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景濂不承认众议院的一切活动,众议院也不承认他的一切活动。吴景濂的政治生涯,到此结束。章士钊曾经笔削褒贬,对吴景濂作如是分析:
士大夫行己之不可以苟也。景濂以殉国殉宪,号称于世,以迹证之,未尽虚妄,而以其平日恶行暴著,人不之齿,纵有美德,亦不与成,黎丘之鬼是也。黎丘之鬼,效人之蛭以欺其伯,一旦真蛭遇难而伯不救,蛭遂死矣。景濂囊括议士,稗贩南北,雠友靡常,法律在口,屡为黎丘之鬼以诳当世。今有一长足取,在他人宜可轰动天下使为己助者,而天下之情不与,语称立身一败,万事瓦裂,征之景濂,一何可伤。”
1924年1月9日,众议院通过孙宝琦任内阁总理。然众议院的印信,被吴景濂卷走,咨文无法盖印。众议院派人到天津,请吴交出印信。吴好不容易才逃了出来,视印信为最后护符,岂肯轻易交出,遂以“现在院警被内务部非法撤换,院内秩序无从维持,且秘书长及职员多被监控,行动已不自由”为理由,拒绝交印。经过一再劝说,他才同意在六份空白咨文上盖上众议院印信,让来者带回北京。
当盖了印的空白咨文出现时,国会存在的最后价值,其实都已归零了。
议院没有了印信,连向政府要钱都没法盖章了。为了解决这一困局,1月10日,众议院开会,成立临时行政委员会,启用众议院临时行政委员会印信。从行政委员会历次会议的议题来看,欠费、欠薪,占了相当大的比例,可见国会已河涸海干,陷入财政危机,一股穷途末路、恓恓惶惶的气氛,弥漫上下:
1月10日:推定毕维垣、王绍鏊、王迪成、葛庄、谢国钦、高登鲤向财政部领款。
1月24日:本院经费仍由原推定之代表再向政府交涉。
1月28日:推定王敬芳、蒋宗周、葛庄向政府催款。
1月30日:阴历年关秘书厅职员薪俸准予在厅费余款项下借支若干。
1月31日:一、议决下次本院开会仍发出席证,以便为将来支给岁费之标准,但不发支付证。二、公推李燮阳、王敬芳、蒋宗周、葛庄四君向政府催阴历年关经费。
2月2日:秘书厅职员,九月以后到差者,准借支五成薪俸。
2月3日:议决本院秘书厅经费,除警卫夫役照全月发给外,余均按五成五支给。
2月11日:决定秘书厅十二年七月份经费及八月份未领之岁费,推举代表,备具公文,向政府催索。”
国会除了向政府追讨欠费之外,也没有什么事情可干了。总统也选了,宪法也制了,墨盒也扔光了,议员也分裂了,议长也跑掉了。太阳要下山了,夜幕要降临了,潘多拉魔盒已经打开。等到天穹收起最后一线光明时,大地唯有在黑暗中哭泣。
最后的一幕
1924年9月,江浙爆发了战事,在直系支持下,齐燮元的江苏军队,首先向浙江进攻,卢永祥率浙军起而应战。至9月底,浙军战败,卢永祥下野。但这时张作霖的奉军却以援助卢永祥、讨伐贿选为名,大举入关。第二场直奉大战,一触即发。
9月15日,奉军展开全线进攻。9月18日,吴佩孚在北京“四照堂”召开直系军事会议,策划守战,号令四方。吴佩孚出任讨逆军总司令,王承斌为副司令,冯玉祥任第三路总司令,吴佩孚亲赴秦皇岛督战。10月19日,冯玉祥接奉总部命令,率领西北军迅速增赴前线。但冯玉祥对吴佩孚早有二心,在途中突然宣布倒戈,杀回北京,囚禁了曹锟,推举段祺瑞为大元帅,复逼前清逊帝迁出紫禁城,造成震惊全国的“甲子之变”。
才当了一年总统的曹锟,在西北军的威逼之下,宣布辞职,他的弟弟曹锐吞鸦片自杀。早知今日,当初何必千方百计要当总统?由于后院起火,前线直军无心恋战,奉军乘势占领滦州,抄了直军后路,而山东又宣布中立,切断了津浦铁路,拒绝吴佩孚假道。山海关、秦皇岛的直军不战而溃,纷纷坐船浮海南逃,局面一发不可收拾。吴佩孚半生英名,因冯玉祥的倒戈,一朝丧尽。
北京政变发生后,形势峰回路转,瞬息万变。10月25日,全体政变领袖在北苑召开第一次会议。冯玉祥作为国民军总司令向会议提出:“请孙文北上主持大局,目前中国政治纷乱,非有一老成持重,信实不欺的真君子出面收拾残局不可。”此人非孙文莫属。但在孙文北上之前,由段祺瑞主持大局。随后,苏、皖、赣、浙、闽、湘、鄂、川、陕、豫各省都来电拥戴段祺瑞出山。
10月27日,褚辅成、田桐等国会议员,忽然在一片混沌之中,看到了重振国会旗鼓的一线希望,遂在上海发出通电,提出对贿选议员应予惩处。另有一批议员也在天津集会,由焦易堂提出“淘汰贿选分子,维持国会”的主张。11月中旬,沪,津两地议员,在天津会合,设立“反对贿选议员办事处”作为联络机关,呼吁各地的护法议员,放下手头杂务,摒弃以往成见,迅速到北京集中。
沉寂已久的国会舞台,又闻急切的开场锣声,但这时谁还对这些角色感兴趣呢?戏总要有人去演,但谁会真正想看呢?谁对它有真诚的期待?一个人不喜欢你,可以说这个人有眼无珠,十个人不喜欢你、一百个人不喜欢你,可以说他们是党同伐异,但全国上下都不喜欢你,还能怪谁呢?
11月21日,段祺瑞到了北京,组织临时执政府。这是一个全国最高权力机关,集总统、内阁、国会于一身,对外代表国家,对内总揽军民政务,不再另设监督机关,被史家称为“组织之单纯,权力之集中,为民国以来所仅见的制度”。
临行时,段祺瑞在天津发表“就临时执政通电”,宣称“法统已坏,无可因袭。唯穷斯变,更始为宜”。他提出要召开两个会议:一个是善后会议,以解决时局纠纷,筹备建设方案;另一个是国民代表会议,援美国费府会议先例,解决一切根本问题,以三个月内召集,其集议会章,在善后会议议定后即行公布。21所谓“费府会议”,指1787年美国十三州的代表在费城召开制宪会议,制定联邦宪法一事。但这并不意味着段祺瑞要走美国的道路,因为费城会议明确提出了联邦制的概念,而段祺瑞需要中国的“费府会议”,是制定一部中央集权的宪法。
章士钊在执政府中担任司法总长,他在替段祺瑞向记者解释政策时,已明确表明不会附会法统。他说:“至于临时执政府,乃革命的,与法统无关。而段氏之所以不组织所谓‘革命政府’,一则因不欲自居一手造成革命事业者,二则因此种政府为暂时过渡之性质,与其多事纷更,实无宁因陋就简,留待未来两种会议之解决,并非有附会法统之意存于其间。”22话已经说得够明白了,对于还想坚守代议政制的国会议员来说,舞台的灯已熄灭。
当晚,与段祺瑞关系密切的官员曾毓隽(安福议员,曾任段祺瑞的秘书长)、梁鸿志(执政府秘书长)在新丰楼设宴招待林长民、刘以芬等拒贿议员。大家七嘴八舌,痛骂投票议员,有人主张严惩,刘以芬叹息说:“受贿投票,法固宜惩,然尚有受贿而不投票者,将何以处之?若同一受贿,所差者只在投票与否,而一惩一奖,岂得谓平?”一时间大家都面面相觑,举座默然。
确然,在一个大黑泥潭里,能长出几朵莲花?
11月22日,127名议员在北京太平饭店开会,成立“国会非常会议”,以“国会反对贿选议员二百七十九人”的名义,发表宣言:
当此民意机关绝续之交,同人自觉代表国民之职责益为重大,特于本日在北京成立国会非常会议,其存大法于一缕,共策国事之进行。俟政制完成,民意有托,同人即解除责任,以谢国人。23会后,非常会议委派王家襄、童杭时等六位议员为代表,拜访段祺瑞,征求他的意见。但段祺瑞避而不见,让人传话:他对国会非常会议没有成见,然须考虑协商后,才能与代表们见面答复。
随着张作霖也进了北京,形势顿然改变,冯玉祥很快被段、张踢出了局,倒戈者往往被人瞧不起,出卖吴佩孚的结果,是替他人作了嫁衣裳。11月25日,段祺瑞宣布就任中华民国临时总执政。第二天,王家襄等人见段祺瑞还没有下文,又去拜访。段祺瑞派梁鸿志出来接见,反过来问议员有什么想法。王家襄向梁保证,非常会议纯属过渡性的民意代表机关,但求草定国民会议的组织法,提出一种宪法草案于国民会议而止。非常会议也绝不会向政府提出弹劾案和质问案,请转达执政放心。
尽管议员把身段放得很低,但段祺瑞实在讨厌“非常会议”这个名称,也许令他想起1917年广州的“国会非常会议”,唤起许多不愉快的记忆。他建议由拒贿议员组织一个国宪起草委员会,重制宪法,停止非常会议。而议员们却认为非常会议已经成立,且对外公布了,突然改换名称,太过儿戏。而且国会不能行使职权,宪法起草委员会只能由政府任命,将来宪法出来,还是贻人“钦定宪法”的不良印象。
国会已如燕巢危幕,个别议员还想保持其独立地位。吕复等19位议员联名提议,不需政府任命,由拒贿议员自行组织国宪起草委员会。但经过大家讨论,均认为在目前环境下,根本行不通,只好作罢。
随着1924年冬天的来临,国会落幕前的一些小插曲,开始陆续上演了。段祺瑞上台后,首先责成章士钊迅速查处国会在贿选丑闻中应负的罪责。在11月30日的国务会议上,章士钊把这件事提出来请大家慎重讨论,多数主张采取断然的法律手段来解决国会问题。
章士钊再把总检察长、高等厅、地方厅检察长请到家里开秘密会议,根据两院列出的议员名单,把第一批被检举议员用红笔圈出来,由地方检察厅依法检举。最后,他吩咐大家:“要严格保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