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森少爷，您的午餐，汤里面有切碎的腌鲱鱼，可能稍微有些蛆虫，请您小心一些。”
奥莉娅端着橡树制成的托盘，里面放着一盘黑乎乎的鱼汤，还有一根黑长直的面包。
她的脸色很不好，显然正在生气，猛然将托盘放在了桌子上，溅出了一些粘稠的鱼汤。
被他称作少爷的乔森正盯着桌子上一个冒出的钉子头如同被魔鬼附身，一动不动。
奥莉娅以为是那个钉子头让少爷心思涣散，于是将那块搀着麸皮和荞麦皮的黑面包拿在手里，朝着钉子头用力地砸了下去。
叮当一声，钉子被敲进了桌面。坐在那发呆的的乔森这才清醒过来，打量了一下自己的女仆奥莉娅。
十七八岁年纪，眼睛如同碧蓝的海水，亚麻色的头发在后面梳成两个辫子垂在肩头，头上包着淡蓝色带着白色条纹的头巾，两只长长的耳朵随着从窗口吹进的春风微微颤动，脸蛋儿红扑扑的像极了牧月的苹果。
手指纤长，脚上穿着一双树皮鞋，十个粉红色的脚趾带着一丝红晕，好像被凤仙花染过，小腿像是从遥远精灵帝国运来的瓷器那样光洁无瑕，唯独在足腕上印着一行漆黑的小字，那是奴隶的象征。
每一具灵魂都是平等的，但当人呱呱坠地的那一刻就套上了不平等的枷锁，财富、地位、名誉这些不平等的枷锁成为人们向前走的动力。
奥莉娅显然不在意自己的奴隶身份，没有刻意去遮掩，过分的遮掩就是过分的彰显。
是的，奥莉娅是精灵、奴隶以及乔森的女仆，但乔森已经不是那个乔森。
乔森觉得自己简直倒霉透了，穿越到这具身体里面之后，原本的灵魂还没完全消失，逼着乔森签订了一个合约。
合约规定乔森必须要完成两件事，如果乔森没有做到，他就会带走属于那具灵魂的记忆。
换而言之，乔森将失去语言能力、知识水平、以及对这个世界的理解。用一种直观而不抽象的解释就是变成一个从丛林里来到城市的猩猩。
第一件事就是关于这个仿佛青苹果一样的精灵女仆奥莉娅，乔森需要赚到一百枚金币为奥莉娅获得教会的新生洗礼，脱离奴隶的身份，并且还要送奥莉娅去学习。
这还不是最重要的，这一条还有可恶的附加条款：绝对不能让奥莉娅伤心、必须要哄奥莉娅开心。
并且在第二件事完成之前绝对禁止和奥莉娅有任何有体液交换的行为（包括但不限于唾液、血液和其余体液）。
既要哄一个女孩子开心，又不能在完成第二件事之前发生过于热情的接触，这就是他刚才发呆的原因。
至于第二件事，需要在午夜的时候去大厅内的一个箱子里自己寻找，但愿不会是一件很严重的事情。
乔森不知道去最简单的学校需要多少金币，但是仅仅新生洗礼所需的金币就绝不是他一个落魄贵族能够支付的。
否则他也用不着喝那可恶的散发着臭味甚至需要自己小心蛆虫的鲱鱼汤，吃着可以在紧急时刻当锤子用的黑面包。
曾经的贵族如今只剩下一个三层的城堡和城堡外面的一小片土地，当然金钱并非贵族的财富，而是优雅、自持、美德……但很显然乔森并不准备当个贵族，因此他的财富就很稀少了。
实际上除了乔森和奥莉娅，这个家庭还有一个成员，那就是乔森的亲姐姐伊莎，那个姐姐给乔森留下的回忆就是自己身体上各种比试骑枪留下的疤痕以及一副挂在大厅中的锁甲和一根橡树制成的长枪。
至于和长枪锁甲配套的马匹，很不幸，被伊莎骑走了，而且还带走了家里唯一的马衣和两根银质的马刺。
鞋后跟上的刺可以让战马刺痛飞快地奔驰，但如果语言中有刺，听起来就会让人很不舒服，比如奥莉娅现在说的话。
“少爷，您为什么不吃午饭呢？是不是生病了？如果病了就赶紧去教会让那些牧师用圣光为您祛除伤痛。
哦，我忘记了，您的钱似乎不够了，如果您的钱不够可以把我卖掉，您不是早就这么计划了吗？
那个和您一起生活了十几年、并且您发誓要保护她的奥莉娅那汗湿火热的身体在别人的房间里蜷缩着如同羔羊，而您在隔壁数着卖掉奥莉娅的金币，您一定很开心吧？”
强忍着羞涩，脸上通红地说出最后一段话，立刻将脑袋低下，不敢抬头看乔森。少男少女总喜欢幼稚可笑的互相试探，奥莉娅不想这样，但显然她生气了。
奥莉娅和乔森说话的时候不喜欢用您字，只有对不熟悉的人或者生气的时候才会用您字。
而且每次生气的时候耳朵总会不自觉地抖动，就像是小猫儿的耳朵被人轻轻抚摸一样来回颤动。
乔森在听完奥莉娅的描述后胸口立刻传来一阵刺痛，就像是有人剖开了他的胸膛并且倒上了浓缩的柠檬汁那样酸楚，继承了穿越前感情的乔森立刻咬紧了自己的嘴唇，愤怒地握紧了拳头。
奥莉娅偷偷看了看乔森，嘴角微微荡起了笑容，心里有一丝甜蜜，可随后板起了脸。
乔森当然知道奥莉娅生气的原因，因为在自己穿越前前一个乔森和奥莉娅准备开一个先怒后喜的玩笑——这是幼稚的年轻人常用的手段，声称要将奥莉娅卖掉，实际上则是准备卖掉城堡的地契为奥莉娅获得教会的新生洗礼。
喜悦在愤怒后会被放大，但问题是愤怒之后还没等到惊喜的到来，乔森就穿越了，于是他需要独自承受奥莉娅的愤怒，而惊喜则遥遥无期。
乔森根本记不得地契在哪里！
奥莉娅有着所有精灵共有的聪慧，所以她早就知道这只是一个玩笑，但仍旧不开心，她不喜欢这种玩笑，这会让她想到自己的奴隶身份。
于是闷闷地坐在一旁，拿起自己的那份午餐准备吃下去，免得没有力气继续和乔森生气，并且担心乔森饿坏了身子，于是将另一份午餐朝乔森推了推。
乔森现在很饿，鲱鱼里有蛆虫是显而易见的，但黑面包必须放在汤里软化，因为乔森觉得自己的牙齿未必有钉子坚硬。
午饭后，奥莉娅去河边清洗餐具，乔森站在河边，考虑着将来做些什么，却被一声呼喊打断了，一名骑着驴子的邮差左手拿着一封信，并且用手捂住信封。
这时候的信是没有邮票的，收信人有权拒接收信，很多人在信封上留下暗号不需要付钱就能知道一些消息。
乔森的口袋里只有十三枚银币，而信资就要三个银币，但这封信他不得不收，因为信是他的姐姐伊莎从遥远的卡提尔城通过教会的信风枭带来的。
信风枭是教会专门用来传递信件的一种鸟，每天可以飞行几百公里。
展开信封，一篇潦草到极点的字迹映入眼帘，用的是上流社会和教会才会用的麻烦的圣祷文。
大陆上只有贵族和教会能够学会这种复杂的文字，很多人连最基本的通用语都不会写，更别说这种需要从小培养的文字了。
圣典经文只能用这种文字书写，而解释权在教会的手中，任何试图用通用语书写圣典的都会被称为异端。
嗅着芽月暖风带来的清香，坐在城堡前小河边的橡树下听着溪水的叮咚，女仆乖巧地坐在一边双手抱着膝盖，正是适合读信的感觉。
“亲爱的弟弟。
我已经到卡提尔城半年了，很幸运，我考入了卡提尔城最好的骑士学校，成为了一名六阶见习骑士，并可以依靠自身的圣光战铠抵挡三次半寸口径火枪的射击。
昨天我刚刚从禁闭室出来，因为我打断了一个给我写情书的蠢货的鼻子，那封情书的内容我在一部骑士小说中看过，他甚至忘记改动名字。事实上我已经进过三次禁闭室了，应该不会有第四次了，因为不久后我将以见习骑士的身份加入审判骑士团，用我的长剑和骑枪将那些信仰双月的异教徒赶出半岛，并将持续百年的圣光恢复运动画上一个完美的句号。
异教徒不久就要退出卡提尔王国了，到时候我如果活着的话就可以带着荣耀回家了，也就可以看到你了。你那时候要长大些，有一双坚强的可以让我依靠的肩膀，可以持着长枪和利剑挡在我的前面，告诉那些黑暗和邪恶滚开。
请原谅我不辞而别，因为我不希望那些异教徒占据我们的家乡，为我们套上枷锁，每一个不信奉他们信仰的人都会被处以死刑。
你既不信仰双月，又不肯去死，这就是他们所谓的我们的罪。
我！伊莎·瑞乌雷森将用我的骑枪和长剑告诉他们：我不信！而且我和我的家人都会活下去！
好了，说点别的事吧，否则我的血会热起来。
上次你给我的信我已经收到，城堡的地契你就不要想了，我藏到了一个你不可能找到的地方。
你在家里不要过于颓废，奥莉娅不应该是你生活的全部，你应该多加练习骑枪。家里的锁甲每个月都要用醋掺上沙子来刷洗，以便去除锁甲缝隙中的锈迹，如果我回家后发现锁甲生锈了，那么你就为你的臀部祈祷吧。
我知道你对骑士的战斗方式嗤之以鼻，认为会被火枪和大炮淘汰。但我告诉你，就算一万年，十万年骑士也是战场的主角！想想看吧！中间突破，两翼包抄，发动对对方巫师、魔法师、元素师以及可笑的大炮的突袭，除了骑士还有什么能够做到？
对不起，又习惯性地和你开始了争吵，其实我更喜欢用棍子和你讲道理，最近总是梦到你，梦里的你也总惹我生气，但我现在连打你都没有机会了。
就写到这里吧，马上颠簸的厉害，如果有机会请给我邮一些家乡的樱桃干，卡提尔城的樱桃很难吃。
爱你的姐姐，伊莎。问奥莉娅好。”
这封信读完花了乔森很长的时间，因为除了难懂的圣祷文外，还有三分之二的时间花在了震惊上。
这是一个拥有魔法、巫师、骑士的世界，这是一个拥有异教、思想争端、火药的世界……一个魔幻中的文艺复兴时代，一个最为动荡风起云涌的大时代，而乔森自己，只是一个小人物。
他陷入了沉思，信纸在风中抖动。
奥莉娅显然精通这种文字，长长的睫毛不断噏动，脸上红扑扑的，她怎么也没有想到乔森竟然为了给自己进行新生洗礼而准备卖出地契。
看到乔森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奥莉娅觉得肯定是因为地契没有要到而沮丧，她在思索怎么安慰乔森——女人眼中的世界只有两个人那么大。
很快，晚霞在天边降临，将整个城堡都涂抹上了一层金黄色的釉彩，云朵变幻，清香的风与晚霞融合在一起，让人心醉。
一堆麦草被奥莉娅抱来，点燃后上面铺上潮湿的艾草，发出一阵香甜而又有些苦涩的熏烟，蚊虫们不敢靠近，只好退后。
整个天地间只剩下奥莉娅和乔森，奥莉娅的身上带着一股奶油和蜂蜜的味道，很自然地坐在了离乔森很近的地方。
天空中升起了两轮月亮，一轮是蓝色的，另一轮是白色的。乔森还是一动不动地思索着什么，奥莉娅的一只手轻轻放在乔森的膝盖上。
她垂着头，似乎在做着什么决定，或许安慰一个男人最好的办法就是少女的怀抱，于是她站起身，轻轻趴在乔森的背上，结实的胸部紧贴在乔森的肩头，伸手揽住了乔森的脖子。
“你知道我是精灵。精灵的寿命很长很长，所以我们精灵不喜欢和你们人类交朋友，因为精灵一旦付出了感情就不会改变，而那个人的生命却不会因为感情而变长。
我们害怕，害怕许多年后我们的朋友、爱人在我们还年轻的时候就老去，化为尘土，最终等待我们的是付出了感情之后的孤独。”
声音很轻，到最后奥莉娅的眼泪已经打湿了乔森的肩膀，用有些沙哑的声音唱起了一首长长的精灵歌谣。
“少女带着苦笑，点燃了爱的蜡烛。
爱情是明亮的烛光，伤痛是烛身的投影。
爱情对男子不过是身外之物，女人却把爱情和生命放在天平。
有刀剑为男子带来荣耀，财富和光荣不断交替；骄傲，声名，宏图，充斥了他的心，他们随时可以从爱情中抽身而走。
但女人一旦去爱，那就只能是爱了再爱，然后再受惩罚。”
曲调很轻柔清越，仿佛山间的黄莺，声音穿透了无边的黑暗，又将最后的一丝理智击碎，奥莉娅的身躯变得火热，燃烧的麦草将她的面颊映的红红的，身躯如同融化的黄油，轻轻地趴在乔森的身上，浑身似乎没有一点力气，呼出的气息也逐渐炙热。
周围蟋蟀在鸣叫，除此之外静悄悄的，草很软，风很柔，奥莉娅纤长的手指摩挲着乔森的脖子，浑身仿佛不堪凉风的吹扰起了一层战栗，长长的睫毛终于合在了一起，闭上了眼睛。
一只手握住乔森的手腕朝着自己心跳的地方放过去，轻声道：“让我独自承受那些爱的惩罚吧。”
乔森简直要崩溃了，麦草燃烧的味道和温暖让自己变得很热，似乎有些喘不过气来。
身体和感情都继承了前一个人，面对奥莉娅的热情，自己也有些痴狂，可随即脑海里闪过一丝可怕的念头！
“如果……我现在和奥莉娅……另一道灵魂会不会直接带走他所有的记忆让我变成一个不会说话的猩猩？”
想到这，浑身打了一个激灵，自己不想让奥莉娅伤心，又不敢冒险真的在这草地上“惩罚”她，抬头看了看月亮，终于轻声地叫了一声。
“奥莉娅。”
奥莉娅闭着眼睛，脸颊已经完全红润了，听着乔森的唤声，却不敢回答，只是连粉嫩的脖颈都羞红了，脚丫儿笔直地伸着，期待着温暖的唇印在自己身上，可半晌才听到乔森又说了一句话。
“奥莉娅，你说天空中有两个月亮，我一直很好奇，你们每个月那几天……是不是有两次呢？”
……
半晌，奥莉娅睁开了眼睛，木然地站起来，哭笑不得的表情挂在脸上，那种浪漫的气氛被这一句话完全消散了。
“问您的姐姐去吧！”
奥莉娅恨恨地说完，头也不回地跑回了城堡，乔森长呼了一口气。
“如果有称号的话，我想我现在的称号就是气氛破坏者了。”乔森自嘲地苦笑了一声，叹了口气，回到了城堡。
第二件事，到底是什么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