁时,她内心尚存的良知正在严厉地鞭笞着她的灵魂。“我想你该走了。”她对李小春冷冷地说,她的话像一道刺眼的光,划过房间的黑暗,直刺李小春的心。他惊疑地撑起身子,看着小乔。

二十八(3)

小乔此时宁可伤害李小春,但不想再利用他的感情。她已经觉得自己很卑鄙。“你听不懂我的话么?我说你该走了,走,离开这儿,滚吧。”

李小春坐起来,扯过小乔,将她的脸拉近自己,“你再说一遍。”

“滚吧。”小乔轻声说。

李小春想都没想就把小乔摔到垫子的尽头,她的后背重重地撞到墙上。剧烈的疼痛反应到她的神经时,她希望自己的骨头断了。

“你纯粹是个婊子,贱货。”李小春一边穿衣服一边骂。当他穿好衣服之后,看见小乔像猫一样缩在那儿,愤怒又一次主宰了他,他走到小乔近前,狠狠地踢了小乔一脚,小乔下意识地弯起上身,捂住被踢的腹部。“我操你妈,小乔!”

李小春说完扬长而去。小乔笑了,接着大笑起来。她笑啊笑啊,无法停止。因为李小春的话让她想起了一个从前听过的笑话。那笑话说,有个外国人在公共汽车上跟一个中国人吵架。中国人说,操你妈。外国人听不懂,旁边一个懂英语的人替他翻译,他说他操你妈。外国人“噢”了一声,然后说,那跟我有什么关系?

小乔戛然停止了笑声,房间里仿佛被她刚才笑声驱散的黑暗又重新聚拢 逼近。她觉得一阵难忍的窒息,好像看见黑暗中有许多闪烁的光点,一个又一个射向她。

她一直没有打开任何一盏灯,她从床上爬起来,打开热水器,借着外面街上反射进来的微弱的光洗澡。她用浴刷使劲搓皮肤,直到很疼的时候才罢手。她穿好衣服,找到一把铁钳揣进大衣兜里,然后穿鞋,临出门时她出于习惯伸手去关灯,灯亮了,她吓了一跳,然后又按一次关上了灯。

她来到大街上,不停驶过去的车辆几乎都是轿车,其中百分之八十是出租车。因为只有汽车急驶的声音,街道显出特别安静的模样,仿佛专为难过的人再添几分旷凉。小乔看着对面即将驶近的车辆,如果第五辆是出租车,她就乘出租车去,否则她走着去。

第五辆是一辆空驶的出租车,停在小乔身边时,小乔想:一切都是天意。

她只有一次和尹初石一起骑车路过这里,当时尹初石随手指给小乔那座楼,他说,“我干活就在那幢带地下室的灰楼里。”小乔知道他朋友的这个暗房在地下室,但不知道哪一个单元。她从第一单元开始敲门。

“请问尹初石在吗?”

“没这个人。”

“请问尹初石在吗?”

“谁?”

“请问尹初石在吗?”

门开了。

小乔看着站在门旁的尹初石,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进来吧。”尹初石侧身让开路。

小乔怯生生地从尹初石身边走进房间,她努力不让自己的衣服刮到尹初石的身体,好像那样,尹初石就会发怒,马上赶走她。她打量着屋里的陈设,简陋得让她心疼。她小心地坐到沙发的边缘。尹初石坐到她对面的椅子上。

“喝茶么?”尹初石问。

“不,谢谢。”她好像来到一个陌生人家。

尹初石点着一支烟,没再主动说话。小乔马上觉得自己有责任再挑起一个话头儿。

“我以为你能回家呐,这儿太简陋了。”小乔试探地说。

“是么?我没回去。”

“我找到几样东西,你忘带的。”小乔在撒谎。

“怎么没带来?”尹初石看着小乔胆怯的样子,又想起在咖啡三角初识的情景。

“这么说,你不想回去了?”

“还能回去么?”尹初石又将烟举到脸前,小乔努力地想把目光从尹初石的伤痕上挪开,但是这不容易。她于是索性直视那几道伤痕。

“我能把大衣脱了么?”小乔问。

“随便。”

小乔脱大衣时,尹初石想走过去拥抱她,他连吸几口烟,借此驱赶这个念头。小乔把大衣放到沙发上,尹初石看见衣袋里露出的铁钳。他走过去,把铁钳拿在手上,问小乔,“是对付我的?”

“这两天我什么办法都试过了,没有你我活不了,请你回来吧。”小乔根本不理会那把铁钳。

“什么办法都试过了?有那么多办法?”尹初石把铁钳扔到小乔的大衣上。

小乔后悔自己说走了嘴。

“你又去找李小春了?”

“没有。”小乔想了半天,最终才这样回答。

“是么,也喜欢撒谎了?”尹初石转过身背对着小乔。

“我要是说去找他了,你就永远不会回来了。”小乔说。

“也许我们的路到了尽头。”尹初石转回身。

小乔伸手夺过尹初石手上的烟头,迅速地按在自己的左手背上。她眉头也没皱一下,跪在地上,“我见他了,跟他睡觉了,然后来找你了,我再也不会见他了。”

尹初石也跪下了,他拉开小乔的右手,扔掉烟头,他不知道该怎样对待小乔左手背上的伤口,小乔泪眼汪汪地看着他,她说,“你不用原谅我,但别抛下我。”

尹初石再也受不了,他把小乔紧紧地抱进怀里。心中盈满了神圣的情感,这情感强烈地冲击着他:爱不需要原谅,真正的爱本身就是宽容。

尹初石答应小乔三天后回去,他希望他们都能利用这段时间反省一下自己。他最后说,他还是爱她。他将一点烟灰撒到小乔的伤口上。小乔还是不相信尹初石三天后会回去,尹初石拎起自己的摄影包交给小乔,“你先把我的命根子拿回去,这下你相信我不是敷衍你了吧。我想一个人好好想想。”

二十八(4)

“顺便问一下,你带着铁钳干吗?”

“我怕路上有坏人。”小乔说。

二十九(1)

是哪一位作家曾经这样说过:每个人都会在某一短暂的瞬间认识自己……

尹初石在这个温柔的午后一直努力回忆这位作家的名字。他想这个作家不一定很著名,因为他喜欢读一些人们不常谈论的书。其实这不过是平常的冬日的午后,但尹初石在这个午后找到一种温柔的感觉,他觉得这是个温柔的午后,尽管他一直都没想起那位作家的名字。

下午两点多他换好衣服,离开地下室住处,马上感到阳光温和的拥抱,他感谢老天爷,在他又回小乔家的这一天安排了这么好的天气。有阳光仿佛就是好兆。

他提着一个旅行包,里面装着自己的换洗衣服。拎着换洗衣服在大街上转悠,好像加入了游击队。如果再有一次抵抗入侵者的战争,他一定会成为一个游击队员,因为这一直是他无法放弃的愿望。

他走到中心广场附近,决定先去“男士发廊”理个发。这是个专门接待男人的发廊,落地门窗雅致华贵,室内陈设一律是浅灰色的冷调子。这个发廊给人的第一印象便是价格昂贵。尹初石喜欢在这里理发,当然不是因为价格偏高,而是这儿有一个女理发师,尹初石觉得她是个特别的女人,他甚至怀疑过这个女人是机器人。

她个子不高,体型偏瘦,五官端正但不妩媚。她第一次为尹初石理发时,尹初石就格外注意这个女人了。她的微笑使人感到舒服:既亲切又客气,不卑不亢却使人信赖,相信她的真诚的笑意发自心底。令尹初石感到奇妙的是,她第九次迎接尹初石的微笑竟同第一次一样,丝毫不为彼此更加熟悉而变得随便或亲密。尹初石在心里对自己说,这是恒定的微笑,将永远如此。可一个女人怎么能做到这一点呢?尹初石大惑不解。

除了简短地询问顾客对发式的要求,她便不再说什么,精神集中地摆弄头发,脸上的表情松弛淡然。有时尹初石等候着,发现有的顾客也和他一样主动询问一些与理发无关的事,她都回答得既温和又简短,很快就使对方打消聊天的念头,而把感受集中在她的双手上。尹初石觉得把脑袋交给这个女人的双手,是种享受。无论洗发还是擦干,她从不会弄疼你。她的动作迅捷有力,可是当她的双手将力量作用到你的头上时,除了用力你还能感到几分绝不缠绵的轻柔。也许上帝只赋予这个女人一种天赋,那就是把握分寸。尹初石想,一个能够把握分寸,不,是总能把握分寸的女人,魅力也将永存。他曾经问过自己是不是爱上这个女人了,但他马上做出了否定回答。他不可能爱上这样一个女人,但他会对她着迷很久很久。他想,只要这个发廊存在,只要这个女理发师在这儿工作(根据她的外表,尹初石估计她至少可以为这个发廊继续工作二十五年),只要他有足够的钱,他不会去别的地方理发。他的头发属于这个女人,但他绝不会勾引她,一次也不会。他在第四次理发时就这么决定了。

尹初石跟着这个女理发师去洗头。当她用干燥的大毛巾从他耳旁伸过来,为他擦去眼睛四周的水和洗发液的泡沫,然后两手按住毛巾向上一兜,裹住尹初石湿漉漉的头发时,尹初石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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