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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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谁能帮他?谁能救小莲?!

当然只有那个一年三百六十五日,日日腮边挂着微笑的男人,那个笑起来山明水秀,如江南春水般的男子。

没头苍蝇般,行蕴骑马在坊间乱转,逢人便问:是否看见一个十分漂亮的白衫公子。

策马来到西市,迎面险些撞上一个少年,急急勒紧缰绳,定睛细看。

那少年十一二岁年纪,一身白衣,尚未长成的俊脸,眉目间尽是难驯的野性。这不是玉烟先生身边那个唤小飞的男孩子吗?

“小飞!”大喜过望,他急忙跳下马道歉,“对不起!我正有事请你家先生帮忙。”

小飞瞪着他,半天才道:“跟我来吧。”

出西市向东一直走,过了朱雀大街,再往前越过两个坊,便到了高官贵胄们居住的豪宅区。宣阳坊在东市西侧,进了坊门,来到一条街,高门深院的大户,独自占去了半条街。朱漆金锭的大门,门楣上一块乌木金漆大匾,只写了两个字:李府。叩几声门,里面出来个皂色衣冠的家仆。

小飞朝他点点头,指着行蕴道:“来找先生的。”

家仆略一点头,放他们入府。

里面亭台嫣然,七拐八拐走了好久,终于来到后花园,花木假山后一片碧波湖沼,盘了几条曲折回廊,湖心一座吊脚小亭,素纱垂映。

玉烟独坐在亭子里对着面前一盘未下完的残局发呆。

“先生,行蕴来了。”

玉烟收了神,忙招呼他坐下。

“这里是……先生的府地?”

“不不,这儿是卫国公李靖家的三公子李德颜的别业。我不过来这儿驱邪治病。”玉烟抬眼笑笑,又道,“找我有事?”

“对!想请先生带我去找小莲。不久前我带她到敦煌,她幻回人形后什么都没说就走了。我等了她很多天,起初怕她不原谅我,所以避不见面。现在我又怕、我又怕她回去找善法堂。先生!请你带我去见她!”

“你当初执意让她恢复人形,为何没想到这层?”

“我、我……”

“你又没想到?你又不知道?”玉烟轻笑两声,随手抓把棋子甩到湖里,一阵黑白交错的急雨,惊得鱼儿四散。行蕴又惊又羞,直直瞪着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他是窥得天地玄机的天人,真正的“天子”,皇帝在他面前还要俯身祈祷跪拜。也许,最初的最初,从经行寺西配殿相遇的那一刻,一切就早在他的掌握之中了。

那时不是说得很清楚吗?桃花劫,桃花债。

小莲的死让自己明白了一半,如今才悟得另一半。

他是她的桃花劫,所以,他贝她一笔桃花债。

原来还是一场赌局——他们都赌上了自己的真心。满盘局势,他们各自只看清半局,只有这个赌局外的旁观者看清了一切,左帮右补,指点江山。

“行蕴,那****带你去找小莲时曾说过,生路没有,死门却有一条。如今这死门还未过呢。你若想重新赢得她的心,必得过这死门,你还想去吗?”

当然想当然想。行蕴内心狂喊着,突然给玉烟跪下,俯身便磕头,声声带响。

“先生!我只要去见她。我不要她再因为我的无知,再被我害死。只要她活着,只要她以后可以开心地活着,我怎样都无所谓了。只要她能够知道我的心……足够了……那就足够了……”

玉烟扶起他,为他整了整衣冠。

这一段孽缘牵牵扯扯了二十多年,多苦少乐,连他这看的人都嫌累了。他叹口气,从后推了行蕴一把。小飞早现出本相,接住他冲天飞起。

待他们飞远了,玉烟才踩云彩追上去。

这次行蕴已经驾轻就熟了,不再惊魂未定地四顾。到得探海石,只等磷光一现,二话不说便跳下去。

如坠五里云雾,晕头转向飞了一通,再睁眼已来到一处黑乎乎的岩洞。潮湿深邃,前后都望不到边际。再仔细听听,洞的一边有潺潺流水声。往发出水声的方向走,沿途有一些磷光闪烁的枯骨,大大小小全不似人形。有些还是新死的,余血未干。

“先生!”行蕴唤前面的玉烟,回音在岩壁上撞来撞去,碎成一片片,先生……先生……

玉烟回过身,眯起眼笑,“你怕了?”

“不!我……直想知道,这是哪里?这些枯骨又是……”

玉烟瞟了眼四周枯骨,冷笑道:“这里可是佛界不为人知的通道呢!”

“……”

“哼!这些枯骨都是私自闯入的妖魔鬼怪,道行不够,无力深入,只好成了看洞夜叉的粮食。”

夜叉?!行蕴猛然想起摩罗显身原形后的狰狞面目,暗自打了一个冷战。

“现在、现在洞里也有夜叉守候吗?”

玉烟点点头,忽然停下来。

远处的黑幕中,幽幽显出两点红灯,乘风飞速掠近,风里隐隐飘来腥臭气,令人作呕。

渐渐近得身来,是个长了翅膀的飞天夜叉,那双红灯原来是它的眼睛!黑漆漆地也看不出颜色,只觉面目狰狞,浑身散发出腐血烂肉的冲天臭气。

行蕴惊呆立于原地,猛咽口水——都说西方极乐净土,原来这净土竟比不上妖魔混居的自在天花海!

玉烟随手念了一个瞌睡咒抛过去,那夜叉正欲飞身扑上,突然被紫色的咒语砸中,呻吟两声便倒地大睡起来。

“先生……小莲她……”

“你担心她?”玉烟不在意地笑,“这些夜叉过去与她都有交情,而且,即便真打起来他们也占不了半点便宜。”

他们?

原来这里……

迷宫般的洞里藏了大大小小十几号夜叉,有满身臭气自甘堕落的老看守,也有新近被贬来的新成员,一一被玉烟的瞌睡咒缠住,做他们飞黄腾达的黄粱美梦去了。

洞里的水声是条小溪,不知从何处穿过洞口流进来。洞口不大,刚够两个人比肩通过,边上摆了一只几案,上面放了笔墨纸砚,一个老和尚席地而坐,两只脚软塌塌地像是瘫了,连上半身也瘫趴在案前,一动不动。

死了?睡着了?抑或睡死过去?

他似乎没死,只是睡着了,佝偻高耸的背脊,随着喘息轻轻起伏,似座孤独绝望的小山。光秃秃无半丝寄托。

这里怎么会有个和尚呢?是人吗?

行蕴轻轻绕到前面,就着洞外的光亮,浮光掠影瞟了一眼——那老和尚正好醒来,对上这无心一瞥。

是他?

是他——行蕴再熟悉不过了,七月十五的浮屠殿上,满地血镜里那张老脸。

老和尚从桌上爬起来,艰难喘息。原来他受了伤,胸前一片血渍。

“行蕴……是行蕴吗?”

行蕴瞪着他,不知该作何反应。

“你……不认得我了?我是你师傅……我是法度啊!没想到……还能看见你……自从你被那夜叉生吞,已经二十多年了吧……我日日在这儿诵经……”

行蕴看着这追悔莫及的老和尚,好像看到了鸣沙山佛窟里小莲面前那个痛哭流涕的自己。法度负他,他又为这个老和尚负了小莲。小莲已经来过这里了吧?她竟没下杀手?

也对!害她最深的不是法度,更不是善法堂,而是他啊!

法度还在不停忏悔,只怕自己没机会再说:“快圆寂时,善法堂来接我。他带来佛祖旨意,说我犯了佛家大戒,但怜我是为斩妖除魔,特许我到佛界供职。来了才知道,不过是坐在这个洞里,日日守着些血腥夜叉,记录他们的行止功过。行蕴,我对不起你们……”

他实在说不下去了,眼泪汪汪地瞧着行蕴,不复当年气焰,一心只想求得他的原谅。

这个苍老的和尚,人间的得道高僧,半生一心向佛,深信那虚无缥缈的西方极乐净土,蝇营狗苟不惜背信弃义,欺骗自己的徒弟,却只换来这么一个不见天日的破差事?

活该!活该!活该!行蕴突然狂放大笑起来。

“你……”从未见过行蕴如此失态的……不不不,是他忘记了——二十多年前那姑娘死去的晚上,行蕴拿着刀来砍他时,也是如此的狂乱。

“你活该!”行蕴瞪着法度,不见丝毫昔日情义,“你活该见不得光!我也活该!我和你一样活该!你别想我原谅你,我连自己也原谅不了!”

他已经不是那个惟师命是从,游移不定的天真小和尚了。尊师重道顶个屁用?!他只想找回他的小莲。

玉烟同小飞已经走出很远,他们都没等他,留他独自与这老和尚牵扯不清。哪里还有什么牵扯?应该是再无任何瓜葛。行蕴看看法度瘫软的双腿,转身追上他们。

迎面一座高耸山峦——佛界有两座名山,诸佛住的是灵山,眼前这便是另一座——须弥山。这里是佛界的军事重地,山顶住了帝释天、大梵天、四大天王和三十二护法神将。

山上花木繁盛,半山腰是一片野松林,千万年的古松,盘根错节,遮天蔽日。林中一座佛塔,穿破层层松针树冠,直刺云天。塔是琉彩金铸的,全身刻满梵文佛咒,四方塑了四大天王的等身金像,一楼塔身还刻了四大菩萨的化身明王座像。塔前一座彩塑的大梵天,展开四张脸瞠目怒瞪来人。塔的正面还有名字,梵文的:镇魂塔。

第一次见到这样华丽肃穆的佛塔,人间的凡夫俗子很是惊讶,行蕴问:“先生怎么带我来这儿?小莲……就在里面?”

“这就是当年用来关押我父亲,小莲曾经负责看守的镇魂塔。现在里面应该没什么厉害角色了。”

“它没有门,要怎么进去?”

“躲开。”玉烟上前一步,五指扣在塔身正面合抱的莲花图案上,默默念起咒文,念过三遍,暗自催动法力。掌下的金碧雕琢的莲花片片绽放,暗香浮动,艳光四射,花蕊中显出一尊小莲花座,里面藏了一个拳头大小的娃娃,身覆一片莲花瓣,抱头睡得正酣。

“这里怎会有个小娃娃?”

“负责开门的。”玉烟伸出食指,笑着捅捅小娃娃,“喂!小家伙!醒醒。”

小娃娃翻身坐起,睡眼惺忪,看见玉烟的笑脸,微微一愣。

“你……”他指着玉烟,奶声奶气地说,“你怎么又来了?韦驮菩萨不是已经走了吗?”

“这回和我父亲无关,我们是来找小莲的。她来过了吧?”

小娃娃点点头,“她正在里面呢。”

“还在里面?”

“对!现在这里成了武器库,全是各种途径收缴的神兵利器。韦驮菩萨的金刚宝杵也在里面,上次影照回来时收进去的。你们快去快回,别再打扰我睡觉!”他咧嘴打了个哈气,又躺下睡了,小小的身影悄悄后退,塔身显出一座敞开的门。

刚进得塔中,便听到上方传来一声惨叫,似乎含了满口的血,朦胧不清,可再怎样不清,也能听出那是个女人。

小莲?!行蕴呆愣一下,速速奔上去,惟恐迟到一步便永不超生。

再也无心过路风景,凄惨余音在塔里流窜回荡,声声插在他心上。

乘着乘黄兽,一路回旋飞至塔顶。

一片金碧辉煌的光芒,刺得他眼睛也难睁开。地上,墙上,连空中也悬满了光怪陆离的绝世神器。五色霞光里,隐约现出个女人的轮廓。她手持金杵立在地上,杵下窝了个重伤昏却的修罗女,一身铠甲沾满鲜血。听到人声,她转身怒喝:“谁?!”

寻寻觅觅,终于又听到这个声音,他走向她,缓缓地穿过五色金光的迷雾,这个令他上穷碧落下黄泉的身影……他的小莲……终于让他找回来了!

她也看到了,这个穷追不舍的男人。

两双目光胶在一处,一路纠纠缠缠,自很久前那个雨夜,铺天盖地蔓延开来,穿越了千千万万个生生世世的轮回,穿越了千千万万个遥遥远远的天涯。走到今天,走到现在……

现在……

本以为,不会再见;本以为,不会再心痛;本以为,不会再心动;本以为、本以为……

哎!原来不过是自欺欺人的把戏,怎么会这样?

难道你还没学会教训?小莲如此自问,决绝地瞪着他,眼眶里却掉下一串泪珠来,流到唇间……这咸涩苦楚的滋味是她最熟悉。

她还是这么倔强啊……爱是如此,恨也是如此……

听不听由她,可该说的还是得说。行蕴把牙咬了又咬,急道:“小莲,和我走吧!一起走!你到哪儿,我就到哪儿。你若喜欢那片自在天的红杉树林,我们就在那树林的湖边安家。你若喜欢在人间游历,我们就行遍天下风光美景。别再同过去纠缠了,好吗?”

“别再同过去纠缠?”

她回味着他描绘下的美好画卷,他又在许下承诺了……就像那时的生生世世,就像那时嫁他为妻的请求……她抬脸望着他,眼神里疑惑、不安、踯躅、茫然。

他有些害怕,惶然攥住她的手——那双沾血的绵绵素手……

颤了颤,金杵掉在地上,她脸上又流下两行泪。

他俯下身,轻轻吮吻她的泪,涓滴不漏,柔情万种。

“和我走……好吗?”

“……”

“答应我……好吗?”

“不知道……”

“为什么不知道?难道你不要……”

“我不知道!该死的!我不要和你走,我什么要相信你?!”

理智又回来了,倔强又回来了。

“和你走,好再一次让你背叛?与其死在你手里,我宁可和他们大战到最后一口气!”小莲剧烈地挣扎,在他怀里,如垂死的猛兽,一路退到窗边,一字一顿,“我不知道能不能再相信你!但那杯茶,我永远也忘不掉!”

这次他是决计不肯放手了,被她拖着,也一路来到窗边,居高临下望着她,竟是从未有过的强势,逼得人气促。她一路退一路退,直至倚在了窗棂上——避无可避。金铸的高大密窗,贴了佛祖亲镌的经咒,关押在内的佛界中人一律无法碰触。可惜,她现在已经是魔女了。小莲冷笑一声,抬手将镌满经咒的黄绢斯个粉碎,封闭多年的门户终于缓缓开启,吱吱呀呀,尘灰乱舞,沉重如凡间重复更迭上演的历史。正午的阳光从她背后射进来,勾勒出灿烂夺目的曲线。

远方的蓝天里,太阳闪烁刺目亮成一团,阳光下有一个黑点,忽上忽下地飞。渐渐地,近了、近了,近得足以看清面目身形时,行蕴低低地笑了。

“小莲。”他唤着她的名字,温柔地、专注地,低头吻了吻她的唇。她挣扎一下,终于放弃——这样的温柔、这样的吻、这样的他总是让她束手无策。

“小莲……我不知怎样才能让你回头。如果你忘不掉那杯茶,那么……我就喝了它,这样你会好过点吗?这样就能原谅我吧……来世请一定要来寻我……记得吗?带我到鸣沙山、到莫高窟,看我们曾经的一切……不要忘了来找我……无论怎样,小莲……”

攥紧了小莲的手臂,将她扯到怀里。忽然一阵天旋地转,两人已悄悄交换了位置,行蕴垂首在她耳边呢喃:“小莲……无论怎样……我都……”

余音未落,背后的黑点已翩然而至。他使尽了平生气力,将她推倒在地……快得不过瞬间……一把长剑当胸穿过……他撑在那儿,目光凄迷,“……爱……小莲……”

鲜血已争先恐后涌出,含混了音色,“小莲……我、我……”他又张了张嘴,终于再没说话。

再也没机会说出口了……那三个字,也许再没有机会连在一起了、再没有机会说给她听……只好又等来世……

哎!他轻轻地合上了眼……明明不甘,却又暗藏些许快慰……

终于终于,也让他付出一回了。原来他也能先发制人的,不是只会被她拯救守护,眼看着她血泪横流却无力回天的软豆腐。虽然仍无力负剑杀敌,好歹帮她挡了这一记……其实他还是自私的吧……不想再看到她死在自己面前……因为爱她……更因为,不想重新经历那些失魂落魄,痛楚欲绝。

他背光僵持而立,身后的窗台上站了个全副武装的高大影子,那人往前探探身,一脚踏在他背上,随手抽出长剑。他被身后的人影这么一踢,依靠顿失,逶迤颓唐瘫倒在地,身体在窗根下的墙壁上书了一片鲜红刺目的草书。

余血决了堤,喷薄涌出,溅在小莲脸上。她抹了把脸,垂头怔怔地看着满手的血。

这是他的血!他说,要为她喝下那杯茶……他的那一笑、那一吻,诀别一吻……小莲轻轻抚着自己的唇,他的血……温热犹存……沾在微启的双唇间,整个人都妖异明媚起来。

行蕴、行蕴……她突然捂住嘴,忍了又忍,终于还是哭了。奔涌的小溪,曲曲折折地流下来,一片血红中,划出两道粉白色的河道。

窗台上,有人腾挪跃下。怕她看不清,特别侧了侧身,把脸暴露在满屋金光里,笑得肆无忌惮,“你这妖孽倒是长命,背后暗剑也有人替挡了。”

干笑两声,善法堂见她没反应,气焰更盛,“平白送来一个立功的机会。上次受了金刚珠,加封了护法菩萨,这回没准就能受天目了。我也发发慈悲,成全成全你们。让我送你一程,迟了可就追不上你的小情郎了!”他随即捏紧剑柄,大喝一声,“去!”

染血的剑身,银链般疾刺去,阳光下,飞溅出片片余红。突然,金光一闪,不过眨眼瞬间,“叮”的一声,银剑跳着美丽的旋飞开,插在墙壁中。清脆余音尚在楼阁里回荡,一声、一声……

小莲抬起头,半张脸上还粘着行蕴的血,那双紫色的眸子映了血色,烈烈燃烧。

她一手单提着金刚宝杵,缓缓站起来。

善法堂往后倒退几步,有些心惊肉跳——本以为可以称她失神伤心的机会,打她个措手不及。谁料……竟被她挡开了?!

正待闪身,小莲已一杵攻上来。他有些慌不择路,险险躲过了,抱头滚向一边,另一波攻击接连招呼过来。拔下墙上的剑,他就势抵挡两下,向后急跃。

她并不放过他,冲上来便打,却被一剑隔开。他慌乱撒出一把绛紫色的果子,每个都是活的,长了眉目五官,利齿尖牙,叽叽喳喳地在嘶叫,铺天盖地飞来——咬在木头上,木头便腐烂了,咬在金玉神器上,神器也要落下个圆印子。

小莲挥臂将宝杵武得密不透风,红果子们尖叫着弹出去。也有漏网的,咬在手臂上,留下一颗颗血洞。她恼了,突然旋身念咒,全身烧起炽热烈火,噼噼啪啪,待火渐渐灭,那些果子纷纷烤成了黑焦炭,人却未损分毫。

善法堂错愕望着满地抽搐翻滚的果子们,羞愤灭顶,急急念咒。宝剑化身成几十把,潇潇剑雨呼啸卷过。眼看就要刺过来了,小莲一横金杵祭起风咒,周身风暴乍起,剑雨卷了进去,一对拼死相争的冤家对头,非要决出个你死我活。慢慢地,宝剑也失去掌控,进退维谷地吊在半空随旋风舞蹈。

谁也不敢掉以轻心。

楼下突然上来一个人,他在风暴圈外站住,缓缓抬起头……

善法堂一阵错愕,惊恐得连话也说不全:“韦、韦……”

稍一分心,法力便弱了,那些宝剑纷纷被对面的飓风刮过来,四散飞蹿。善法堂狼狈闪身,扑地躲避,还是有一把识途的——这冷漠无情的凶器,跟了一个冷漠无情的主子,也越发冷酷狠毒起来,它连主子都不要了,飞身插在膝头……起初只觉腿上冰冷一片,渐渐地疼起来,椎心刺骨。艰难翻转,他欲起身察看——

啊——风暴息了,剑雨停了,只有他的号叫,凄惨而难以置信,形同丧家之犬……

“我的腿……我的腿——”

他的左腿下横躺了把染血的宝剑,膝头一片血肉模糊,白骨参差。左脚小腿静静地躺在剑上,哀伤落魄如同被休弃的糟糠,被扔掉的垃圾。

他的左脚被齐膝斩断了!

“你、你们!”善法堂怒瞪着他们,疯狂而绝望,“你们干脆杀了我!我只要活一天,就会找你们报仇!”

“好!那我就杀了你!”小莲提起金杵便要给他致命一击,却被身后的人拦下了。

“玉烟!”她愤愤地回瞪,眼眶里还残存着泪水,“让我杀了他!”

玉烟摇摇头,从怀里掏出一块手帕递给她。她当然不肯接,倔强地较着劲,只想一杵戳烂善法堂的脑袋。

“这么干脆地死了,怎对得起你们受的这些苦?”玉烟帮她擦了把脸,“你先休息一会儿吧。”

“不要!我只要他的命!”

“哎!”玉烟叹口气,无奈道,“若非杀不可的话我一定告诉你,不同你抢,好吗?”

她扭着一张脸,好半天,终于点头。

玉烟走到善法堂面前,看了看那条断腿,蹲下冲他笑,“你刚才是否把我当成哪个故人了?”

“你、你……难道不是韦驮?”

“不!那是家父。我叫玉烟。”

善法堂忍着剧痛,咬牙道:“你想怎么样?”

“我想?我不想怎样。既然已经晋升护法菩萨,你必然也知道护法菩萨杀生的后果吧?”

“那又怎样?我毕竟捉拿叛将有功,我在佛界的人脉又怎是你父亲比得了的?”

“立功?人脉?”玉烟突然摇头,笑得满脸不解,“我父亲当年从魔王洵行手中夺回佛陀的舍利子,功劳比你如何?你的人脉,你当我不知道吗?你以为,如来会念及亲情放你一马?连你自己都不会相信吧。你为了让他看得起你,处心积虑爬上这个位子,你以为,这样他就会承认你了?在他眼里,你的出生本来就是个意外,是他生命里永远抹不掉的污点。你断了腿,正好给他个名正言顺的机会把你清出他的视野。”他一边说一边挽起袖子,随手往地上一挥,满地鲜血渐渐汇聚一处,铸成一面殷红的镜子。

里面影影绰绰浮了些人影,高堂明镜,五色祥云,分列了诸佛菩萨,十八阿罗汉,堂中跪拜一人,左脚自膝下齐齐切断,赫然正是善法堂。佛祖挥一挥手,他便被推落轮回。

狡兔死,走狗烹。这真是屡试不爽的真理,放之四海皆准。

对于他,这已经不是兔死狗烹的问题了。谁会知道,他善法堂的亲生父亲,会是那个高高在上的如来佛祖?那也许真的是个意外,为了救一个女人,他屈尊降贵地一夜缱绻。

事了拂衣去,却没想到,那个女人的肚子里竟有了佛种。

佛家不能无枉杀生,只得任他一天天长大。长得越来越像他父亲,长得越来越碍眼。他恬不知耻,不知天高地厚地来寻爹,挖空了心思,连最好的朋友也背叛了,只求证明自己的力量,可以日日上殿堂报事,得以远远看他那高高在上,神圣不可侵犯的爹一眼。

难道这也错了?

原来……他只是一个污点?

不不不!他是为救人而生的,那应是功德福报。

怎能是污点?

善法堂不信,也许……只是不想去相信。

“这是你的障眼法,”他咬牙瞪着玉烟,“我才不是污点!我更不会轮回做人。”

玉烟无奈摇头,道:“信不信由你。若认了你,为你徇私枉法,那他才真不是无情无欲的佛呢。这已经是你最好的归宿了。你还有另一处归宿,想知道吗?”

他挥挥手,地上又显现出另外一番景象。

炼狱火海,冤魂遍野。赫然正是佛界的十八层地狱。

“知道你去那儿干什么吗?”玉烟瞅瞅他,轻轻笑了,“不要害怕,你不是去受刑的。他们会罚你做血池地狱的看守。看守呢……鬼魂受刑尚有期限,年满还可重入轮回。你却得年年岁岁守下去,日日对着断手断脚,凄厉号叫的鬼魂们,不见青天,不照白日。运气若好,没准儿还能遇到故人……”

玉烟一张脸笑得春暖花开,声音却凉丝丝的,柔滑阴冷。

善法堂打了个冷战,仍不肯屈服。双手一抖,攥了满把果种,念咒抛撒出去。果种落在地上,益发抽长长粗,未几,化成一片绿肤红眼的甲兵。

小飞猛蹿上,龇牙咧嘴喷出一道火舌。

玉烟叹口气,回头看看小莲。一红一白两条身影飞身跃起。

一时间腥臭难耐,浊液四溅。都是残臂断脚,还有未燃尽的尸身,满地横躺竖卧。看清楚些,原来不过是老藤残枝。

他也黔驴技穷了,弄出这些不成形的东西抵挡,好伺机逃遁。

小莲哪肯放过他?!一把揪住,扬杵狠劈。

杵在半空被拦下。

又是谁?!

她恨恨跺脚。佛光乍现,五色迷离的光华,拖了条绚烂澄明的彩虹。还未现身,便已听到笑声。待佛光敛去,杵下站了一个圆面阔耳,大腹便便的光头比丘。放手瞧着小莲,哈哈大笑。

这死老头子,不管见了谁,不管见了什么事儿,香的臭的好的坏的,总是这样咧嘴大笑。小莲愤愤地瞪他两眼,倒也不敢造次,悄悄收手。

他从怀里掏出一个布褡裢,转身冲善法堂道:“快快与我回去,伏法认罪。”

如来怎么叫弥勒佛这老家伙来?善法堂闭了闭眼,暗暗叫苦,难道刚才种种都是真的?

怎能去做人?怎能在暗无天日的血池地狱苦熬终身?

不不不——

发狠抠紧地面,犹做垂死挣扎,白玉兰的地砖被挖出十条长短不一的指槽。他咬牙瞪眼,指着小莲道:“这个魔女私自来偷兵器,还伤了看守兵器的修罗女,我是因公负伤,凭什么伏法?”

“金杵是我主韦驮的兵器交我保管,拿走又怎么了?我也不过伤了那修罗女,你呢?把行蕴一剑穿心!”

“你若不毁封条,他怎么会死?他是你害死的!”

“呸!王八蛋!”小莲越说越气,一说到行蕴,眼眶都红了,冲上来便打,却被玉烟从背后拖住,又踢又闹。

弥勒佛也不理会,张开褡裢口,善法堂连同他的短腿一同被收进去。进去了也不甘心,犹自激烈挣扎。他拍拍褡裢,笑着转过身,稍稍一动,光裸圆硕的大肚腩便微微颤抖。

“世事有因必有果。因果相生。善法堂所犯罪孽,如来自会处置。”

弥勒又看看玉烟,点头大笑,“长得越来越像你父亲了,怪不得他会被吓一跳呢!”

玉烟也笑了,恭敬地点点头。

“行了!看你能活得开心,我也就不负阿天所托了。”弥勒拍拍肚子,笑道,“回去了,交差后还要睡觉呢!”

佛光一闪,敦厚身影缓缓冉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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