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间有苍凉]
地址:杭州南山路景云村1号
严格来说,杭州南山路景云村1号的潘天寿纪念馆算不上民国故居,房子虽是二十世纪四十年代的老楼,但却是潘天寿晚年所居。不过,早在1928年,他就来到杭州国立艺术院任教,国立艺术院即中国美术学院的前身,他在这所学校里前前后后共任教四十余年,任校长的时间也达十四年,寻他在杭州的故迹,以此楼为基点,未尝不可。
如今的南山路委实精致,靠西湖一侧绿树成荫,沿途既有柳浪闻莺之类的老景区,也有大量咖啡馆、餐厅和酒吧,马路另一侧则遍布老房子,大多做了商用,也有旧时气息,随便走到哪一处驻足细看,都不至失望。每次去杭州,若不住北山路,便住这南山路。
中国美术学院南山校区也在这条路上,那标志性的校门甚是抢眼,高高的青砖立面上布满爬山虎,门楼有柱有竹,旁边便是景云村,与校园仅青砖墙相隔,1号小院即潘天寿纪念馆,斜对着对面马路上的钱王祠。
院内有两栋青砖小楼,彼此由水池相连,墙上均有爬山虎,平添沧桑感,正对院门的二层小楼是当年的潘天寿故居,1981年辟为纪念馆并对外开放,侧面小楼是1991年扩建的陈列楼。
院内有草坪,还有各种花木,最抢眼的自然是草坪上那一方汉白玉石,立面似碑,上面却无字,顶部横断面如刀砍斧劈。
走入故居,正厅是当年的书房,也是画室,墙上有对联,那是潘天寿恩师弘一法师李叔同的赠联:“戒是无上菩提本,佛为一切智慧灯。”当年,青年潘天寿在浙江第一师范求学,师从李叔同,李叔同惊才绝艳,琴棋书画、诗词金石无一不精,并融会贯通,对潘天寿影响极大,后来潘天寿教授弟子时,也不拘泥国画本身,而是提倡学生钻研诗词、书法和金石篆刻等,以底蕴作画。
在潘天寿四年级时,三十九岁的李叔同出家。值得一提的是,十余年后,已然成名的潘天寿一度对美术界的混乱失望,便找到李叔同希望跟随出家,李叔同则说出家也未必清静,打消其念头。
厅内还有经亨颐的对联,他是潘天寿就读浙江一师时的校长。临窗有一张大画桌,上有各种画具,包括端砚、毛笔等,想来应非当年之物,但阳光洒进窗内,光影斑驳,却让我相信旧时一定也是这般情境。还有一张红木转椅,书柜中俱是书画类著作。画室后便是卧室与起居室,陈设简单,旁边侧厅则陈列了潘天寿的画作和著作,也有大量照片、书信和绘画手稿等。
走进旁边的陈列楼,屋顶有阳光洒下,四面都是落地式展柜。尽管这小楼的外观与旁边故居的风格别无二致,也富旧时气息,可里面却完全是现代化展馆的模样,所展出的都是潘天寿的巨幅画作,如《雁荡山花图》《晴霞图》《梅月图》等。
这怕是国内最光鲜的文化名人故居之一,修葺一新不说,还贴合了故居主人的艺术气息。可当年住进这里的潘天寿远没这么光鲜,那是1957年,他就任浙江美术学院(即今中国美术学院)院长,搬入此宅。那时,文艺界已经历了思想改造和整风运动,国画被归为封建残余,国画理论基本被完全否定,按文艺政策,画家不可再画花鸟山水等“封建士大夫的玩意儿”,而是要贴近工农兵,歌颂新社会,各大美术院校纷纷取消国画系,潘天寿自己也曾一度迷惘。
不过,他一向硬骨头,敢于直言,在此前的1955年,他就曾公开表示:“任何民族都有民族的文化,任何民族的新文艺,不能割断历史来培养和成长。”
他以为,这一次也能像二十多年前那样,在他的努力下见到改变。
在二十多年前的1928年,潘天寿就来到了这所学校的前身——国立艺术院,那时,国画也曾被轻视。
当时,学校还不在南山路,而在孤山罗苑,也临西湖,放眼望去都是湖光山色,开学那天名流荟萃,有倡议创办此校的蔡元培,有首任校长林风眠。
很多年后,仍有人记得,当天大家都西装革履,唯一身着长衫的便是潘天寿。他爱穿长衫,凡上课和重要场合,他都着长衫出席。那年,他31岁,正值踌躇满志之时。
那时的国立艺术院名家云集,校长林风眠也是一代大师。他与潘天寿艺术理念有别,但办学上继承蔡元培的兼容并包,倒也给了潘天寿足够的空间。不过,当时国画的衰微确已严重,选修学生极少,亦不认真,磨个墨就耗去大半节课,课时也因此一缩再缩,大家都跑去学西画。
面对这种局面,潘天寿曾说中西画应该分为不同系科,他不排斥西画,但认为接受外来文化不意味着要消灭民族精神,又认为“中国人从事西画,如一意摹拟西人,毫无自己特点,就是一个洋奴隶……中国人从事中国画,如一意摹拟古人,无丝毫推陈出新,就是一个笨子孙”——他一向反对刻意模仿,当年他在上海美专任教时,结识大师吴昌硕,受影响极深,早期的恣意狂放之气渐淡,虽然用笔仍然遒劲大气,但画风渐转含蓄,意境更为悠远。其间,他也曾害怕一味模仿吴昌硕会失去自身风格,所以有段时间作画,凡似吴昌硕风格的便撕掉重画,终至兼收并蓄又不失个性,吴昌硕曾说:“阿寿学我最像,跳开去离我最远,大器也。”
其实不仅作画,凡事都是如此,模仿固是一途,但能否成大器,不是看你模仿得有多像,而是看你跳开有多远。
二十世纪四十年代,潘天寿担任国立艺专(即此前的国立艺术院)校长,终可大展拳脚,他单独设立国画系,并分山石、花鸟和人物等三个专业。此举终于将国画教学纳入现代教育体系,功莫大焉。
可他没想到,二十世纪五十年代的这场国画衰微,远非他一己之力能挽回。他硬气,他也不识趣。经历思想改造和整风后,许多人都已噤若寒蝉,可他仍敢直言,就像他笔下的“潘公石”,大而厚重,极为硬气。也正因此,他成了“文革”时美院中吃苦头最多的人,无数次地批斗,无止境地打骂,甚至被拉到浙江各地“游斗”。他曾在游斗途中写下绝笔诗“莫嫌笼絷狭,心如天地宽。是非在罗织,自古有沉冤”。
不知道那一刻,他是否想到了恩师李叔同?李叔同对他的影响不仅在绘画本身,也在于性格,他曾将自己的画室命名为“止止室”,何谓二止?“名”前止步,“利”前止步。
据说,他是曾后悔过的,他后悔的不是直言敢当,而是一生中未能摆脱“名”字——其实,他已足够淡泊,有些人的名气不是自己可藏得住的。
1971年9月5日凌晨,潘天寿黯然辞世,之前一天下午,美院派来两个人,宣布潘的定案结论,指控他为“反动学术权威”,属敌我矛盾,已奄奄一息的潘天寿仍有傲骨,他继续着那句在批斗中曾屡屡说过、并招来无数殴打的话:“去掉反动,我不反动。”
据说,几天后在殡仪馆与他告别的,除了家属,只有一位同事和一位老友。与之形成鲜明对比的是七年后,1978年9月5日,潘天寿的追悼会在杭州举行,十分隆重,此时的他已被平反。
再后来,就有了我眼前这座改为纪念馆的故居。
只是谁也不知道,如果潘天寿不经此一劫,会有何等建树——国画家强调用笔圆熟,所以最高峰往往在晚年,潘天寿的后期作品便优于盛年时,可惜在炉火纯青之际戛然而止。他的作品也散佚极多,目前存世之作不过千幅。
有些事,过去了就无法回头,更无法挽救,就像他在“文革”时曾说过的一句话:“年纪大了的人倒无所谓,担心的是国家和年轻人。国家的损失无法估计,年轻人失去了宝贵的青春,永远无法补救。”
于我而言,有些故居相对乏味些,它们只承载了一位名人的童年,往后的风云流变、人生起落却往往与之无关。拜会它们,只是为了寻得故人的一丝人生脉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