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角雅园风物旧]
地址:苏州临顿路温家岸17号
那日在苏州晃荡,漫无目的,反正在老街巷溜达,走到哪儿都不会失望,这也是我的出游习惯,穿最舒服的鞋,背个包,全靠“11路”,累了就停下喝杯东西,到吃饭的时候就专心做个吃货。
就这样,无意中见到了范烟桥故居。初见范烟桥的名字,是在大学的现代文学史教材中,自是少不了对鸳鸯蝴蝶派的批评,后来我也读了不少张恨水、周瘦鹃和程小青的作品,连包天笑的也读过,偏偏就与范烟桥无缘。所以,那次去苏州,寻了周瘦鹃和程小青的故居,却没将范烟桥的“邻雅旧宅”列入计划。后来才知道,周瘦鹃、程小青和范烟桥并称苏州文化界三老,若是错过了,那可不免悔青了肠子。
我爱晃荡的习惯帮了我。其实,若是专程去寻邻雅旧宅,还真颇有难度,它离极热闹的观前街不远,但也不算显眼,可能在它附近走上几个来回也不会发现,倒是这无心插柳,既轻松又惊喜,实是快事。
那条路叫作临顿路,路边的河叫作临顿河,河上有一座座石桥,一派江南韵味,可惜河水委实不干净,不知如今可有改善。范烟桥的邻雅旧宅,就在这条路上的一条小巷内,门牌是温家岸17号。
这处宅院的历史实在太久,最早是元代文学家顾阿瑛的私宅,清代诗人顾予咸建“雅园”,此宅为其中一部分,1922年,范烟桥的父亲买下此宅,因其父字葵忱,取向日葵之意,取名“向庐”。时年28岁的范烟桥则题诗“一角雅园风物旧,海红花发艳于庭”,并自题“邻雅旧宅”四字,挂于门楣。
从28岁到73岁去世,他一直住在这里,大半生都静观临顿河,也静观时光而去。
他曾写过,“我家有院,有假山数垛,颇嵌空玲珑,有池虽天旱不涸,有榆树大可合抱,其他梧桐、蜡梅、天竹、桃、杏、棕榈、山茶,点缀亦甚有致”,寥寥几句,道尽清幽雅致。这种从元代传下来的老宅,历尽沧桑,自有灵气,积淀也丰厚,绝无暴发户的气息。以范烟桥的恬淡,自然喜欢这里,他一生沉浮,走红或落魄,这宅子也都不离不弃。
据说,当年故居“邻雅旧宅”分为南北中三路,南为花园,中和北为住宅,后来老宅年久失修,几成危房,被拆了不少,部分地方加建了平房,目前仅余中路的房子为当年原貌。走进去看了看,门楼还在,大厅也在,但一片斑驳,那雅致之气仍在,但确实陈旧不堪。那红漆大门倒是刻意修葺过,一看便知是新玩意儿,门上挂着“范烟桥故居”的牌子。听说这里仍为范家后人居住,就住在加建的平房里,但我没见到有人迹,倒是有附近街坊在里面坐着聊天——去程小青故居,只能看看那狭窄小门,去周瘦鹃故居,只能绕墙走一圈,倒是这里可以直接进去看看,又是意外之喜。
院内仍有假山与池塘,不过也颇为零落,显然少有打理。当年肯定不致如此,苏州三老中,范烟桥在苏州隐居时间最久,虽无周瘦鹃的盆景绝活,但闲暇无事时也不免寄情草木花石,这些“技能”,都是苏州文人的“基本功”吧!
寻访其故居后,我便开始找他的资料与作品来看,越看便越喜欢——周瘦鹃写言情,程小青写侦探,他则写武侠与黑幕,这三老可真是互不影响。范烟桥也是通才,文史研究有造诣,写过《中国小说史》,小说一本接一本,本本畅销,剧本也写了不少,比如经典的《陌上花开》(即《长相思》),当年国华电影公司推出的《西厢记》《秦淮世家》和《三笑》等,部部叫座,剧本改编都出自其手,他还长于诗词、弹词,也擅长书画。不过如今寻他的小说、剧本、诗词和弹词,都颇有难度,反倒是歌词,不需刻意去寻,保管遍地都是。当年金嗓子周璇红透上海滩,她的大部分歌曲便都由范烟桥填词,比如已成经典的《夜上海》:“夜上海,夜上海,你是个不夜城。华灯起,车声声,歌舞升平。只见她笑脸迎,谁知她内心苦闷。夜生活,都为了衣食住行,酒不醉人人自醉,胡天胡地蹉跎了青春。”又如《花好月圆》:“浮云散,明月照人来,团圆美满今朝最,清浅池塘,鸳鸯戏水,红裳翠盖,并蒂莲开。双双对对,恩恩爱爱,这园风儿向着好花吹,柔情蜜意满人间……”
那些上海滩的灯红酒绿、旖旎风光,看似与邻雅旧宅毫不搭调,可范烟桥却进出自如,毫不凝滞。
那时,他稿约无数,为几家甚至十几家报刊写稿,每日要写几千字,却又快又好,我喜欢的《孤掌惊鸿记》便是这样诞生。他还曾在东吴大学任教,但这忙碌并不碍着他享受生活,他极爱烟酒,书房名为“鸱夷室”,“鸱夷”是盛酒器。他也有无尽雅趣,比如他那句诗作“一抹朝晖掩雪峰”,看着意境悠远,俨然脱尘,实际上却是他吃早餐时拿白米粽蘸玫瑰酱,一时诗兴大发,想来,那一刻的他必是心满意足的。
1949年后,他也曾积极参与改造,也做过官,任过苏州文化局局长,任过江苏省文联副主席,也参加了民主促进会,还是民进苏州市委副主委。1965年,71岁的他写下自传《驹光留影录》。
年过古稀的他,也许觉得生命已经到了尘埃落定、大可总结的时候,即使日子继续过下去,也还是这般平静似水、波澜不惊吧。反正,有园子,有烟有酒,有假山有盆景,还有各种书画古玩,只需沉湎,日子便过得极快。
他却没想到,一切会戛然而止。
“文革”初起,他便与老友周瘦鹃、程小青一起遭冲击,各种批斗、凌辱纷至沓来。有一日,他为了避祸,颤巍巍地把自己所藏的手稿、信札、书籍,还有从1915年开始不间断写了五十年的日记全部塞进假山洞里,然后付之一炬,他所留存的东西实在太多,竟烧了三天三夜。
1967年3月28日,他抑郁离世。在他之后,周瘦鹃在自己的紫兰小筑中投井自尽,再后来,程小青在自己的茧庐中郁郁而终。
如今留下的,只是邻雅旧宅中那两块搬不走的太湖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