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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卷二 许一个天堂

楔子 溪岙的梦

两岁大的小孩子才懂得做噩梦。溪岙却相信,她刚刚出生就会了,甚至,她还没有出生的时候,甚至,她还没有被孕育的时候,甚至,她站在地狱或者天堂的门口的时候,甚至,在她的前一世还没有死去时候。

梦里没有妖魔鬼怪,没有嘴巴能够吞下一颗人头的毒蛇,没有变形的哥特式尖角建筑,没有骷髅头行走在暗黑的石桥上,只有一片软弱的灰红色,视线尽头太阳的光轮竟然是薄薄的白色,似乎是个阴天,又似乎是轮快要沉落的太阳,那真是一片无精打采的景象,好像被水浸泡过的纸人一样的农夫农妇以各种扭动的姿态收割葡萄,远远的还有一片靛蓝色的树。

每次,溪岙都会被梦中的压抑景象逼得哭出声来。小小的她无法面对这种由生命深处涌发的孤独的痛感,那是专属于成年人的痛感。

每次,梦里都会有一个声音问她:溪岙,你愿意一如既往地照看他吗?

溪岙说,我愿意。

溪岙,你愿意一如既往地爱护他吗?

溪岙说,我愿意。

溪岙,你愿意一如既往地倾听他,令他燃烧的灵魂不那么苦楚寂寞吗?

溪岙说,我愿意。

梦里的声音又说:溪岙,你甚至愿意代他身受他的苦、他的罚?甚而至于代他经历他的死亡?

溪岙还是说,我愿意。

那时,溪岙并不知道那个梦里纶音所说的“他”是谁,但溪岙被那股神秘的强烈的无从解释的冲动主宰了,她要去保护!她要去守候!溪岙说不清理由,但是溪岙可以感觉,那就是她的生命意义。

全部的意义,全部的真谛,全部的全部。

1 隔壁的小弟弟

溪岙·唐卡的童年在波士顿北部的一个房价低廉的老城区里度过,父亲在离住处最近的街角的杂货铺里上班,母亲则待在家里料理家务和照看溪岙。

唐卡家的房子是不用付租的,溪岙勤俭的老祖父老祖母买下了这座两层的小公寓并且留给了儿子,也就是溪岙的父亲,斯图镇上的人都称他为“唐卡老爹”,他是出了名的正派人,沉默寡言,只有看见小孩子的时候才会展露笑容,显得无比亲切。唐卡老爹还有一手炉火纯青的木匠活。唐卡夫人,也就是溪岙的母亲,曾是纽约城里大户人家的女儿,虽然嫁给了贫穷的丈夫,过了这么多年勤俭的生活,但雍容的气度仍令她在这个人数不足三万的小镇上鹤立鸡群,总有些爱美的妇人和临近成年的女孩子上门请教衣服的做法、穿法。唐卡夫人总是有问必答,有求必应。

溪岙呢,也是规矩听话又活泼可爱的好孩子。唐卡一家是斯图镇上的模范家庭,人人羡慕的对象。

唐卡老爹虽然赚得不多,但唐卡夫人极善持家,孩子又那么听话,从来不向父母提任何过分要求,故此,唐卡家的生活蛮过得去,虽然算不得富足,但心足,一家人总是那么喜乐和睦。

“溪岙,你的球鞋又烂底了?”唐卡夫人双手抱胸,审视溪岙。

溪岙低下头,吐了吐舌头。

“小女孩,什么时候才能学会好好走路,而不是又蹦又跳又窜又跑呢?”唐卡夫人俯下身子捏了捏女儿玫瑰色的脸颊,“瞧瞧你,又把雀斑晒出来了!饿了没?”唐卡夫人贴在女儿耳边,柔和地问。

溪岙扁起嘴巴模仿放屁的声音:“咕咕叫呢。”

“天啦,你这孩子,这么粗鲁!”唐卡夫人笑着抱怨,“快去洗手,我做了蓝莓馅饼。”

溪岙欢呼一声,丢下书包,飞跑进屋。

“亲爱的,你的腿脚也是可以用来走路的!”唐卡夫人无奈地望着女儿跨动双腿舞动双臂的跑姿,虽然充满力度,但对一个女孩子而言实在太难看了,“女孩子家,怎么可以跑起来像只正在逃命的火鹤鸟?”“老爹,你觉得我们是否有可能搞错了女儿的性别?”唐卡夫人转问丈夫。

“我一点都不希望有一个这么漂亮的儿子,别人会疑心他是个同性恋,一定的。”唐卡老爹不动声色地说。

唐卡夫人愣了一会儿,笑得前仰后合,她爱透了丈夫的冷幽默。

唐卡老爹身材健壮高大,唐卡夫人常常昵称他为“棕熊”,而唐卡老爹则深情款款地回应一声“公主”。溪岙继承了母亲秀美的轮廓和湛蓝的眼睛,溪岙一直满心渴望也能长得像父亲那么高那么壮,这是溪岙唯一一个父母双双表示反对的心愿。溪岙的童年梦想是做一名消防员或者一名交通警。溪岙常常忘记自己其实是个女孩子。

溪岙已经洗好手,兴高采烈满脸期待地坐在餐桌旁边。

唐卡夫人立即走上去为溪岙抹干双手,“溪岙,我说过多少次了。”

“对不起,妈妈,我忘记了。”溪岙的眼睛紧盯着烤箱。

唐卡老爹背着唐卡夫人冲溪岙做了一个鬼脸,并且用唇语说,妈妈很麻烦对不对?

唐卡夫人留意到溪岙挤眉弄眼的样子,立即转身,质问道:“棕熊,你在干什么?”

“没啥,没啥,公主。”唐卡老爹走过去帮忙打开烤箱,取出馅饼。

溪岙雀跃欢呼,忘记了要取笑老爸又叫老妈公主,全副身心朝那块圆形巧克力色散发蓬勃香味的馅饼扑过去,动作太猛太急,差点儿从椅子上摔下来。

“溪岙,没人和你抢。”唐卡夫人忍着笑,说。

溪岙一边猛吞口水一边说:“天啦,妈妈,为什么今天这么好,给我吃蓝莓馅饼呢?今天并不是星期天呀!”溪岙小心地将馅饼分成三份。唐卡老爹连说了几次他不要,溪岙这才心满意足地把父亲的那份拨回自己的盘子里。

“我听人说——”唐卡夫人故意卖了个关子,“你在学校干了一件大事情。”

溪岙心里一惊,今天打篮球的时候她不小心把杰克的鼻子撞破了,但她不是故意的,杰克也发誓不会报告老师和家长,这小子竟然毁约!太叫人生气了!溪岙用力咀嚼口中的馅饼,她很想发火,但当着妈妈的面她可不敢,如果只是爸爸在这里就好了,她一定要跳起来把杰克那小子狠狠骂一顿,“妈妈,其实……”溪岙不知道怎么同妈妈解释,她瞄了瞄还剩一大半的馅饼,心想她应该尽快把它们吃完,不然待会儿妈妈罚她不许吃馅饼,她就太不划算了。

“你得了你们学校拼字比赛的冠军是不是?”唐卡夫人满脸骄傲之色,“我的女孩儿,你是天底下最棒的。”

唐卡老爹正低声劝溪岙慢点吃,闻言也大吃了一惊,“是吗,溪岙,我的天啦,你实在太棒了!”唐卡老爹兴奋得差点儿打翻手中的咖啡。

原来他们指的是这件事情,溪岙松了口气,用力吞下口中那一大口馅饼,满不在乎地舞动叉子,说:“他们太差了!我觉得我不够好呢。”这场比赛赢得太轻松了,所以溪岙以为这并没有什么。

“你有资格代表学校参加市级的比赛对不对?”唐卡夫人双手搂了搂女儿的肩膀,“还有州级的,甚至全国的?对不对?”

“妈妈,那是多么遥远的事情?”溪岙忍不住笑起来,心想大人都是这么可笑!才拿到一个鸡蛋就想开养鸡场了,“我看我连市级的比赛都赢不了。”溪岙满不在乎地说,反正赢不赢都无所谓,她身边的朋友都不喜欢拼字游戏,光她一人玩得好,那还有什么意思?

“不许这么说!”唐卡夫人捧起溪岙的小脸,“答应妈妈尽力去赢!”溪岙还太小了,不明白如果她能赢得全国拼字比赛的冠军,对她将来的求学有多大的助益,他们是普通的蓝领家庭,他们很难负担得起溪岙的大学费用,尤其如果她申请的是私立性质的大学,溪岙必须自己考到奖学金才行。溪岙是很聪明的孩子,功课一直不错,但精力过分充沛,又长得过分漂亮,唐卡夫人认为她必须一直为女儿把好关才行。

“妈妈!”溪岙皱起眉头,“好吧,我尽力。”她可不想令父母失望。

“天啦!”唐卡夫人走过去拥抱丈夫,“我们就要在电视直播上看到我们的小女儿了!”

“妈妈!”溪岙实在受不了了,八字还没有一撇好不好?

唐卡老爹也是兴奋得满脸放光,突然撇开她们跑出去,不一会儿又跑回来,手里提着一双崭新的球鞋,走到溪岙身边,立即俯身为女儿换上。

溪岙又是兴奋地大笑大叫。

唐卡夫人含笑抱怨了一句:“你太宠她了!”

唐卡老爹则亲了亲女儿的额头,“只要爸爸支付得起,爸爸愿意为了可爱的溪岙买一切的东西。”

溪岙是镇上的孩子王。她活泼开朗听话却又自有主张。

附近的小男孩都爱和她一起玩,她不像其他女孩那么假模假样,而且有许多人所不及的地方,比如她跑得飞快,谁也别想追上;比如她垒球打得极棒,篮球也不错;比如她很会讲故事,而且都是很恐怖的故事,已经不止一次有人被她吓得尿了裤子;比如她功课很好,只要你哀求得当,一般她都肯答应帮忙做作业。

女孩子也爱和溪岙一起玩,因为溪岙比她们每一个都更漂亮。和溪岙一起玩无疑是件很有面子的事情。而且溪岙爽朗大度,就算你弄坏了她最心爱的洋娃娃,她也不会怎么生气,最多说,哎呀,我要生气了,然后又笑了。

镇上的叔叔阿姨伯伯婶婶爷爷奶奶都喜爱溪岙,她对每个大人都极有礼貌,当然溪岙内心对成年人还是颇有看法的,她认为他们有时太幼稚,有时太虚假,但她总是尊重他们的意见,当他们说,溪岙不要这样做不要那样做的时候,溪岙会耐心地听取,不会调头走开。孤独的老人家更加钟爱溪岙,只有溪岙肯放弃一个下午的玩乐时间给老人家读书念诗,做他们希望她做的任何事情。

溪岙一直都是很快乐的女孩子,因为父母宠爱珍视她,周围的人都重视喜爱她。溪岙以为快乐是理所当然的,直到她遇见文森特。

那是个天气很晴朗的下午,溪岙关于童年的记忆中的每一个下午都这么阳光灿烂充满花香。

文森特·默顿挨在母亲腿边,他的父母并肩立着。溪岙本能地不喜欢默顿夫妇,也许因为默顿夫人抹了太浓的口红,也许因为默顿先生穿了一双擦得太明亮的皮鞋。

文森特是一个瘦弱佝偻的小男孩,穿着脏兮兮的,还拖着鼻涕。他站在衣着艳丽的母亲身边——似乎不习惯面对陌生人,害怕得脸色发白,他试图去拉母亲的手——第一次,他妈妈不动声色地避开了;第二次,她又避开了;第三次,她却尖声叫起来,并且把文森特搡出老远。衣冠楚楚的默顿先生也转过头去威胁文森特,要他乖一点,不然晚上不给他吃饭。

文森特惊惶地抬头仰视身前的大人们,溪岙的父母克制有礼地和默顿夫妇寒暄,虽然他们也看不惯默顿夫妇虐待自己的小男孩,但他们保持了沉默。

溪岙第一次在心里批判起父母老好人式的做人方式。如果她也是个大人,她一定要教训默顿夫人和先生的,至少警告他们一下。

“默顿夫人,默顿先生,我带他去玩好不好?”溪岙指了指文森特,又看了看默顿夫妇。

默顿夫妇呆了呆,从来没有小孩主动搭理他们这个又难看又讨厌又胆小的儿子。

溪岙一蹦一跳地跑到文森特身边,“我叫溪岙,你呢?”

“文森特。”文森特戒备地看了看溪岙,突然低下头,羞涩地笑了笑,又说,“你可以叫我文思。”文森特说完又抬头看溪岙,褐色的眼睛亮晶晶的。他到底只是个不足八岁的小孩子,所以一点点微不足道的关爱就能令他彻头彻尾地温暖起来。

“别动!”溪岙突然喝了一声。

文森特吓了一大跳,他又做错了什么?他的眼睛惊惶地颤动,鼻子一酸,他又想哭了。

哪知,溪岙只是摸出了手帕,猛地按在文森特的鼻子上,“用力擤一下!再一下!”溪岙满意地收起手帕,“你这个小脏鬼,多么恶心!”溪岙笑嘻嘻地说。

文森特也跟着溪岙傻笑起来。

不远处的溪岙的父母不由相视而笑,齐齐露出宽慰的神色,他们很高兴女儿如此富有侠爱之心。

“这样好多了,不是吗?”溪岙捏了捏文森特的鼻尖,又拉起他的手,“你要和我一起玩吗?”

文森特用力点点头。

“那我带你到处参观一下?”溪岙一边说一边回头看了看父母,溪岙父母一起点头,表示同意,溪岙对默顿父母打了个手势,“再会,默顿先生默顿夫人。”溪岙拉着文森特飞快地跑开,“我们会回来吃晚饭的!”

默顿夫妇一起露出惊诧的神态,勉强笑道:“文森特一直很难交到朋友……他是个很令人讨厌的小孩子,你知道,真是令人厌烦透顶!啊,我们听说过你的女儿,她已经拿到麻萨诸塞州拼字比赛的冠军是不是?真是太厉害了!”默顿夫妇不胜歆羡地说。

溪岙的父母都是很宽厚的人,但他们怎么也无法强迫自己喜欢上眼前这对自私做作的夫妻。这对新迁来的邻居,如果他们只能负担这个街区的租金的话,他们怎么会有钱穿得这么考究?溪岙的父母得出了一致的结论,这是一对虚荣的人。

转角处,文森特被松开的鞋带绊倒了,他扁扁嘴,差点哭出来。

溪岙左臂一提,把他拎起来,胡乱揉了揉他的额头,“没有破,只是红了一点。”

“你骗人,一定流血了!”文森特觉得自己的额头上裂开了一个巨大的口子,不仅鲜血就连脑浆都会流出来的,文森特吓得瑟瑟发抖。

“没有没有没有。”溪岙帮文森特绑好鞋带,“天啦,你多么蠢?”溪岙揉揉文森特的头发,把他搂进怀里,溪岙感觉到文森特在发抖,“天啦,你怎么了?”溪岙吓了一跳,心头顿起一股压抑难言的情绪,溪岙不由把文森特抱得紧紧的,“真的没有流血,不然我会告诉你的,而且,就算真的流血了,我在这里,我会帮你止血,你什么都不用怕!”溪岙用力地说。

“我流血了,我好害怕,我好痛!我不要走了!我走不动了!”文思一屁股坐在地上,放声大哭。

溪岙从没见过这么赖皮难缠的小孩。

“文思?”她用力去拉他的肩膀。

文思尖叫:“我好痛,我流血了,我要死了!”他恐惧得脸色灰白。

溪岙不住口地安慰:“文思,那只是你想象出来的,你没有流血,真的,你不会死!”

“你保证!”文思揉掉了眼睛里的泪水,“你保证?”溪岙无疑是文思有生以来遇到的第一个可以任他揉圆搓扁的人,虽然文思也觉得这样不对,但他还是忍不住坏心肠地驾驭她。

“我保证!保证!”溪岙右手摆在耳边,做发誓的姿势,“你不要哭了好不好?”溪岙哀求,天啦,真是哭得她的心都要碎了。

“好,但是你要保证我不再摔倒。”

“我保证!”溪岙脱口而出,转念一想,不对呀,她怎么能保证他不再跌倒呢?腿可长在他自己身上呀,“文思,那个……”溪岙想对他解释,但一触及文思惊惶的眼色,溪岙心里又是一酸,这个小男孩已经被他父母粗暴的态度吓得神经失常了,溪岙认为她应该无条件地原谅他的一切古怪行为,溪岙不得不改口道,“我保证,我会一直看着你!我会!我保证不会再让你跌倒!”溪岙抱了抱文思,“天啦,你可真瘦!”溪岙说,“你真的决定一直坐在这里?”

文思在溪岙探寻的注视下羞涩地垂下眼帘,隔了一会儿他抬起眼睛,指着远方说:“太阳就要落山了!”

溪岙转身望出去,“怎样呢?”太阳每天都会落山呀!

“真美!”文思深深吸了一口气,慨叹道。

溪岙从来不是一个敏感的小孩,但此刻她被文思的语气打动了,她重新审视司空见惯的落日,“真的……好美!”溪岙缓缓地说。溪岙的心里涌动起一股古怪的感觉,她觉得她今天看到的夕阳不是通过自己的眼睛看到的,而是通过文思的眼睛看到的。今天的夕阳多了一层瑰丽神秘的色调。溪岙隐约觉得,她似乎遇到了一个可以令她改变她对这个世界的看法的人。

“夕阳最美,因为它离我们越来越近,似乎竭尽全力地试图温暖地面上的每一个人,虽然它终究要落下去,但它曾经那么努力地和我们接近。”文思说。

溪岙吓了一跳,这是一个七八岁大的小孩子能说得出的话吗?

溪岙转脸打量文思,突然发现他瘦弱稚嫩的脸上闪现过一种诡异的成熟的表情,“文思!”溪岙用力抓住文思的肩膀。

文思像从梦中被惊醒一样,又恢复惶恐的神态,像被人捉住等待宰割的小兔子一样,“什么?”

“你刚刚说什么?”

“我什么也没说。”

“不,你说了!”溪岙重复了文思的话。

“什么?”文思一脸的懵懂,“你在说什么?”

“这并不是我说的,这是你说的!”溪岙有点着急,推了推文思的肩膀。

文思“哇”地哭了,无比委屈地说:“不,我没有说过,我没有说过。”

溪岙再度手足无措,“是我弄错了,对不起,是我弄错了。”

文思抽了抽鼻子,笑起来,“算了。”他努力做出一副宽宏大量的样子,说实在的,不太像,“你背我回家吧,我走不动了。”

溪岙愣了一下,旋即说:“好。”

文思娴熟地爬上溪岙的背,似乎他曾做过无数次一样。

文思很轻,溪岙并不觉得背上加了什么负担,“我们出发!”溪岙恢复顽皮的本性,嘴巴里呜呜做声,模仿火车进站的声音,“下一站,文森特·默顿的新家!出发了!”溪岱轻快地跑起来。

文思感受到温暖的清风拂面而过,他也开心得“格格”直笑。

到了默顿家门口的时候,溪岙准备把文思放下来,文思刚刚打了个瞌睡,双手搂紧溪岙的脖子不肯松开,溪岙开始觉得呼吸有点困难。

“文思,到家了。”

“溪岙,”文思半梦半醒,心里只牵挂一件事,“你保证不会让我再摔倒吗?”

“我保证!”溪岙背着文思跑了这么久,虽然文思很小很轻,但溪岙还是觉得有点累了。

“你保证?”文思还是追着这个问题不放,还是赖在溪岙的背上不肯下来,还是搂紧了溪岙的脖子不肯松开。

溪岙呼吸困难,越来越觉得背上负重如山,“文思?”

“你是不是会一直保护我,溪岙?”文思嫩声嫩气地问。

溪岙觉得一阵头晕眼花,她努力支撑着不让自己跌倒,“我保证,文思你下来吧。”

“不,我不要下来,一下来你就不再保护我了。”

“文思!”溪岙突觉眼前一片漆黑。

溪岙双腿一软,翻倒在地上,文思尖叫一声,终于彻底醒过了。

溪岱觉得脖子上一松,呼吸又变得舒畅了,立即大口大口地喘息起来,“你还好,文思?”

“还好。”文思恋恋不舍地离开溪岙的背。

“明天见!”溪岙揉了揉文思的头顶,“我们可以一起去上学。”

“真的吗?”文思又雀跃起来,“可是,你跑得那么快,我可能跟不上你。”

“我背你好了。”溪岙想也不想就说。

“真的吗?”

“真的!”溪岙用力点点头。

唐卡夫人发现了溪岙膝盖上的擦伤和脖子上的红痕,惊叫一声:“如果不是我亲眼见到你是和一个只有一米高的小男孩一起出去玩,我真要怀疑你是不是和某个身材高大的男孩子在外面干架了!”唐卡夫人冷着脸,“说!怎么搞的?”

溪岙嬉皮笑脸地耸耸肩膀,“一言难尽!”

“你真的那么喜欢那个小男孩?”唐卡夫人面露困惑之色,那个面孔黄黄的小鬼,实在一点都不可爱呀。

“唔,他很可爱,很乖巧,很听话,很聪明!”溪岙一连赞了一大串。

唐卡夫人不由正色道:“溪岙,你觉得妈妈是不是应该再给你添个小弟弟或者小妹妹呢?”唐卡以为独生女是太寂寞了。

“噢,当然不要,我才不要别的小鬼来分享你们的爱!”溪岙恶狠狠地做了个鬼脸,又正色道,“当然好,只要你和爸爸想要。”

唐卡夫人不由拍拍女儿的脸,“就属你嘴乖。不过,我和你爸爸都觉得你已经是上帝的恩赐了,做人不能太贪心了对不对?”

溪岙拱进妈妈怀里,“噢,妈妈你总是这么爱我。”溪岙再一次觉得自己是天底下最最幸福的女孩儿。

因为溪岙的保护,文森特再也不用做那个他足足做了八年的人见人厌的可怜鬼。

第一天来到这个新的学校的时候,文森特回答出了一个班上的同学都不会的问题,路易莎小姐十分开心,连声夸奖文森特,文森特暗自高兴,并没有意识到自己犯了众怒。

午休的时候,有人过来取笑他简陋的午餐,后来又有几个男孩在男厕所门口拦住他,他们取笑他像个妞儿,应该去上女厕所。

“嘿,你是同性恋吧?你一定是的,天啦,你们瞧,他的胳膊比小妞还细!”肥大的安小子张狂地大笑。“嘿,安,今天可是溪岙背他来上学的。”有人扯了扯安,有点害怕地提醒。

安立即收住了刺耳的笑声,四下张望了一通,确定溪岙不在附近,这才又朝文思逼近几步,“叫我爷爷,我就放你去上厕所!”安觉得自己已经法外开恩,说实在的,他也不敢得罪溪岙,不过就这么放过文思未免太丢面子了。

文思倔强地闭紧嘴巴,一向温柔怯懦的灰蓝眼睛里迸射恶毒的光芒,这令他的面孔狰狞起来,看起来颇为吓人。

“不许你这么瞪着我!”安有点怵文思,不由叫得更加大声。

文思还是瞪着安,那双眼睛越来越怨毒,再也不像一对孩子的眼睛。

“妈的,你叫我一声爸爸,我就放你上厕所!”安威胁性地舞动拳头,“不然我非让你拉在裤子里不可!”

文思眼睛不再圆瞪,而是微微眯了起来,像一个坏心肠的大人正在筹划害人的恶计时那样,看起来阴森森冷飕飕的。

安觉得心里一阵发毛,这个瘦鬼文森特怎么这么古怪?为了证明自己其实并不是真的害怕文森特,安一直举在文森特头顶上的拳头重重地砸下去。

男孩子们欢呼一片。女孩子纷纷走避。

文思觉得自己的眼睛被打瞎了,放声尖叫起来。围观的男孩子叫得更欢。

溪岙打开餐盒,发现里面有自己最喜欢的番茄鸡蛋三文治,不由雀跃地轻轻叫了一声,刚准备大块朵颐,却发现杰克正微笑地盯着她不放。

溪岙不好意思地吐吐舌头,“你的鼻子?”昨天打球的时候她不小心把杰克的脸当作篮筐了。

“你知道的,我其实一直希望它能扁一点。”杰克按了按自己漂亮的希腊鼻,“介意我坐下来?”杰克指了指溪岙旁边的空座。

约书亚好笑地推了推杰克,“你似乎只有对溪岙才会这么彬彬有礼。”约书亚率先坐下来。

杰克红着脸跟着坐下来。

“和溪岙一起吃饭是最好的。”约书亚眨眨眼睛,故作神秘地笑笑。

“为什么?”溪岙不解,因为她胃口好,所以别人也跟着胃口好?怪不得爸妈吃饭的时候总爱时不时地瞥她几眼。

“因为杰克光看着你就饱了,可以把他的午餐完整地省下来。谁说天底下没有免费的午餐?”

“嘿!”溪岙这才反应过来约书亚是在取笑她和杰克,急忙一掌拍过去。

“很痛!”约书亚怪叫起来。溪岙的手劲几乎比男孩子还要大呢。

“活该!”杰克哈哈笑起来。

学校里很少有同龄的男孩子高得过溪岙,杰克和约书亚是两个例外。杰克很帅,工整的脸,绿色眼睛,金色的头发。约书亚相貌不及杰克那么抢眼,但幽默风趣,是学校冰球队的队员。他们三人都还有半年就要升入镇上唯一的中学,斯图中学,附近七八个小镇的适龄学生都在这个中学读书。

溪岙的肚皮不争气地咕咕叫了两声,“对不起,我要开动了,你们都知道,我是饿不得的。”溪岙一点也不觉得尴尬,抓起三文治,张大嘴巴,正要咬下去。

“溪岙,”有个低年级的小女孩走过来,扯了扯溪岙的裙摆,“溪岙!”

“嘿!”溪岙低头一看,“海瑟?怎么了?”学校里几乎每个小孩都认识溪岙,溪岙也几乎认识他们每一个,“被人欺负了?我去帮你出气!”溪岙立即起身,摩拳擦掌,“我最讨厌欺负女孩子的小男生了!”

“这次不是我!”海瑟细声细气地报告,“是你今天早上背他来上学的那个文森特,安他们不给他尿尿,要他叫爷爷。”

“啥?”溪岙以为自己听错了。

“谁?”杰克则皱着眉头看了约书亚一眼,“溪岙背谁来上学?”

“一个小男孩,也许是她的表弟吧。”约书亚耸耸肩膀,必然是亲戚呀,不然溪岙为何对那小子那么好。

“你是说安欺负文思?”溪岙问海瑟。

海瑟用力点点头,“对,是安领头的。”

溪岙突然心头火起,转头冲杰克嚷:“你什么时候才能学会看好你弟弟!”溪岙说完就奔出去。

“我……”杰克百口莫辩,只好也跟上去,约书亚想了想也跟上去。

安捂着耳朵放声尖叫:“我要叫我哥哥捏碎你的脖子,你这该死的,还不放手!”安努力转脸去看是谁偷袭他。

“杰克,你弟弟说要你捏碎我的脖子呢!”溪岙冷笑道。

杰克涨红了脸,走过去提起安另外一只耳朵,“又欺负新来的同学?”

安一瞧大势已去,连哥哥都不帮他,立即放声大哭,“我没有我没有,我没有!”

溪岙放开安,把瑟瑟发抖的文思搂进怀里,“你还好?”

文思用力摇摇头,“我想我的眼睛要瞎掉了!”

溪岙立即审视文思的面孔,这才发现文思的左眼有点红肿,“你还看得见?”溪岙在他面前挥了挥手。

“看得见一点点。”文思小声地说,“是那个大胖子打的,就是他!”文思指望溪岙立即为他报仇。

溪岙站起来,捏了捏安的鼻子,“嘿,小胖猪,我说文森特是我的好朋友,你以后能不能对他手下留情呢?”

安还要嘴硬,杰克狠狠瞪了他一眼,安立即乖觉地点头。

“这样最好了。”溪岙拉起安的手,又拉起文思的手,“现在,你们是朋友了。”溪岙把安的手叠在文思的手上面,“好朋友可不要打架哦!”

“你最好留神一点!”杰克恶狠狠地威胁弟弟。

安立即用力握住文思的手,叫起来,“我和他是好朋友,是好朋友。”

溪岙满意地笑了。

文思努力把手抽回去。

“文思?”溪岙不解。

文思怨毒地看了看溪岙,“你都不帮我!”

“文思!”溪岙不知道该哭还是该笑,她俯下身低声下气地问他,“你还要我怎么帮你?”

“揍他!”文思果决地说。

“文思!”溪岙笑不出来了。

杰克和约书亚都是一脸错愕,这是什么样的小孩呀?

“揍他!”文思第二遍说。

“不。”溪岙努力做出严厉的样子。她才不要被一个小毛头牵着鼻子走呢,更何况他提出的要求根本是不合理的。

“你不揍他?”文思带着哭腔,泪水盈盈。

“我不能……”溪岙抓抓乱七八糟的短发,“拜托你不要哭!拜托!”

杰克看不下去了,跨步上前,搡了文思一下,“小子,你到底想干什么?”

溪岙以为杰克要动手揍文思,不由反应过度,一拳击在杰克的脸上,正中他的鼻子,溪岙打完了才意识到自己打错了,“天啦!”溪岙满脸愧疚,她已经是第二次害杰克流鼻血了,“我不是故意的,我……”

杰克捂着鼻子,刚想发作,但看到溪岙懊悔不已的样子,不觉怒火全消,“算了,又不痛!”他硬撑。

“我陪你去医……”溪岙刚要说陪他医务室,文思突然把小手塞进溪岙的掌心,“怎么?”溪岙分神关注文思。

“我跟你在一起,他就不敢欺负我。”文思贴在溪岙的腿边,指了指安。

“嗯。”溪岙想了想,把文思抱起来,“杰克,我陪你……”

溪岙话还没说完,文思突然贴在溪岙耳边小声地说:“我讨厌医务室。”

溪岙看了看文思,他的目光正落在杰克脸上,杰克也正看着他,两人都眼神不善,像两只互相看不顺眼的公鸡那样。溪岙皱了皱眉头,她不喜欢看到文思展露这种像阴冷的沼泽边的雾气一样的眼神,完全不符合他的年龄。八岁,不该是无忧无虑的吗?

溪岙歉然地对杰克微笑,“约书亚,你陪杰克去医务室好不好?”

约书亚道:“看在他实在流了好几滴血的分上,溪岙,你就走一趟吧。”约书亚认为溪岙是应该去的,别提杰克了。

溪岙为难地笑着,探询地看看文思,小声问他:“我只离开一会儿?”

文思把头摇得像个波浪鼓。

不等溪岙说什么,杰克拽起约书亚就走,“还有你,”因为鼻子被捂着,杰克的声音轰轰的,“臭小子,别再找他麻烦知道吗?他可是溪岙的新宠物呢!”杰克阴阳怪气地警告弟弟安。

溪岙大觉尴尬,“她的宠物”?杰克怎么能这样说文思呢?

“文思,你到底想干什么?”溪岙并不严厉地瞪了他一眼,他刚刚表现得太不宽容了。

文思转动灰蓝色的眼珠,“我想撒尿。”他非常认真地说。

溪岙怔了一下,哈哈大笑。

文思刚刚跑进厕所,忽然又转回来,抓住溪岙的手,认真地问:“等我出来,你还会在这里,对不对?对不对?”

溪岙心里一酸,又一热,又一软,“当然。”

文思这才点点头,放心跑回去。

“洗过手了吗?”溪岙不自觉地扮演小妈妈的角色。

“洗过了。”文思配合地摊开手给溪岙检查。

“很好,我们去吃饭。”

“我……吃过了。”文思瑟缩了一下,刚刚有人取笑他的午餐是猪食,那是昨晚的剩饭,乱七八糟的一堆。

“是吗?”溪岙留意到文思的异样,转念想到,默顿夫妇对文思一向那么刻薄,“文思,你是不是还没有吃饱?”溪岙小心翼翼地问。

文思用力地点点头。

溪岙在心里把那对不称职的花哨父母骂了十七八遍,“我们一起吃,我带了很多,很多很多。”

接连几天唐卡夫人都发现溪岙在晚餐时不同寻常的胃口大增。

“溪岙,艾米婶婶说瞧见你背默顿家那个小男孩来着。”唐卡夫人不动声色地探查理由。

“他要我带他去郊外看夕阳。妈妈,你不知道那里风景有多美。”溪岙吃得津津有味的。她的很多女同学都开始学着节食减肥了,溪岙觉得不可理解,她可是连一口都不能少吃的。溪岙率直,她并不知道已经有几个坏心眼的小姑娘等着她膨胀成丑陋的大胖子。

“这个季节哪里不美呢?”唐卡夫人不觉笑起来,“溪岙,亲爱的,告诉妈妈,你常常这么做吗?”

“什么?背文思?”溪岙哽了一下,察觉到妈妈用意不善,“没有常常呀。”

唐卡老爹起身把水杯注满,摆到溪岙手边,转而埋怨了唐卡夫人一句:“让她好好吃饭。”

“妈妈,文思会画画哦,而且画得很好,不像他这个年纪的小男孩能画出来的哦,文思很棒。”溪岙试图令妈妈对文思改观,“你瞧我,就不懂得怎么画画,我相信我能画出那种世界上最苗条的大象,最温柔的老虎。”溪岙做了一个鬼脸。

唐卡老爹也被逗笑了,“倒是瞧不出来。不过,画画可不能当饭吃的。”

“谁说不能?”溪岙顶了爸爸一句,“很有名的画家的画可以卖很多很多钱呢,我想至少可以把‘希望’顶下来。”希望,就是唐卡老爹打工的那家杂货铺,老爹一直希望把它顶下来,唐卡夫人和小溪岙都极力支持,并且戏称那家小铺为“希望”。

“那很棒不是吗?”唐卡老爹指了指溪岙的盘子,“你没有爸爸吃得快哦!”

溪岙立即埋头食物。

眼见溪岙盘中的食物又要见底,唐卡夫人无奈又心疼地给女儿又加了满满的一堆,“你可以告诉我为什么最近晚餐吃得这么多?好胃口小姐?”唐卡夫人心里已经猜到了几分,“你总不可能施舍给流浪汉了,流浪汉可不会出现在校园里。”

溪岙为难地转动叉子,她当然不敢对妈妈撒谎,但她也不敢说实话,她怕妈妈因此更加讨厌文思。其实并不是文思的错呀。任何一个八岁大的小男孩都有权利吃一顿营养丰富的午餐,“我想,最近准备全国拼字比赛太累了,所以胃口大开?”溪岙希望“全国拼字大赛”这几个字能够转移妈妈的注意力。

妈妈的注意力果然转移了,唐卡夫人拍了拍脑门,溪岙的英文老师路易莎小姐下午来了一通电话,说溪岙忘记了来上她的特别辅导课,“我准备晚餐之后再和你说的!”唐卡夫人怒气冲冲地说。

“亲爱的?”唐卡老爹不明就里,“让溪岙先把饭吃完。”

“她缺席了路易莎老师给她准备的专门辅导课,你知道,就是为了准备全国拼字大赛的辅导课。”

唐卡老爹也跟着沉下了脸,“溪岙?”这可不像溪岙的作风。

溪岙心想,完了!“我……我只是忘记了。”

“什么令得你这么健忘?哦,对了,你刚刚说了你要背默顿家那个小鬼去郊外嘛!”

“溪岙!”唐卡老爹也觉得女儿这次过分了,“是这样吗?”

“不是的,我只是忘记了,如果我记得我一定会去的!”溪岙争辩。她撒谎了,她不想爸妈把过错归咎在文思的头上。实际上她是准备好去上那节课的,但是文思不乐意一个人先回家。

“你保证再也没有下次。”唐卡夫人寒着脸。

“我保证。”溪岙急忙说。

“不然,我就罚你,再也不许搭理默顿家那个小男孩!”唐卡夫人道。

唐卡老爹不解地看了看妻子,怎么给这样的惩罚?有用吗?唐卡老爹看了看女儿,只见她已经吓白了脸,唐卡老爹立即明白还是老婆厉害,这招绝对管用,“那个小子叫文森特对吗?”唐卡老爹困惑地回忆起那个看起来病弱又傻气的小男孩,实在没有任何特别的地方呀,为何溪岙这么看重他呢?也许因为他太可怜了,所以溪岙同情他?“你是不是把你的午餐分给那个小子了?”唐卡老爹福至心灵,大声问道。

溪岙勉强笑道:“其实他吃得很少。”实情是,他吃掉了一大半。

“你怎么发现的?”唐卡夫人惊讶失笑。她的丈夫她还不不知道吗,是结结实实的木头一根。

“那家人对他们的儿子并不好。”唐卡老爹脸上闪露轻蔑的表情。

溪岙则在心里谋划起来,看来她得吃掉文思的那份“猪食”才行,因为她以后晚餐的时候也必须克制食欲,可是一想到她真的要去吃那份“猪食”,溪岙哀愁的肠子都打结了。溪岙正在为难,唐卡老爹突然发话:“公主,多准备一份午餐吧?我相信那个小不点还吃不垮我们唐卡家。实在是呀,不作兴那么对孩子的,孩子有什么过错呢?”

溪岙欢呼一声。

唐卡夫人笑道:“苹果不会落在离树太远的地方,你生的女儿十足的像你!”

唐卡老爹惊惶地摆手,“我不要,我可不要,女儿像我就完蛋了,一点也不美了。”

溪岙和唐卡夫人笑得前仰后合。

第一次发现文思在绘画上的惊人天赋是文思挨在溪岙身边看夕阳的时候。

溪岙见文思蜷成一小团,以为他冷,脱下外套想给他披上。

“天啦!”溪岙看到了沙地上的图形,那是一片由大小不同的圆形、螺旋形的曲线组成的画面,画的左下方有一棵火焰形状的树,“多么可爱!这是什么?”

文思慌乱地用手把图案抹去。

“怎么了?”溪岙阻止不了,只得把文思的两只手都提起来。

“很可耻对不对?”文思难过地垂下长长的睫毛,鼻子一耸,就要哭出来。

“什么?这和可耻有什么关系?”溪岙不明白。

“爸爸妈妈说,画画很可耻,我很可耻。”文思的手指胡乱在地上画圈圈,画得那么重,几乎要磨烂他柔嫩的指尖,文思浑身颤抖,突然爆裂般地仰首大叫起来,“我很可耻很可耻很可耻很可耻!”一声比一声尖锐。

溪岙觉得自己耳膜都要被刺穿了,“天啦,文思,停止!”溪岙把文思抱进怀里,高高地举起来。

文思眨着眼睛俯视溪岙,像只被举起的小猫,乖顺柔和。

溪岙几乎有点害怕文思大起大落的性格,“你画得很好,太好了,是我这辈子见过的最美妙的画!”

“真的?”文思眼中迸射月圆时的光芒。

“我发誓!”溪岙把文思放下来,“再画一个给我看!”

“你要看什么?”文思认真地问。

“随便什么都好,只要是文思画的就好。”

“那么……”文思想了想,伸出右手细嫩的食指,“我要——要画——画一个——溪——岙。”寥寥几个图形,两个小的圆圈是溪岙的眼睛,那道美丽的曲线是溪岙的嘴巴。

溪岙就被几个简单的图形组合震撼了,溪岙立即明白文思是那种真的懂得绘画的小孩,他可以赋予每一根简单的线条以灵魂。

“文思,你知道吗,你是天才!”溪岙用力亲了亲文思的额头,文思兴奋的小脸发红,苍白瘦弱的脸上突然有了熠熠的光彩。

在斯图镇每一个人眼中,文思都是个怯懦难看毫无前途的小男孩,像只灰色的小兔子,他唯一的前途就是长成一只灰色的大兔子。

但在溪岙眼中,文思是神秘的,是令人敬畏的。文思的第一本速写簿,第一盒蜡笔,第一盒颜料,第一块画板都是溪岙用自己的零花钱帮他买的。

鼓励文思持续的作画是很困难的事情,可恶的默顿夫妇已经把“作画是可耻的”、“学画画的文思是可耻的”这样的概念深深地刻进文思稚嫩的心灵。

为了令文思摆脱他的自卑感,克服他的畏难情绪,溪岙使出浑身解数,无所不用其极,她几乎答应了文思每一个无理的要求,只为了他能拿起他的铅笔摇动几下。

溪岙到底也还只是个不足十二岁的小女孩儿,她并不知道自己的做法助长了文思的恶习,令文思肆无忌惮地对她颐指气使。

溪岙并不知道自己宠坏了文思。

文思呢,为了得到溪岙给的甜头,终于愿意克服心底那种空洞的恐慌,慢慢画出了似乎上一辈子就已经埋藏在那里的极度绚丽的色彩和图案。

“我是为你才画的。”文思这么对溪岙说。这是一句彻彻底底的实话。

溪岙输掉了她的全国拼字比赛,她是倒数第三个被淘汰出场,用唐卡夫人的话说,距离冠军只有一步之遥。唐卡老爹对女儿表现极端满意,就算女儿第一轮就被淘汰,她依然是他最大的骄傲。唐卡夫人却不这么想,她以为是文思那个臭小子占据了溪岙赛前太多的时间,溪岙准备不足,这才会落败。

令妈妈失望让溪岙十分惶恐和难过,她觉得自己尽了全力,但题目太难,对手太强,她只能做到这样了。

唐卡夫人几乎开始憎恨那个默顿家的小男孩了,但她不敢表露出来,她本能地察觉那个小文森特在女儿心目中已经占据了一个极其重要的位置。溪岙已经快要进入叛逆的青春期,唐卡夫人提醒自己必须十分小心处理与溪岙之间的母女关系。

“棕熊,我突然希望女儿早恋才好。”临睡前,唐卡夫人一边卸妆一边恶狠狠地说。

“什么?”唐卡老爹的睡意全被吓跑了。女儿拿不到冠军,也不用就全然放弃她吧?州级拼字比赛的冠军也非常了不起呀!

“至少,她不用成天记挂那个默顿家的小鬼头!”唐卡夫人把刷子摔在一边。

唐卡老爹皱皱粗重的眉毛,“我想,溪岙只是太想有个小弟弟了。她一直只是一个人呀。”

“我也这么想。”唐卡夫人无奈地说。

唐卡夫妇实在想不出还有什么别的解释。

“我告诉过你不能一直盯着太阳看的!”溪岙在学校体育馆后的草坪上找到了文思,一把捂住他的眼睛,“真的会瞎掉的。”

“又逃体育课?”溪岙揉了揉文思的头发。他的头发又细又软,摸在手里温滑极了。

体育老师是个和气却冷漠的人,他不会随便报告文思逃课的事,他也不关心文思为什么那么怕上体育课。

“小心长大变侏儒!这么矮!这么瘦!”溪岙逗文思。

文思还是不吭声。他是班上个头最矮的男生,不用别人取笑,他自己都羞愧死了,而每节体育课都要排队!排队!

“唔,我还指望你长大之后能背我呢,看来是毫无希望了。”溪岙笑道。

“你真的这么指望?”文思瞪着溪岙,认真地问。

“当然!我背了你那么多回,不让你背背我,我很吃亏不是吗?”

“是。”文思狡猾地笑了笑,“但是我小哦,很轻,等我背得动你,你是大人,很重。我才吃亏呢。”

溪岙被说得哑口无言,抓抓短发,“为什么只有我一个人发现其实你这个小家伙鬼得很呢?”

“因为他们都瞎了。”文思冷冷地说。

溪岙吓了一跳。文思还不满八岁,怎么会说出如此愤世嫉俗的话来?他是如何学会仇恨人群的?或者,他生来就会?太可怕了。

“我去上体育课,以后我每一节都上。”文思用力捏起了小拳头。

溪岙明白文思是希望自己将来长得又高又大,能背得动她,溪岙心里一阵感动,把片刻前不悦的感觉抛到九霄云外。

“好,拆了溪岙姐姐送的生日礼物再走不迟。”

“这是什么?”文思兴奋的小脸发红,溪岙相信这个连父母都不在乎他的小孩一定很少收到什么礼物。

“画册!”

文思欢呼:“vangogh!”文思准确地发出这个荷兰人名的发音。

“原来文思也知道,文思真厉害。”

“一定很贵吧!”文思爱不释手。

“还好啦!”溪岙在心里说,再贵我也会买给文思的,“知道吗,他的画可值钱了,据说,1978年3月30日,在伦敦拍卖行,他的一幅画卖到了四千万美金哦,四千万哦!”溪岙抬起文思的小脸,“所以,画画也是一件很棒的事哦!”

“啊,那天是我的生日!”文思也叫起来。

“对哦。”都是三月三十号,“瞧你和他多么有缘,说不定你以后比他还要成功呢!”

“我会吗?”文思困惑地捧起画册。

“当然!”溪岙不假思索地说,“当然的!一定的!好了,快去上体育课。”

文思抱起画册跑了一半,又转身,“今晚我们一起看画册好不好?”

溪岙面露为难之色,她答应妈妈陪她去理发的,“我一定想办法来。”但是,今天是文思的生日,看来只好叫妈妈自己一个人去了。

文思笑容灿烂地跑开。

妈妈去理发了,爸爸留在希望小铺盘账,溪岙把文思“偷渡”来家里。她心想如果她在妈妈回家之前把文思哄睡着了,第二天早上再早起偷偷带他去学校,那么这件事就完全不会被妈妈发现了。默顿夫妇那里,她打过招呼了,他们根本不在乎,溪岙心想就算是个变态要把文思带回家过夜,默顿夫妇也不会在乎,他们只觉得自己的儿子是个讨厌虫、碍事鬼。

一想到文思可恶的父母,溪岙就又心痛又愤怒。

“好吃吗?”溪岙请文思品尝她亲手做的蓝莓馅饼,她试图让妈妈做一个留给她当夜宵来着,但妈妈说今天太忙了,而且有剩下的法式面包做溪岙的甜点,所以不做了。溪岙不敢勉强妈妈,怕她发现破绽知道原来是要拿给文思吃的,“我知道一定不好吃,但是我第一次做哦,给点面子吧。”溪岙真希望自己的手艺和妈妈一样好,毕竟今天是文思的生日呢,可惜她的零花钱都用来买画册了,不然可以给文思买一个生日蛋糕。

“不,很好吃。”文思乖巧地说。

“不,我妈妈做的才真正叫好吃呢。”

“不,溪岙的更加好吃。”文思狡猾地挤挤眼睛。

“小滑头。”明白文思是刻意说好话讨好她,溪岙觉得很快乐。

“我今天又画了一个溪岙哦。”

“又给溪岙画了一幅画。”溪岙笑着纠正他的语法,这是文思第一次不需要溪岙催促主动画画。

“就是这样的。”文思打开速写簿。

溪岙叫起来:“这个是我吗?哗,原来我自己都不认得我自己!多么神奇!对不对?”那是一张被变形处理的脸,眉梢眼角还有嘴边都画了好多小小漩涡,溪岙明白那代表笑容,“嘿,我其实没有这么丑,好吗?”溪岙忍不住抱怨。

文思颇觉困惑地皱皱眉头,“可是溪岙笑起来那么灿烂,除了笑容,脸上什么都没有了。”文思说着孩子气的傻话,“每次溪岙笑起来,我就只能看到溪岙的笑容,别的什么都看不到了,就好像我正在看着太阳。”

溪岙被文思的话打动,“不,我很喜欢这个被‘丑化’的我!”溪岙傻笑两声,“送给我哦,我要把它裱起来!”

“真的吗?”文思欢呼一声,“是把它放进镜框然后挂起来吗?会挂这么高吗?”

“你瞧,文思,”溪岙抓紧机会鼓励文思,“如果你一直坚持这么画下去,总有一天天底下所有的人都愿意用大大的镜框把你的画装进去然后挂到家里最高的地方!”

文思眼睛里闪过闪电般的光芒,可是旋即又黯淡了,“不要,我只要溪岙挂我的画就好了。”

溪岙暗暗叹了口气,“吃完了吗?我们一起上楼看画册好不好?”

文思乖巧地把脏盘子送去水槽。溪岙心想文思被他的父母训练得相当之好呢。文思拧开水龙头,还打算自己洗盘子。

溪岙急忙上前阻止,“这可不是你该做的事,文思!现在,上楼去,我马上就来。”

“嘿嘿,嘿,瞧这幅!”溪岱指着画册中那幅名为《星夜》的画,螺旋形的星云下面是火焰般的树,“那天你在沙地上画的就是这个对不对?你曾经见过这幅画对不对,文思?”

“不,我没有。”文思困惑地摇摇头。

“不,你一定见过。”溪岙心想,文思你并不需要对我撒谎,再说这也不是需要撒谎的事情呀。

“我没有!”文思愤怒地坚持,他是个极端敏感的小孩,他感觉得到溪岙正在怀疑他。

“当然你没有。”溪岙不敢再与他争执,安抚地摸摸他的头顶,“我们看下一幅!”书页哗啦翻过去,溪岙的手刚离开书页,正准备再度放下压平微拱的页面,却突然僵在了半空,“啊!”溪岙缓缓地惊呼了一声。

“你怎么了?溪岙?”

“没什么。”溪岙想一笑了之,但她的嘴角只是抽搐了两下就再也动不了了,这幅画,这幅名为《红色的葡萄园》的画和那个困扰她多时的梦中的景象如此雷同,几乎令溪岙胆战心惊起来,这是溪岙生平第一次切实地感受到超自然力量的存在。

“我并不喜欢,这并不是他喜欢的颜色。”

溪岙的脑袋仍是一团糨糊,她不明白文思口中的“他”指的是谁。

“念那行注解给我听。”文思刚上二年级,阅读起来还有点困难。

溪岙定了定神,“这是vangogh在生时卖出的第一幅画,也是唯一的一幅,那时在1890年布鲁塞尔的20人展览会上,传闻买者为他的弟弟西奥,西奥一直是画者在生时唯一的知己和保护人,此画当年的售价为4英镑。”

“那很少不是吗?”文思小声地说,他的神情蓦然哀怨起来。

“不,没有什么比一件传承给后代并且影响他们的艺术品更加珍贵的了。”

“是这样吗?”文思更加小声地问。

“是的,是的!”溪岙用力地点头,“一定是这样的!”

唐卡夫人轻轻推开女儿卧房的门,她只是想看看女儿睡得好不好,从溪岙出生开始,唐卡夫人就痴迷上了呆呆地凝望女儿的睡颜,那绝对是世界上最美好的风景。

门被轻轻推开了,唐卡夫人看到女儿拥着默顿家的小男孩,一大一小两个小孩歪七扭八地睡在床角,一本画册摊开放在床沿,文思微微打鼾,溪岙因为睡姿不妥的关系嘴边挂着一道细细的口水,这本是一幅温馨的画面,但却令唐卡夫人勃然大怒。她讨厌默顿家的小鬼,发自内心地讨厌!

“溪岙!”唐卡夫人捏着拳头尖叫。

溪岙和文思同时被惊醒了。

唐卡夫人猛地按亮灯,大步走到溪岙身边,“你在做什么?”

从没见过母亲如此暴怒的溪岙吓得话都不会讲了。

唐卡夫人从溪岙臂弯抢下文思,像拎起一只小灰兔那样拎起他,“我送他回家,你给我待在这里,我们还没完呢!”

唐卡老爹听见动静,赶过来,“怎么了?”

文思吓得直掉眼泪,他知道唐卡夫妇可不同于溪岙,所以他连哭出声来都不敢。

“我送他回去!”唐卡夫人用力把文思挟在肋下。

“可是这么晚了……”唐卡老爹觉得这个时候还把默顿夫妇吵醒似乎不妥,“溪岙,你和默顿夫妇说过了吗,关于文思会在这里过夜?”

溪岙手指扣着床沿,用力点点头,她希望父亲出面把文思留下来。

“算了,明天再让他回去吧。”唐卡老爹解劝道。

“门都没有!”唐卡夫人仍是大怒。

“夫人,请不要送我回去,不要现在。”文思哭着哀求,如果他的爸爸妈妈因为这样被吵醒的话,他们一定会联手揍他的,他们总是揍他,从他还是几个月大的婴儿开始,揍得并不厉害,但极端可怕,文思开始不断地打嗝。

“妈妈,你吓坏他了!”溪岙跳起来尖声叫道。

“哦,是吗?”唐卡夫人冷笑。

溪岙猛地朝母亲扑过去,她的举动那么突然,唐卡夫人,唐卡老爹,包括溪岙自己都不曾料到,她竟然袭击自己的母亲,溪岙的手指甲在母亲的手背上抓出几道血痕。唐卡夫人负痛松开手,文思还没跌落之前,溪岙已经动作敏捷地抱住他。

唐卡老爹无法置信地看着老婆手上被女儿抓出来的伤痕,他本能地举起手要教训女儿,但手掌僵在半空,怎么也落不下去,唐卡夫人发现丈夫的意图,连声叫道:“不要!别!她不是故意的,她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唐卡老爹终于动了怒,猛地抢下文思,丢了一句:“我送他回去!以后没有我的准许,他不许再进我的家门!”

溪岙放声大哭起来,“我恨你们!我恨死你们!”溪岙蛮不讲理地嚷嚷,“我永远都不原谅你们,你们是天底下最坏最坏的父母!”溪岙满心记挂的就是今天是文思的生日,结果爸爸妈妈还要赶他出门,她知道她现在说的话很伤人,但她还要说更加伤人的,因为他们竟然伤害文思。

唐卡老爹和唐卡夫人同时脸色煞白。他们一直视为人生最大的骄傲的好女儿,那个乖巧听话令所有街坊所有亲友都羡慕的好女儿,那个为取悦父母不惜勉强自己做任何她其实根本不愿意做的事情的懂事的好女儿,竟然冲他们嚷出如此可怕的话来。

唐卡老爹不知不觉地松开手,文思立即趁空跑到溪岙身后。文思不太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但他不想被送回家,“溪岙,我不要走,我不要走。”文思把脸埋进溪岙的胸口。

溪岙感觉他的小身体剧烈地颤抖,那一刻,她真真切切地憎恨她的父母。

溪岙和父母冷战了一周。唐卡夫妇知道他们的女儿有惊人坚韧的意志力,她从来没有运用她的意志力反抗她的父母,这是第一次,唐卡夫妇祈祷这也是最后一次。

“亲爱的,”唐卡夫人怯怯地喊了一声,“蓝莓馅饼烤好了。”

溪岙刚想顶嘴说她不想吃,但唐卡夫人却接着说:“你说我送去默顿家好吗?”

溪岙身体一僵,面色大变,过了很久,她才不怎么自然地笑道:“我认为这样不好,妈妈,你不觉得默顿先生和夫人会在文思有机会品尝之前把它给吃光吗?你为文思准备午餐,他们可从来没说过谢谢呢,似乎那是理所应当的。他们太糟糕了,不是吗?”

“是呀,我也这么觉得。”唐卡夫人干巴巴地说,“要不,放学后你带文思来家里做功课?”

溪岙从嘴唇中间挤出一个“好”字来。

唐卡夫人用锡纸把蛋糕封好。

溪岙悄悄走到母亲身后,从背后环抱她,“妈妈,我是如此幸运,你们这么爱我!”

唐卡夫人控制不住,泣不成声,猛然转身抱紧女儿,“我的乖女儿又回来了。”她不断重复这句话。

虽然唐卡老爹和唐卡夫人都想不通溪岙为何那么看重文思,但他们不得不接受“溪岙看重文思”这个事实,如果他们希望女儿不再像上次那样失控,那么他们必须学会好好地对待文思。

这是一个非被接受不可的事实,如果他们在乎他们的宝贝女儿,他们必须学会在乎他们的女儿在乎的那个人——文森特·默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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