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仅三十几岁的赵胜,是赵惠文王的亲弟弟,在赵惠文王的所有兄弟当中,他是最贤能的一位了。他喜欢延揽宾客,前后来投奔他门下的士有好几千人。战国时代的士有多种门派,他们有的主张“仁、义”,有的宣扬“刑名”“无为”等,因此有儒、道、墨、法等各种学派。当时的“士”已成为社会上一种特殊的势力,他们都有一定文化或一定专长,能说善辩,四处游说,不受国家、宗教、经济和政治地位限制。这些士为追求富贵,奔走于各国之间,充当诸侯和大夫的智囊,在政治舞台上起着举足轻重的作用。各国诸侯为了完成自己的一统霸业,不惜血本,放下架子,招贤纳士。其中最著名的是所谓的“四公子”,即齐国的孟尝君、赵国的平原君、魏国的信陵君、楚国的春申君。他们在各自的封邑,以丰厚的待遇供养着一批“食客”。当时,这四位公子争相竞赛,看谁最能礼贤下士。据说,赵国有相貌丑陋的跛子投奔到赵胜的门下,赵胜觉得他无足轻重,便让他住在一位庶民家里。有一天早晨,这位跛子拖着蹒跚的步履到井边去汲水,赶巧被赵胜非常宠爱的一位姬妾在楼上看到了,她觉得那跛子的形象非常滑稽,就用很响的笑声来嘲弄他。第二天,这位跛子去拜见赵胜,说:“我听说您很爱才,许多才士不远千里来到邯郸依附您,是因为您能够尊崇他们,而不以妻妾为重的缘故。我不幸患了弓腰驼背的毛病,而您后宫有位姬妾竟讥笑我,我希望得到那位姬妾的人头。”赵胜听完后,笑着答应说:“好吧。”等跛子走了,赵胜又笑着说:“看这小子,因为一笑,竟想杀掉我的美人,太过分了!”结果赵胜没有杀掉那位姬妾。过了一年多,赵胜门下的宾客与食客,有一半以上陆续离开了他。赵胜感到很奇怪,问他手下的人:“我赵胜对待门客恭敬如宾,从不失礼,可是,何以有这么多的门客舍我而去呢?”有个人走向前回答他的疑惑:“这是因为您没有杀掉那位讥笑跛子的姬妾,大家认为您只爱美人,轻视门客。所以,有许多门客离开了您。”赵胜恍然大悟,立刻砍掉了那位姬妾的头,亲自登门送给那位跛子,并且再三谢罪。从此以后,那些离去的门客又都渐渐回来了。在赵胜的几千名门客当中,自然鱼目混珠,夹杂着一些滥竽充数、鸡鸣狗盗之徒。但也有相当一部分人博闻强识,具有超人的远见卓识。赵胜博采众长,成了赵国深谋远虑的大略雄才。
赵惠文王命人把秦王国书的内容复述一遍,然后说:“各位爱卿,有什么妙计?说给寡人听听。”
朝堂之上一片鸦雀无声。
见文臣武将缄默不语,赵惠文王两手捺着御案,忧心忡忡地说:“秦王不让卖给韩国兵器与粟黍,真是难煞寡人也!不照此办吧,那秦王穷兵黩武,说一不二,必会把战火引到赵国;照此办吧,又得罪了韩国。等秦国腾出手来,攻打赵国时,韩国轻则会袖手旁观,重则会助纣为虐,我们岂不成了孤家寡人?”
赵胜向前跨了一步,说:“启禀大王,依臣下之见,我们可以答应秦王,不向韩国出售兵器与粟黍,不与韩国结盟。但秦国也必须答应我们赵国一个条件,那就是秦国不能进攻赵国,一旦韩国报复赵国,出兵侵扰,秦国要出兵相助。”
赵惠文王沉吟半晌说:“这倒可以。但寡人担忧,那强秦言而无信,出尔反尔。和氏璧之事,如果不是蔺上卿足智多谋,完璧归赵,我们就上当受骗了。这件事秦王也可以信誓旦旦地应允,但空口无凭。到时候若秦王翻脸,把盟约置于九霄云外,寡人岂能奈他何?”
赵胜胸有成竹地说:“我们可以提出让秦王派个孙子来赵国当人质的条件。如果人质派来了,可见其诚心;如果人质没派出来,可见其有诈。我们也好随机应变,以防不测。”
听了赵胜这个主意,赵惠文王觉得心情大爽,他啧啧称赞:“此乃上计也!”
群臣也异口同声地说:“良策也,良策也!”
赵惠文王觉得眼前云开日朗,几日来的慵懒像蛇一样从自己的躯体中游走了。他欣喜若狂地说:“蔺上卿,即刻撰写国书一封,送往秦国。请秦王速派一位孙子来赵国当人质,我们也马上颁诏全国,严禁向韩国出售兵器与粟黍。”
赵傀子思前想后,觉得还是要在赵王没有颁诏禁运兵器与粟黍之前,连夜出发,把他与吕不韦收购上来的粟黍运到阳翟去。他不想再去同吕不韦磨牙了,便擅自雇用三十乘马车,装满粟黍,同赵诚一起披星戴月地出发了。三十乘马车“吱吱呀呀”的车轴声,在邯郸城空旷的夜巷里如同鬼魂的呻吟声,令人听起来毛骨悚然。
吕不韦知道自己的恐惧是从赵惠文王颁诏严禁向韩国出售兵器与粟黍时开始的。第二天的午后,赵惠文王的诏令已确信无疑时,吕不韦便赶忙奔往赵傀子的家中。吕不韦记得很清楚,满街巷的阳光,一缕一缕地在他面前展示着千万条金线。在阳光下晃动的马匹人影,看上去有些面目不清。
吕不韦到了赵傀子府中,被长久迎面照射的阳光晃得头晕目眩。他闭上双眼,拒绝了好一阵的光明与黑暗交错,瞳孔才恢复了平常的视力。
当他听说赵傀子已于昨天傍晚驱车载粮驶往韩国时,不由得感到头晕目眩。他感到一阵寒意潮水般地向他袭来。他恐惧,他惊骇,他提心吊胆。抗旨违诏,是要被刀剐油烹的。他为赵傀子一家人岌岌可危的处境担忧,更为自己捏了一把汗。
吕不韦清楚,他与赵傀子合谋抗旨违诏的凭证就藏在他现在置身的赵府里。
他与赵傀子签订合同的半片竹质还掌握在赵傀子的手中。
在春秋战国时,人们普遍使用券作为凭证。券有长短之分,较大的买卖用较长的券,这种券叫作质;较小的买卖用较短的券,这种券叫作剂。《周礼》上说:“大市以质,小市以剂。”如果事后发生争执或纠纷,官府也就根据质、剂来加以判断,正如《周礼》上所说:“听买卖以质剂。”无论质还是剂,一般都是用竹木制的。他们先把买卖的合同或借据写在上面,然后一分为二,由买主或债权人执右券,卖主或债务人执左券。买主或债权人便可操右券来责成卖主或债务人履行义务,即所谓“操右券以责”。债权人在讨债时便可命债务人前来“合券”。如果双方发生争执与纠纷,双方可以到官府去“合券”。
吕不韦和赵傀子各拿一半的本钱做这桩粮食买卖,就各执半片竹质。官府根据其中的半片竹质,也可以看出双方的姓名、数量、金额。如果赵傀子贩粮败露,官府来赵家抄查,查出那半片竹质,就会拔出萝卜带起泥,把他吕不韦也牵连进来。一想到这里,吕不韦觉得背上吱吱地往外冒冷汗。
怎么办?听天由命?束手待毙?吕不韦在赵家花木扶疏的庭院内,六神无主地徘徊。很快地他便镇定下来,他不能听天由命,不能束手待毙。他要防患于未然。他思谋出一个如何应付这件事的办法。他赶紧回到府中,取出他掌握的那半片右质,返身又回到赵傀子府中,找到赵姬说:“现在官府要查对买卖,需要‘合券’,请把令尊大人那半片左质找出来。”
赵姬听后,秀美的双目闪动着天真的光芒,她对吕不韦说:“你跟我到父亲的卧室中去找。”赵姬把吕不韦领到了赵傀子卧室的外厅,从货架上拿下一个描金绣凤的长匣,打开后一片一片地查找那片左质,十几片券都翻看过了,没有一片能与吕不韦手中的右质合券。
吕不韦觉得奇怪,怎么会没有呢?是赵姬藏起来故意不跟吕不韦合券,还是让赵傀子另置别处了呢?
赵姬也很着急,鼻尖上沁出了细碎的汗珠。吕不韦察言观色后认为赵姬不是那种跟他玩心计的女子。吕不韦诱导她说:“你再想一想,令尊大人会不会把那片左质放置在另外的地方?”
赵姬摇摇头。
吕不韦与赵姬在卧室和外厅里里外外地翻腾,也没有找到那半片左质。
吕不韦的正妻皇甫娇看见吕不韦呆若木鸡地手执半片右质回到家里时,银盘似的月亮已浮游在白莲花般的云团间。皇甫娇觉得,吕不韦的脸上镀上了一层苍灰的月色。
赵傀子在边关被斩杀
人们远远地就能看见烽火台和飘扬在边邑城头上的旗帜,在黄昏的日光下,它们的轮廓模糊了。赵傀子驱赶着他的车队,沿着驿路行驶了两天两夜,终于来到了赵国与韩国的边界。一路上,他们听说赵王的诏令已经下达,但不知道送没送到这座边邑。
在离边邑很远的地方,赵傀子让驭手把粮车藏入路边的丛林中,他带上赵诚与两名随从,揣起散碎银两与匕首走了出来。他要到那座驻有守卒的小城邑察看察看,见机行事。能贿赂过去就贿赂过去,贿赂不过去就给他白刀子进去红刀子出来。
四个人踏着夕阳的余晖,开始接近那座城邑。到达城边时,两名戍卒叫住他们,吆三喝四地询问他们是干什么的,他们回答说自己是赵国的商人。赵傀子一边答话,一边拿眼睛的余光往城门那儿瞄。赵傀子看见了墙根那儿戳着一排刀戟,刃口上跳荡着即将消逝的日光,像野狼的眼睛。
戍卒问他们要干什么,他们回答要到韩国去;戍卒问他们有没有通过边关的封传,他们回答说有。
随着这一问一答的几句话,赵傀子离戍卒越来越近。他看清了戍卒腰刀上红缨的颜色非常鲜亮,他还看清了其中一个戍卒缺了一颗门牙。这两名戍卒先用目光然后用手脚依次对他们搜身。在这一过程中,有一种清脆悦耳的流水声传过来。赵傀子看见有四五名戍卒在墙角用尿浇着自己狭长的身影。
两名戍卒很快把他们身上装饭的竹简和匕首都搜了出来。
赵傀子问:“你拿我们的干粮干啥?我们在半路上会饿死的!”戍卒说:“大王有令,一粒粟也不准带出国境。”
赵傀子说:“这不能包括商旅的食品啊!”
戍卒说:“那不管,我们是见粮就扣。”
赵傀子佯装唉声叹气地说:“连吃的都没有了,我们还去干什么?我们回去吧!”
赵傀子已经察看好了,城邑里一共住着十几个戍卒。在往回走的时候,赵傀子没有走驿道,而是在野地里跋涉。他看见城邑的四周很平坦,可以顺畅地走马行车,这样可以不走驿道从而躲过戍卒的盘查。
回到驻地,赵傀子让驭手们用防身用的两把腰刀割了许多野草,把车轮缠上,并用麻布把马蹄包好,准备半夜偷越边界。天黑实以后,赵傀子和赵诚一人握着一把腰刀,带领驭手们出发了。三十乘马车悄然无声地拐下了驿道,绕着城邑在野地里行驶。
四周很静谧,偶尔能听到一两声马打响鼻的动静。风,在高远而旷漠的夜空中扫荡,降落到地面上已没有什么声势。那些蒿草蘸着月光,不知劳累地晃动着。
赵傀子的粮车还没有行驶出多远,就被骑马巡逻的戍卒发现了。紧接着,有十几束火把鬼火般地从城邑里晃动出来,戍卒呐喊着向这边冲杀过来,车队一阵慌乱骚动。赵傀子挥动着手中的刀,不停地轻声喊着:“不要慌,不要慌!”他告诉驭手们勒住马,有什么钩杆铁齿都操起来,准备迎战。
十几支火把很快来到车队跟前,通亮一片,照耀着赵傀子和驭手们一张张慌悚的面孔。戍卒们明白了怎么回事后,挥刀向车队冲杀过来。紧接着就是一阵短兵相接的厮拼。无奈,赵傀子和驭手们除了两把腰刀外,没有什么与戍卒相拼的武器,很快就七零八落地被砍倒在血泊之中……
一阵阵急骤的马蹄声,暴雨般响在邯郸城的闾巷里。飞扬的尘土,让当空的太阳变得暗淡起来。人们从窗口探出头来,知道发生了令人惊心动魄的事情。很快,就有消息传出来:粮商赵傀子违抗赵王的诏令,在边境偷运禁粮,已被诛杀。现在驶过的一队队勇武强悍的军将,就是奉命去抄没赵傀子的家产,将眷属与仆役收容为奴的。
吕不韦听到这个消息时,正在府中品茗。他的心中一惊,手中的茶盏脱落下来,摔碎在地上。
吕不韦与他的几位心腹门客都清楚,如果他与赵傀子签订契约的那半片左质落到赵军的手中,他就会被以与赵傀子同等罪论处。这些人在惊慌失措当中异口同声地劝说吕不韦赶紧出去藏匿几日,待他们探得准确消息再说。这样,吕不韦也只好与皇甫娇于当天乘着朦胧的月色到城外一座荒弃的祝祠里藏身。临行之前,他拿出不少银两与上好玉器,让几名心腹到他熟识的军尉官吏家中寻风摸底。
白天,吕不韦与皇甫娇在残垣断壁、败草枯枝中,屏声敛气地不敢活动。太阳下山人影模糊之后,才有仆役送来饭食。吕不韦在这里度日如年地挨过了两天两夜,一名门客来告诉他,在抄没赵傀子的家产时,根本没有发现那半片左质。
当蓬头垢面的吕不韦从祝祠中大摇大摆走出来,焕然一新地坐在客厅中对门客与仆役发号施令时,缠绕在他心头的仍然是那半片左质。
他恍恍惚惚地觉得,似乎有神灵在操纵那半片左质,不然那光滑金灿的半片竹简何以会下落不明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