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子叫苦:“这不行吧。”
瑰蕾道:“我绝对相信你的口才智力,给我打探清楚他的家底脾性,最重要的给我相准了是不是潜力股,就像你相梁信东那样擦亮眼睛。这是我一辈子的幸福,你可别给我误了!”
在餐厅门口瑰蕾又想起一句:“要是资质太好就发信息给我,我脱身回来发展。”
叶海林穿得很随意,态度也是,不过分殷勤,也不虚张声势地热情,纪子觉得还好,起码舒服实在。
但估计瑰蕾不这样想,美女通常习惯比常人偏高的温度,海林差了点火候。瑰蕾冷淡着神色,她那张漂亮的脸笑起来是百花盛开,挂起来就千里冰封。
开始都是谈餐厅的菜式,也谈几句养生、健身,还有冷空气和流感,不咸不淡的对话,瑰蕾受不得这效率,轻轻笑了笑,横空劈来一句:“叶先生你在公司里具体担任什么职位,年薪该有三四十万吧。”
叶海林还是那副随意的表情:“现在不知道,我做副总经理的时候还不够50万。”
“你的意思是,呵,你又升职了?”瑰蕾笑道。
“哦不是,我辞职了。”
“高薪挖角?准备到哪里高就呢?”
“没有,没打算找新工作,这个月都闲着。”
“底气很足嘛,其实也对,人生该有张有弛。你翠晓山庄那套复式不用月供吧?”瑰蕾又笑一笑。
“房子我也卖了。”
“房子也卖了,那你住哪儿?”
“暂时住在亲戚家里,离这儿挺近的,坐公车就两个站。”
“你不是挤公车来的吧,连车也卖了?”
“是啊,都卖了。”
“你这么等钱用吗?”瑰蕾有点沉不住气。
“在乡下买了几十亩地,都投进去了。”
“投资房地产还是生态旅游?升值空间不错吧?”
叶海林笑了,抬头望望她:“就是一片地,买给自己的,种菜、种花、养鸡、养狗,建一栋小楼,有天有地,出门能看见星星。”
瑰蕾终于忍不住失笑,旁边的纪子却心里一动。
“我知道你们会笑,但这是我一直的梦想,十几年职场的竞逐和透支,足够了,人总得过下自己……乐意过的日子吧。”他静静地说,目光穿过落地窗的夜色,好像只是说给自己听。
“我钦佩你的理想和勇气,但在社会上生存是现实的。人怎么能倒退呢?怎么能降低自己的生活质量呢?就像穿过了Hugo Boss的衬衣,怎能受得了外贸仿单货?”瑰蕾不客气地说。
叶海林笑笑,招呼大家吃东西,后来才补一句:“我这人好养活,粗茶布衣也没问题。”
6
8点15分,瑰蕾的手机适时响了,她顺势说单位有急事要回去,看样子发展前景渺茫得很,因为瑰蕾站起来时以眼示纪子一道:“那你呢,跟我的车走吧?”
要在平常,纪子巴不得早退,可这次,很莫名地,她突然想留下来,尽管觉得理由实在牵强:“我……我还没吃饱。”
瑰蕾点点头:“好吧,慢慢吃你们。”
刚出门就收到她的短信:我不会回来了。
“她不会再见我了。”叶海林笑着说,纪子一惊,赶忙把手机放好。
“很漂亮,可惜不是一条道的。”叶海林漫不经心地说,“你知道吗,这是很有趣的,有些人相爱,但不是一条道的,一块儿走,不过是一个殉了另一个的道;有些人是一条道的,即使无心,走着走着说不定最终走到一块儿了。”
这话直直落在纪子心上,好像有重量似的。她垂下眼睛喝着汤,好一会儿才轻轻岔开话题:“十几亩地,打算种什么?”
“时令蔬菜,跟着季节换,周围种一圈果树,木瓜、荔枝、香蕉,我请了两个老乡帮忙,收获的蔬果可以卖,也可以送货,都是有机栽培的,安全、天然。”叶海林对这个话题很有兴致。
“我也喜欢种菜,小时候在外婆家住,就是在菜园子里长大的,整天都不穿鞋,觉得泥土是香的,一个人给豆角秧抓虫子能抓半天,一点也不想去念书。”纪子带着点淡淡的怅惘回想,她没和信东说过这个,怕他说没志气。
“那你也来啊,我租块地给你,你有空就去打理,想种什么就种什么。”叶海林笑道,“欢迎你成为小土豆农庄的第一个客户。”
“小土豆农庄?”
“对,我给这块地起的名字。”
“这个名字也太可爱了吧,不好意思,以您这样的年纪,小土豆庄主?”纪子忍俊不禁。
“我有衡量过的,叫老土豆有点委屈自己了,可是大土豆,你不觉得有点傻吗?”
纪子大乐。
那天晚上叶海林拉了她的手。
确切地说,是拉了她的手臂,那时他送她到马路对面叫车,绿灯剩下最后几秒,纪子想冲,海林忽然拉住她,旋即一辆摩托车从眼前驰过,他说:“小心,这边的车开得很快。”
然后就保持这个姿势,一直到绿灯再次亮起,一直平安地过了马路。
她记挂着这个动作,不知为何,不是因为谁,仅仅是这动作本身,那一瞬的依靠和安稳,那只手的温暖和切实。
其实如果她说,信东也会的。她说跟不上了,信东会停住流星大步回过头来;她说好冷,信东会脱下自己的外套;她说生日到了,信东便会去订蛋糕;她说拉我的手行吗,信东会应哦。
只是什么都要自己说出来,有时会好没意思的。
她没说的,他就不懂,不懂她快撑不下去了。
7
刘彤很守信,当晚就发了视频过来。
纪子不及细看,第一时间跑去告诉信东。
料到信东会很高兴,他高兴的标准动作就是用力地抱她一下,奖赏一般,就如每一次她敲下大订单,贷到一笔款,他会笑着,眼光潋滟地看着她,一把抱过来,用力得使人筋骨都要碎了。
那一刻,天旋地转,日月重生,她的心沉没又漂浮,那一刻,她确定他需要她、爱她、怜惜她,就那一刻。
总嫌那刻太短太短,得到的过程却又太长太长。
记起那年,争一个工商联的参展名额,她一口气干了会长手里整瓶五粮液,叫好声里,脸煞白煞白,强撑着出门打车,实在撑不住了,扑倒在车门边儿上,残存的意识,映入眼角余光的,却是长长的马路牙子,那么远,远得让人掉泪。
还有那年,千里追一个客户,连夜飞到大连,舍不得花钱住店,坐在酒店大堂强足的冷气里冻到天亮,灯光通明通明的,大堂雪白空落,痴望着前台伦敦、纽约、莫斯科、北京四只挂钟的分针,看它们一点一点地挪,那么慢,慢得让人无望。
在他的怀抱里她有时会非常害怕,害怕没有下次,所以她一直非常努力,非常拼命,努力拼命地,不做自己。
“好极了,我马上叫李睿过来改设计图。”信东拨了电话,刚才的笑还遗在唇角,“这一单我们吃定了。”
“老刘他们有几个月没开工了,刘彤说,就等这张订单了。”她稍稍有些不安。
“小厂在风暴里总是最先遭殃的,所以说我们一定要做大。”信东把视频发到电脑,“大浪淘沙、优胜劣汰,这也是自然规则。”
屏幕上开始播放视频,两人都不作声。
刘彤在做鬼脸,纪子心里忽然低下去,以后她不能再见这孩子了。
刘彤开始说出指令,玩偶动起来,眨眼吐舌摇头,傻傻的,傻得让人心疼。
又是刘彤的脸,镜头有点摇晃,她在说话。
“纪子姐,很喜欢吧,投产了我一定送你一个。”她笑逐颜开地做了个大大的V字手势,“你一定一定要快乐啊,如果像纪子姐那么优秀都不快乐,我也不愿意长大了。”
信东轻轻笑了一声,纪子的眼睛却模糊了。
信东关了视频,站起来拍拍她的肩:“这个订单最少一百万,纪子,你在想什么呢?”
“刚入行的时候,老刘也介绍过客户给咱们。”纪子仰头看他,带些恳求,“总觉得这样做,心里不自在。”
信东不以为然:“在商言商,生意场上的竞争有时会很残酷,你适应得太慢了吧。”
“让我以后怎么面对那小女孩?”纪子忽然焦灼起来。
“对她来说未尝不是一件好事,至少会迅速长大。”
“一百万和我的心安哪个重要,对你来说,信东?!”她突然高声叫道,连纪子自己也讶异这声音的哀厉和陌生。
信东也在讶异吧,温顺能干的纪子也有歇斯底里的时候。
他一语不发,良久才蹦出一句:“这是最后一次,纪子,我忍受你的妇人之仁。”
摔门而去。
8
她这算是出走吗?
开往乡间的中巴,开往蓝色的天际金色的稻田,她傍窗坐,风凉而猛,吹开她的发,额头感觉清爽又光净。
没跟信东斗气,她是说真的,正正经经地敲他办公室的门,平平静静地说,我要休假。
信东沉着脸瞪她,他昨晚一夜不归,该是睡在办公室里,看到他衣服上的褶子,下巴冒出的胡楂,她几乎心软了。
“瑞士客户下周到,你有没有研究客户网站,页面的介绍背下来了吗?你跟的两个单子这周出货,商检和报关都准备好了吗?西班牙客户的余款底单传真没有,款项何时进账?纪子我希望你明白,我们还没有随意休假享受人生的资格,请保持你的状态!”他很大声地对她说,就算训斥员工的时候他也没试过这么大声。
她噙着泪跑回自己的办公室,埋头在厚厚的单据里,铅字仿佛浮在水面。
上午10点半,她拿包出去,谁也没打招呼。
站在街上,却不知道去哪儿,多年来,她的轨道不出信东3公里之外。
从包里抽一张纸手帕擦眼,夹层里露出张名片的角,小土豆,想起来了,她还在那里租了块地。
那是信东找不到的地方,她关掉手机。
乡间的午后,静,沿着干净的石子路,吃草的水牛悠悠地打着尾。
小土豆农庄,叶海林还真挂了个木头牌子,门半掩着,果树的枝条伸出来,鲜绿的叶子。
她试探着推推门,随即听到忽然近前的狗吠,惊起要跑,却见叶海林不知何时已到门前:“别怪它们乱叫,只是平时少见美女的缘故。”
“这样的欢迎方式让人受宠若惊。”纪子定定神,“我来种我的菜地。”
海林从头到脚打量她一下:“我确信你穿成这样来种菜,不是故意刺激我回忆海上繁华梦的往事。”
纪子这才想起,自己还穿着窄身的职装和细高跟鞋:“我直接从公司过来,来不及换衣服。”
海林带她进了农庄,果树林中有一幢小土楼,门前摆了油竹桌椅,上面有茶有书有棋子。海林从屋里拿出一套干净的劳动服扔给纪子:“不嫌弃就换上,这是土产原单的。”
纪子会心一笑。
她的菜地方方的一块,长的全是白底绿叶的小白菜,一垄垄的,秀丽整齐。
海林解释:“我们先帮你种一茬,等会儿你可以摘回去,正当时令,一点农药也没洒。”
纪子来回踱着,从这边看到那边:“这菜地真是我的吗?”
“你租了就是你的。”
“以后我能种其他东西吗?”
“随你的便,种什么都行,种草也没问题。”
“我想想,南边我要种两行油菜花,这边种两行茄子,开花的时候,有黄有紫会很美,外层我要种一圈向日葵,好像一幅画的边框。这里我要种两棵香蕉,那边要种西红柿、豆角和南瓜,还要搭个架子让它们往上爬……”
海林笑道:“愿意长多高就长多高,就算是长到天上去也没人管它。”
纪子有点不好意思:“你忙你的去,我还想在这里待一会儿,除除草什么的。”
海林点头:“嫌我碍事儿?好吧,不出30分钟你必定来找我。”
20分钟后。
纪子来找海林,他正忙着往竹桌上摆着什么。
“我需要一把铲子、一只水桶、一个篮子或者袋子。”纪子出了汗,脸色红润晶莹。
“还有吗?”海林不动声色地揭开桌上的泥纸包,泥焗鸡诱人的香气四溢开来。
“这儿有什么吃的卖吗?”纪子忍不住看了一眼,才记起午饭还没吃。
“没有,有也不卖。”海林半笑着,“只有白请,好了,请你来吃吧。”
这个下午应该是惬意的。
纪子吃饱了,靠在竹椅上小憩,长风吹过林间,日影从叶隙投在地上,鸟的声音忽远忽近。累了,不动心思,不动情感,不催,不赶,像一棵静静停驻的树。
突然有一些心酸,这么容易获得的快乐,这么多年,她从来没舍得给过自己。
9
远处的菜田里,叶海林张开手臂,像一只要飞的大鸟,真滑稽。
“你在干什么?”她走过去问。
“暂时客串一下稻草人,吓唬麻雀的。”海林一本正经,“这些家伙太赖皮了,我没说请它们吃菜。”
纪子笑。
“下次你来会看到我做的稻草人,就是这个动作,对鸟是驱逐恐吓,对你,是欢迎,张开双臂欢迎,欢迎常来。”海林说。
“好。”她应着,手却在口袋里翻弄着手机,太阳偏西了,信东有找她吗?
关机6个小时,这是她对信东赌气的极限了。开机,秘书台记录的未接来电,信东有8个,短信也是8条,内容如一:“今晚凤凰宴会厅工商联和市政协联欢,6点半,记得准时。”
至少问句“你在哪儿”也好,她本没奢望他会说什么的是不是?
向晚的温度是不是有点低,她只是觉得手脚冰凉。
“我得回去了,6点半还有个应酬。”
“我送你回城吧,这个时候不好等车。”海林开出一辆送货的面包车。
夕照从车窗洇进来,海林的侧影带着金红的光环。
“听,你听到了吗?”忽然他说。
“什么?”纪子一愣。
“晚钟。”
纪子侧耳,从远方传来隐隐的钟声。
“山上有座古寺,钟声从那儿来。”海林沉醉地说,“有次从这儿经过,就是听到这钟声,刚好太阳落山,田野一片金色,很美很美,就是那次,我决定留下。”
“我一直想问你的,是因为要逃避什么,还是要归隐?”
海林呵呵地笑:“很多人都这样问。我讲个故事吧。”
“有一只吃菜的兔子,混在一群吃肉的狗里。大狗小狗整天追一片肉,谁跑得快、个头大、爪牙够锋利,谁就能抢到肉。兔子也拼命跟着跑,也跑得飞快,也把爪子牙齿磨得霍霍的。然后有一天,兔子跑赢了狗们,在大狗小狗蠢蠢欲动的眼神里抢到了肉,可是……呸,这肉也不好吃啊!明明最好吃的就是大白菜!呵呵。”
纪子跟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