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雪芹深谙封建社会的冷酷,所以在《红楼梦》中,让端庄聪慧的薛宝钗,滴翠亭前使一个金蝉脱壳之计,把一盆污水泼在了无辜的林黛玉身上。看到此处,谁不感到寒彻骨髓?
关汉卿对人们看待善恶的态度有着清楚的了解,所以才敢在《窦娥冤》中设计六月飞雪的情节,强化人们对善良的同情和对邪恶的谴责。
白居易从琵琶女的身世遭遇,镜鉴了宦海风波的自我投影,所以在《琵琶行》中,发出了“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的深深感叹,并赢得了历代文人强烈的共鸣。
李白充分体味了北方风雪的狂悍与恢弘,在他的《北风行》中吟出了“燕山雪花大如席,片片吹落轩辕台”的千古诗唱,呈现了北方隆冬大雪的威风与气派。
苏轼在领略庐山多姿多彩的秀丽风景时,感悟到了包蕴其中的深刻哲理,于是在《题西林壁》中咏唱道:“横看成岭侧成峰,远近高低各不同。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形象地表达出了人人有所感而无人道明的世间至理,使人们在普遍的认同中有一种豁然开朗的愉悦。
艺术是以人为中心的,因而艺术的眼光始自为人,终自为人。而最能干预人的认知的就是情感。只有那些能够引起人们感情共鸣的独特发现,才会证明艺术的眼光对于写作所具有的真正价值。
有了艺术的眼光,写作的艺术化就有了基础。我们知道,一般的艺术,都是通过某种媒介创造一个虚幻的艺术世界,来表现作者主观上把握的那个自己“心目中”的“客观世界”。写作的艺术也不例外,它以语言为媒介,去创造那个虚幻的艺术世界,进而表现真实的生活世界。
然而,写作艺术的独特之处还在于,它所创造的虚拟世界,不是用人们的五官就可以直接感知的。语言符号的组合,不能直接构成语言艺术的世界。而是语言符号通过人的感受系统主要是视听系统进入人的大脑后,经过阅读者的再加工、再创造,转变成艺术形象,才可以在艺术形象的基础上,构成艺术世界。
虚拟的艺术世界相对于真实的生活世界是假的,但它是以表现真实的生活世界为目的,这就是“假”里藏真,以“假”写真,写“假”成真。
所以,写作的艺术化,就是通过创造语言艺术形象,来完成对语言艺术世界的建构,实现对生活世界的表达,也就是“假”里藏真,以“假”写真,写“假”成真。
唐代诗人杜牧,把普通常识范畴的“一里莺啼”至多“十里莺啼”,夸张成“千里莺啼”,来表现千里江南广阔、迷离、秀美的春天景色。这是以“假”写真:表面为假,实际则真。
元代的马致远,在他的小令《天净沙·秋思》中,对寻常的景物进行了不寻常的组合:“枯藤老树昏鸦,小桥流水人家,古道西风瘦马。夕阳西下,断肠人在天涯。”在现实生活中,这些景物的遇合几乎是不可能的,因而也是不“真实”的。但作者使这一堆孤立的景物,在艺术组合中体现了构思的统一性,表达了作者真实的悲秋情怀,成功地创造了一个独特的语言艺术世界。这也是以“假”写真。
曹雪芹写《红楼梦》,在一开始就声明“曾历一番梦幻”,“真事隐去”,就声明是在说故事:“满纸荒唐言,一把辛酸泪”。但却成功地描绘了中国封建社会的真实生活,展示了封建社会必然走向没落和崩溃的大趋势。这是假里藏真:真真假假,假中有真。
《三国演义》,七分历史,三分虚构。大的故事情节都是依据历史事件而来的。但许多细节诸如“草船借箭”“诸葛亮禳星”,却是典型的小说家言了。这也可以叫“假”里藏真了。
《西游记》把个猴精写得活灵活现,似乎唐僧师徒那取经途中经历的九九八十一难,处处都是真的一样。看过书的人,竟有些相信这些人物和经历是确有其事了。这就是写假成真:本为虚构,当真事写。
蒲松龄的《聊斋志异》,通过花妖狐怪的故事,来反映封建社会存在的矛盾,反映官场的黑暗、吏治的腐败、科举制度的不合理、课税征赋的刻薄。故事为假,但由于作者高超的写作技巧,往往觉得小说中的生活是真实的。这也是写假成真。
写作艺术,是以虚幻的艺术世界来表现真实的生活世界,追求的是二者之间的“神似”。因此,写作艺术所创造的艺术世界,所要达到的是一种艺术的真实,在和生活世界的对位上,倒是不必刻意求真。
我们也可以从其他艺术中受到启发,理解和把握写作的艺术化。绘画上,有水墨画红梅,朱砂写翠竹,都是讲究神似,而不在意色彩和生活的真实是否一致了。写作艺术也是一样的道理。阿Q 在现实中很难找到,但阿Q 的真实性又是为人们公认的。孙悟空的形象,离现实生活更远,但孙悟空的形象,其艺术的真实性又是不容置疑的。
据说,我国晋代的顾恺之,画中书令临海侯裴楷,为了增加其神威,在颊上平添了三根毫毛。而意大利文艺复兴时期伟大的艺术家米开朗基罗,在给摩西做雕塑时,让摩西的头上长了两只角,这和顾恺之有异曲同工之妙。写作中,也同样有这种别出心裁的谬误。
我国南朝时期的江淹,在他的名篇《别赋》中写道:“是以别方不定,别理千名,有别必怨,有怨必盈。使人意夺神骇,心折骨惊。”这里,“心折骨惊”当做“骨折心惊”才是。作者有意用错,是一种更加鲜明的强调。
宋代欧阳修的名篇《醉翁亭记》中,有一句为“酿泉为酒,泉香而酒洌。”有人指出“泉香而酒洌”应为“泉洌而酒香”。其实,这里同样是作者的有意出错,是一种“有意味”的强调。
鲁迅先生的《无花的蔷薇之二》,有几句揭露段琪瑞政府虐杀无辜青年学生的话:“如此残虐险狠的行为,不但在禽兽中所未曾见,便是在人类中也极少有的……”“不但在禽兽中所未曾见,便是在人类中也极少有的”,显然是一句说颠倒了的话,但唯其颠倒着说了,才能表达极度的愤怒。
在《歌德谈话录》中,谈话的辑录者爱克曼,记载了一件很有趣的事。歌德请爱克曼欣赏荷兰大画家吕邦斯的一幅风景画。在歌德的启发下,爱克曼发现,吕邦斯的这幅风景画,人物和风景是从相反的两个方向受到光照,从而产生了一种奇特的美感效果。爱克曼惊讶地说,这是违反自然的。歌德笑着说:“吕邦斯正是用这个办法来证明他伟大,显示出他本着自由精神站得比自然要高一层,按照他的更高的目的来处理自然。光从相反的两个方向射来,这当然是牵强歪曲,你可以说,这是违反自然。不过尽管这是违反自然,我还是要说它高于自然,要说这是大画师的大胆手笔,他用这种天才的方式向世人显示:艺术并不完全服从自然界的必然之理,而是有它自己的规律。”
歌德说的“艺术高于自然”,是艺术的重要规律之一。歌德还就这个问题,举了一个文学上的例子。在莎士比亚的悲剧《麦克白》第一幕第七景中,麦克白夫人要怂恿丈夫杀害国王篡权,针对他到了有机可乘时的犹豫不决,就骂他是胆小鬼,说自己为了信守誓言,把自己喂过奶的婴儿杀了都毫不犹豫。在第四幕第三景中,麦克白杀了国王的忠臣麦克达夫家的儿女。麦克达夫异常愤怒,他的伙伴鼓励他报仇,他说这个仇报不了了,因为麦克白斯没有儿女。歌德说,两处的话不一致,“但这个矛盾并没有使莎士比亚为难。他要的是加强当时语调的力量。”歌德认为,一件艺术品是由大胆自由的精神创造出来的,不能把画家的笔墨和诗人的语言看得太死。
正是因为写作的艺术化,才促进了语言的艺术——文学的发展,才创造了众多的文学艺术形象,诞生了无数的、伟大的文学艺术作品,也才使文章显得更加丰富多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