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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一片叶子下生活(3)

二、驴脑子里的事情

糜在渠沿上的一头驴,一直盯着我们走到眼前,又走过去,还盯着我们看。它吃饱了草没事,看看天,眯一阵眼睛,再看几眼苞谷地,望望地边上的村子,想着大中午的,主人也不牵它回去歇凉。终于看见两个不认识的人,一男一女,走出村子钻进庄稼地。驴能认出男人女人。有些牲畜分不清男女。大多数人得偏头往驴肚子底下看,才能认出公母。

你知道吗,驴眼睛看人最真实,它不小看人,也不会看大,只斜眼看人。鸡看人分七八截子,一眼一眼地看上去,脑子里才有个全人的影像。而且,鸡没记性,看一眼忘一眼。鸡主要看人手里有没有撒给它的苞谷,它不关心人脖子上面长啥样子。

据说牛眼睛里的人比正常人大得多。所以牛服人,心甘情愿让人使唤。鹅眼睛中人小小的,像一只可以吃掉的虫子。所以鹅不怕人。见了人直扑过来,嘴大张,鹅鹅地叫,想把人吞下去。人最怕想法比自己胆大的动物。人惹狗都不敢惹鹅。

老鼠只认识人的脚和鞋子。人的腿上面是啥东西它从来不知道。人睡着时老鼠敢爬到人脸上,往人嘴里钻,却很少敢走近人的鞋子。人常常拿鞋子吓老鼠,睡前把鞋放在头边,一前一后,老鼠以为那里站着一个人,就不敢过来。

你知道那头驴脑子里想啥事情?

走出好远了驴还看着我们。我们回头看它时,它把头转了过去。但我知道它仍在看。它的眼睛长在头两边,只要它转一下眼珠子,就会看见我们一前一后走进苞谷地。

一道窄窄的田埂被人走成了路,从苞谷地中穿过去。刮风时两块苞米地的叶子会碰到一起。这可能是两家人的苞谷。长成两种样子。这我能看出来。左边这块肯定早播种两三天,叶子比右边这片的要老一些。右边这片上的肥料充足,苞谷秆壮,棒子也粗实。一家人勤快些,一家人懒,地里的草在告诉我。

我说,即使我离开两百年回来,我仍会知道这块田野上的事情,它不会长出让我不认识的作物。麦子收割了,苞谷还叶子青青长在地里。红花红到头,该一心一意结它有棱角的种子。它的刺从今天开始越长越尖硬,让贪嘴的鸟儿嘴角流血,歪着身子咽下一粒。还有日日迎着太阳转动的金黄葵花,在一个下午脖子硬了,太阳再喊不动它。

快走出苞谷地了,我一回头望你。你知道我脑子里想啥事情?你一笑,头低下。你的眼神中有我走不出的一片玉米地。我没敢活动的心思也许早让那头毛驴看得清清楚楚。

也许那头驴脑子里的事情,是这片大地上最后的秘密。它不会泄露的心思里,秋天的苞谷和从眼前晃过的一男一女,会留下怎样的一个故事。你欢快的笑声肯定在它长毛的长耳朵里,回荡三日。它跟我一样,会牢牢记着你。

三、一片叶子下生活

如果我们要求不高,一片叶子下安置一生的日子。花粉佐餐,露水茶饮,左邻一只叫花姑娘的甲壳虫,右邻两只忙忙碌碌的褐黄蚂蚁。这样的秋天,各种粮食的香味弥漫在空气里,粥一样浓稠的西北风,喝一口便饱了肚子。

我会让你喜欢上这样的日子,生生世世跟我过下去。叶子下怀孕,叶子上产子。我让你一次生一百个孩子。他们三两天长大,到另一片叶子下过自己的生活。我们不计划生育,只计划好用多久时间,让田野上到处是我们的子女。他们天生可爱懂事,我们的孩子,只接受阳光和风的教育,在露水和花粉里领受我们的全部旨意。他们向南飞,向北飞,向东飞,都回到家里。

如果我们要求不高,一小洼水边,一块土下,一个浅浅的牛蹄窝里,都能安排好一生的日子。针尖小的一丝阳光暖热身子,头发细的一丝清风,让我们凉爽半个下午。

我们不要家具,不要床,困了你睡在我身上,我睡在一粒发芽的草籽上,梦中我们被手掌一样的蓓蕾捧起,越举越高,醒来时就到夏天了。扇扇双翅,我要到花花绿绿的田野转一趟。一朵叫紫胭的花上你睡午觉,一朵叫红媚的花儿在头顶撑开凉棚。谁也不惊动你,紫色花粉沾满身子,红色花粉落进梦里。等我转一圈回来,拍拍屁股,宝贝,快起来怀孕生子,东边那片麦茬地里空空荡荡,我们把子孙繁衍到那里。

如果不嫌轻,我们还可以像两股风一样过日子。春天的早晨你从东边那条山谷吹过来,我从南边那片田野刮过去。我们遇到一起合成一股风,是两股紧紧抱在一起的风。

我们吹开花朵不吹起一粒尘土。

吹开尘土,看见埋没多年的事物,跟新的一样。

当更大更猛的风刮过田野,我们在哗哗的叶子声里藏起了自己,不跟他们刮往远处。

围绕村子,一根杨树枝上的红布条够你吹动一个下午。一把旧镰刀上的斑驳尘锈够我们拂拭一辈子。生活在哪儿停住,哪儿就有锈迹和累累尘土。我们吹不动更重的东西。石磨盘下的天空草地,压在深厚墙基下的金子银子,还有更沉重的这片村庄田野的百年心事。

也许,吹响一片叶子,摇落一粒草籽,吹醒一只眼睛里的晴朗天空——这些才是我们最想做的。

可是,我还是喜欢一片叶子下的安闲日子,叶子上怀孕,叶子下产子。田野上到处是我们可爱的孩子。

如果我们死了,收回快乐忙碌的四肢,一动不动躺在微风里。说好了,谁也不蹬腿,躺多久也不翻身。

不要把我们的死告诉孩子。死亡仅仅是我们的事。孩子们会一代一代地生活下去。

如果我们不死,只有头顶的叶子黄落,身下的叶子也黄落。落叶铺满秋天的道路。下雪前我们搭乘拉禾秆的牛车回到村子。天渐渐冷了。我们不穿冬衣。长一身毛。你长一身红毛,我长一身黑毛。一红一黑站在雪地。太冷了就到老鼠洞穴蚂蚁洞穴避寒几日。

不想过冬天也可以,选一个隐蔽处昏然睡去,一直睡到春暖草绿。睁开眼,我会不会已经不认识你,你会不会被西风刮到河那边的田野里。冬眠前我们最好手握手面对面,紧抱在一起。春天最早的阳光从东边照来,先温暖你的小身子。如果你先醒了,坐起来等我一会儿。太阳照到我的脸上我就醒来,动动身体,睁开眼睛,看见你正一口一口吹我身上的尘土。

又一年春天了。你说。

又一年春天了。我说。

我们在城里的房子是否已被拆除。在城里的车是否已经跑丢了轱辘。城里的朋友,是否全变成老鼠,顺着墙根溜出街市,跑到村庄田野里。

你说,等他们全变成老鼠了,我们再回去。

四、迟疑的刀

这是别人的田野,有一条埂子让我们走路,一渠沟秋水让你洗手濯足。有没有一小块地,让我们播自己的种子。

我们有自己的种子吗?如果真有一块地,几千亩、几万亩这样大的地,除了任它长草,开花,长树,落雪,下雨,荒成沙漠戈壁,还能种下什么呢?

当我们一路忙活着走远时,大地上的秋天从一粒草籽落地开始,一直地铺展开去。牛车走坏道路。鸟儿在空中疾飞急叫,眼睛都红了。没有粮仓的鸟儿们,眼巴巴看着人一车车把粮食全收回去。随后的第一场雪,又将落地的谷粒全都盖住。整个冬天鸟站在最冷的树枝上,盯着人家的院子,盯着人家的烟囱冒烟,一群伙地飞过去,围着黑烟囱取暖。老鼠在人收获前的半个月里,已经装满仓,封好洞,等人挥镰舞叉来到地里,老鼠已步态悠闲地在田间散步,装得若无其事,一会儿站在一块土疙瘩上叫一声:快收快收,要下雨了;一会儿又在地头喊:这里漏了两束麦子,捡回去,别浪费了。

每当这个时候,小红,你知道谁在收割人这种作物,一镰挨一镰地,那把刀从来不老,从不漏掉一个,嚓嚓嚓的收割声响在身后,我们回过头,看见自己割倒的一片麦田,看见田地那几千几万里的莽莽大野里,几万万年间的人们,一片片地割倒在地,我们是剩在地头的最后的一长溜子。

我们青青的叶子是否让时光之镰稍稍缓迟。

你勉力坚持,不肯放弃的青春美丽,是否已经改变了命运前途。

我看见那个提刀的人,隐约在田地那边。在随风摇曳的大片麦穗与豆秧那头,是他一动不动的那颗头。

他看着整个一大片金黄麦田。

他下镰的时候,不会在乎一两株叶青穗绿的麦子。他的镰刀绕不过去。他的收成里不缺少还没成熟的那几粒果实。他的喜庆中夹杂的一两声细微哭泣只有我们听见。他的镰刀不认识生命。

他是谁呢?

当那把镰刀握在我们手中,我们又是谁呢?

我在老奇台半截沟村一户人家门前的地里,见过独独的一株青玉米。其他的玉米秆全收割了,一捆捆立在地边。这株玉米独独地长在地中间,秆上结着一大一小两个青棒子,正抽穗呢。

陪同的人说,这户人家日子过得不好,媳妇跑掉了,丢下一个五六岁的孩子,跟父亲一起过生活。种几亩地,还养了几头猪。听说还欠着笔钱,日子紧巴巴的。

正是九月末的天气,老奇台那片田野的收获已经结束。麦子在七月就收割完。麦茬地已翻了一半,又该压冬麦了。西瓜落秧。砍掉头的葵花秆,被压倒切碎,埋在地里。

几乎所有作物都缩短了生长期。田野的生机早早结束。还有一个多月的晴热天气。那株孤独的青玉米,会有足够的时间抽穗,结籽,长成果实。

在这片大地的无边收割中,有一把镰刀迟疑了,握刀的手软了一下——他绕过这株青玉米。

就像我绕过整个人世在一片草叶下停住脚步。

这个秋天嚓嚓嚓的镰刀声在老奇台的田野上已经停息,在别处的田野上它正在继续,一直要到大雪封地,依旧青青的草和庄稼就地冻死,未及收回的庄稼埋在雪中,留给能够熬过冬天,活到雪消地开的鸟和老鼠。这都是再平常不过的事。这场可怕的大收获中,唯一迟疑的那把镰刀,或许已经苍老。它的刃锈蚀在迟疑的那一瞬间。它的光芒不再被人看见。

现在,那把镰刀就扔在院墙的破土块上,握过它的手正提着一桶猪食。他的几头猪在圈里哼哼了好一阵了。我们没有打扰他,甚至没问他一句话。

这是他再平常不过的生活了。他可怜的一点收获淹没在全村人的大丰收里。他有数的几头猪都没长大,不停地要食。他已该上学的儿子在渠沟玩泥巴,脸上,手上,前胸后背的斑斑泥土,不知耍多久才能一点点脱去,或许一辈子都不会——这个孩子从泥土中走出来,是多么的遥远和不易。

但他留住的那株唯一的青玉米,已经牢牢长在一个人心里——这是二零零零年秋天,我在这片村庄大地的行走中遇到的最有意义的一件事。

日子没过好的一户穷人,让一株青玉米好好地生长下去。那最后长熟的两棵棒子,或许够我吃一辈子。

但我等不到它长熟。这户人家也不会用它做口粮。他只是让它长老,赶开羊,打走一头馋嘴的牛,等它结饱籽粒,长黄叶子,金色的穗壳洒落在地,又随风飘起。那时他会走过去,三两下把棒子掰了,扔进猪圈里。

二零零零年底

英格堡

一、妻妾成群

老魏家的三十多只羊,在村子后面的麦茬地找草吃。老魏坐在路边埂子上,看几眼羊,又望望路上。

这条空荡的马路通向天山脚下一个叫塘坊门的村子,我们就从那地方过来,到英格堡去。一路上没遇见一个人。

我钻进老魏的羊群,蹲下身,看羊的嘴在密扎扎的麦茬中捡拾干黄草叶,偶尔碰到一两株青草,赶紧吃到嘴里。遇到半截麦穗,也吃到嘴里。羊的嘴唇很厚,大概不会被麦茬扎疼。

“它们多久能吃饱肚子?”我问老魏。

“要大半天吧,”老魏说,“地里的草不多了,都让羊吃了多少遍,拾干净了。”

看上去羊不住地低头吃草,吃到嘴里的却很少。我蹲在一只白绵羊身边看了十几分钟,它才吃到五片枯黄叶子,一截被别的羊啃过的枯草根,它又啃了几下,好像没嚼到什么,口水把草根下的土弄湿了。

有两只羊干脆卧在地里懒得找草吃。有一只的眼睛一直盯着其他羊的嘴。

还有一只大黄公羊,高出其他羊半截子,像个当官的似的,在羊群里闲转,肚子却饱饱的。它一会儿闻闻这只母羊的屁股,一会儿又亲亲那只母羊的嘴。

它转到一只卧着的白母羊身边,用前蹄推了推它,好像说,起来,吃草了。

白母羊懒洋洋地站起来,公羊嘴对着它的屁股闻了闻,又绕到前面亲它的嘴。母羊好像装得没反应,公羊又绕到后面,用嘴亲母羊的屁股。这下母羊的尾巴朝上翘了一下,我看见里面流水了,公羊长叫一声,抬起前蹄爬了上去。我这才明白过来,正是羊配羔的季节了。

老魏家的三十多只母羊,就一只公羊。每年九月初到十月的一个多月,是公羊最辛苦也最快乐的时节。三十多只母羊,要挨个地配过来,一只母羊爬三四次才能保证怀孕。所以,这段时间公羊每天至少要过四五次性生活。

“公羊有没有特别喜欢的母羊。”我问老魏。

“有呢,开始发情时,它专捡年轻的、毛色好的母羊爬。羊跟人一样呢。”老魏说。

公羊走在群里,每只母羊都对它“妈妈”叫,想叫到自己身边去。

公羊傲得很,头昂得高高的,不理识。自己在群里转,用嘴闻闻这只的屁股,一甩头,不行,没出水呢。又去闻那只的。又亲亲另一只的嘴,轻叫一声,宝贝,等会儿我过来。终于选中一个,一立身爬上去,母的立马尖叫。其他母羊跟着一起叫。

“它们叫啥呢?”我问。

“它们高兴,”老魏说,“平常时候也叫,短短的‘妈’一声。这阵子,你听它们叫起来不停,像在比谁的气长。”

“你高不高兴?”我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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