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躺在中铺,由于活动范围受到夹板式的制约和旅程中高频率噪音积淀的困顿,他被搅扰得有些神思恍惚,麻麻木木的了。不知是谁轻轻地嚷了声,他才猛地从似睡非睡的朦胧状态中惊醒——R 站到了?!他竖着耳朵,问了一句。他左顾右盼,没发现有人跟他对话,他这是幻觉,是极端寂寥的自言自语。
他看见两三个穿着西服的小青年在收拾大包小包,他也不自觉地在铺位上下寻找着什么,推开车窗的夹层玻璃,把沿路吃剩的半截香蕉、蛋壳,以及鸡爪鸡肋之类一股脑儿扫出窗外。随后,他也拎起提包,随着人流,朝着车门踽踽走去。
他这是中途下车。在这之前,他曾反复思考要不要中途下车。理性的回答是明确的:不,绝不能下去!中央曾提出一个口号,让过去的一切都过去吧。这个口号真有无限的外延性,适用于一切性质的问题。但是当列车缓缓地停靠在R 站之后,他仿佛一下子深深地陷进了天体黑洞,受到了强力磁石的驱使和吸引,突然失去原有的自控和平衡,他竟然什么也不顾及地下车了,尽管在福州临上车前他给爱人拍了电报,告诉她乘的车次、车厢和到达北京的准确时间,而他的爱人又是个人人皆知的醋坛子……他来到出站口的高坡处,从这里往下走有五六十个台阶才能到达街道。这是个制高点,在这里可以俯瞰整个市区。
他觉得这座城市变陌生了。只有R 站,看去还是原有的老模式,那顶天红柱的站门,那用童体字书写的站名,在全国也是独此一家,别无分号。那站名上的油漆涂料,随着历史变迁和风霜雨雪的侵袭,已经变得并非昔日面目。然而,它那一副稚嫩、童心未泯的可爱模样,他还记得,他还熟悉,并且曾经留下非常亲切难忘的记忆。此外,他便再也看不见原有的痕迹和属于他观念中的景色了。
是的,他离去R 城已有30多年了!他自己不也大大地变样了吗?当年的小伙变成了一个饱经忧患的小老头。当初,他是一个人出去的,如今早已有了家庭,并且,儿子女儿都已长大成人。他自己也学有所就,现在是北京M 设计院的工程师。一般人都认为他是愉快的,幸福的。可谁也想不到,多少年来,他的心情一直感到一种歉疚的沉重和自责的苦痛。他期待的是某种解脱和净化,随着年岁大了,这种期待解脱的心情愈来愈迫切。
他燃了支三五牌纸烟,站在台阶上,想立即走下街去,但他又止住步,发现自己的心跳得很快,他又稳稳神,愣愣地凝视着自己脚下踩的这片土地。他回忆起当年的卿卿,就是在这里,也许就在这个像烈士陵园一样多级的水泥台阶上同他依依惜别的。那情景仿佛就在昨天,就在眼前,仿佛也还可以寻觅到他们原来的足迹,嗅出当年卿卿身上的一些馨香,他想起这一切时,犹如做了一场噩梦。
那时候,土改工作组派他在卿卿所在的一个叫Y 村的自然村蹲点。对,是叫蹲点。这Y 村离R 城大约有40里,从R 城南郊出发乘小船可以直接到达卿卿的家门。卿卿是个已故贫农的女儿。她的家是一间很单薄似乎经不起风吹的单架屋,在村庄的正中间。屋后有一棵挖空了心的老槿树,那倾斜的房屋有个另外绑上去的支撑,那撑子的支点就在这老槿树的根部。卿卿的母亲是一位非常洁净的女人,灶台、桌凳都洗涮得一尘不染,无论做什么饭菜都香甜可口。衣服爱用蒸饭的米汤浆洗,穿到身上有棱有角,据说这样可以清爽通风,防暑避热,走起路来会发出窸窣窸窣的声音。在她家里找不到一根蛛丝,看不见一点禽畜的粪迹。村长就把他安排在她家歇宿。正好,她家又有那么个曾经关过牛的偏间闲着。
那时候,他刚中学毕业走向社会。他的秉性是不好说话,但为人举止却显露出才气。也许,就因这个成分关系,他平日用眼睛说话比用嘴巴说话的时间要多。卿卿母亲就喜欢他这副郁郁寡欢的神情,喜欢他这个沉默寡言而又聪明睿智的小伙子。
他至今还清晰地记得,当村长第一次领了他去,指定他就在她家住宿时,她见了他这么个英俊少年就简直不知道有多么喜欢,杀了一只鹅,并把村长也留下来灌得酒足饭饱。当即便让卿卿同他认识。卿卿那时是个稚嫩、秀气的小姑娘,身材苗条,俊俏伶俐。看上去,也就是个十五六岁的模样。
她母亲介绍卿卿同他见面认识,起初图的可能是让他教教她的女儿,让她也能知书达理。时间长了,关系就渐渐密切。对外,在公开场合,开会,上面来人,办正经事,他们便很严肃地互称同志、“工作同志”,在家闲日便不拘一格,两人在一起或母亲在场便以兄妹相称。孤女寡母,加他才三个人,好像这样称呼要更亲切一些。
土改结束,因各方面关系融洽,他又是学师范的,村里正好要办学校,便全体上书、按指纹印,一定要把他挽留下来教书,上面也同意了,还是吃住在她家。后来,他为了图省事,便把每月不多的几个工资给她母亲一交,这就什么都有了。缝洗衣被,添置物饰,改善生活,侍候冷暖,便全由她老人家包揽了。他现在回忆,便觉得生活里总好像有一种神秘莫测的东西在起作用。他始终弄不明白自己是怎样同她们家融为一体的。他好像漫不经心很自然地便成了她们家的一员。
她母亲和蔼可亲,性情婉约柔顺。仿佛城府很深,从来不当他面点明什么。态度始终是朦胧的,暧昧的,但又是明白的,易懂的。她有时外出串亲戚一走就十天半月,把钥匙一放,就留下在这儿蹲点的他和她的女儿,就这样放心乐意地把心肝女儿托付给他了。她母亲对他无限信赖,出门时总是轻言细语地说:“你妹妹尚小,做哥的就让着点吧,听见了吗?”他也唯唯诺诺,胆怯地应道:“由着她横就是了,我不敢惹她的。”这就是她母亲的嘱托和用心所在,就像一首没有写完充满幻想的田园诗,直到今天想起也还感到一丝淡淡的甜蜜。
他在回忆这段生涯时,理性的自我常常要求谴责自己的行为。他那时是表面老实,内里装的却都是调皮的筋筋。他那所有的不说话都是一个个足以陷人的心眼眼。他常常帮助卿卿做饭,洗碗,有时简直是无事瞎忙,跟着她瞎转圈。他找一切机会暗暗窥视卿卿那湿润晶莹的目光,或碰撞触摸她那柔软光滑的肌肤和纤指。……而她呢,如果他一旦不在身边,也像掉了魂似的六神无主。心口憋得慌,找张找李,好像所有的东西都放错了位置,桌子弄歪了,针线也找不着。他若到县上去开会,明明是有天数的,明明会议尚未结束,她也要不露声色地跑到那清水河边,到那村口的樟树荫下,踮着她那秀美的长腿眺望那看不到边际的路的尽头,河的尽头,看有没有驶来的汽车和飘来的船帆……这样,他们的心,不知从何时起,也就悄悄吻合了。他记得卿卿到底要小几岁,纯朴洁净得多,她也激动,也疯癫,但她常常会从狂热状态中猛醒过来,会以一种女人特有的胆怯和畏惧,捉住他的双手,避开灼热的爱情的火焰,无数次地把他的爱恋果断地推了开去。可他呢,也许是“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的儿子会打洞”的缘故吧,他就很特别,他的着魔就非同小可。他会入迷的,会豁出去,会背水一战,孤注一掷。就在她母亲不在家,非常信赖地把她托付给他的一天夜里,他消融了她,征服了她,致使她在十八岁那年就怀有身孕。自那以后,她就像丢了魂,脸色苍白,低垂着眼帘,有时握着他的手惨然喟叹:“唉!你不这样多好,你该挨打呵!”有时,又一人在里间待着,潸然落泪。不过,他们确实是相亲相爱的。于是,他们决定登记结婚。城府颇深的母亲看到两个孩子仿佛犯了严重错误,吓破了胆似的耷拉着脑袋站在她面前时,她若无其事地摆摆手,微笑着说:“这……我们家又不缺少什么,蹲点哥哥拿回来的工资是存着的,我们一个也未花。猪又养着一头,足有200来斤,你们合计着办就是了。妈还能说什么?!”这样,他们离正式结婚就差一步之遥。
他就是在这节骨眼上接到了清华大学录取通知书的。他记得那是一个漆黑的下着蒙蒙细雨的夜晚,当时,处于战争区域的R 城,为了防避敌机偷袭,照例夜间停电,车站内外也只有透出点点星星红色、绿色的灯火。
他们就在这片似明似暗的台阶上长久地吻别。他们彼此仿佛都要动用自己全部的爱情积聚,全部激情,全部狂喜,让它在这临别之前燃烧殆尽。他泪眼汪汪,海盟山誓,说等他上学放假回来,他就抱着他的卿卿到乡政府去登记,杀一只大肥猪,把Y 村的老乡、村长、会计都请来美美地吃一顿,让他们祝贺我们,羡慕我们。他说,其实,我们已经在一起了,不可分了,那仅仅是为了履行法律手续。大学毕业后就把她和母亲一块接走。分到哪儿便接到哪儿,绝对没有含糊。而她却只知道啜泣,仿佛寒潮在8月间突然降临南方大地,使她把握不住地颤抖,紧紧地依偎着他,抓捏着他,像一个溺水者紧紧地抓着援救她的一根支柱。让自己柔美多姿的体躯尽可能多角度、面积、体温、气息和他融为一体。直到火车一声无情的长鸣,她才搡开了他,才把合而为一的他们从幻梦中撕成两片……就这样,他们分手了,直到30年后的今天。
他觉得自己罪孽深重!
他进了清华园。以下便是一个被千百年的历史和无数的戏剧、文学作品讲烂了的故事的结尾:他负心了。他认识了一位叫张虹的女同学——就是他现在的妻子,她父亲是学校党办主任,一个丢弃业务从政的老教授,直接掌握着学生的分配大权。张虹一眼就瞄上了他,接着就采取了不择一切手段的攻势,用眼泪,用情话,用比男人还大胆主动的接吻,用含威势的暗喻,像一头猛兽捕获猎物一样地抓获了他,而他则根本不是她的对手。他并不喜欢她,但却不敢拒绝她,怕得罪了她那位直接掌握学生分配命运的父亲——他现在的岳父。结局就是:他终于冷酷地牺牲了卿卿,罪恶地向世俗和权势低下了头。
卿卿后来是由母亲做主,硬性地嫁给县城一位商业局长的儿子的。即便在这时,她还给他写信。她写道……爱情对她来说只有一次,早枯萎了。她本来不想嫁人,把孩子养大成人了此一生算了。她说:“我已生下孩子,又害怕孩子长大要寻找父亲,这是我们唯一的孩子,一个酷似他父亲的恼人的男孩。我不愿再伤害儿子。正好,又有那么个傻瓜拜倒在我的裙裾下面,愿意承担我们的义务。既然如此,那就让他代替你做孩子的‘爸爸’吧?杜鹃鸟下完了蛋,不也是让山麻雀给孵窝的吗?……”
这封信就象铅块,在他的心里深深地埋藏了30年。
他老了,越来越强烈的一股感情促使他醒悟,觉得自己再也不能拖延,他必须要向卿卿忏悔!就这样,宛若堕入魔沼,他在中途的R 城下了车。他坚信卿卿需要他的忏悔。30年了,卿卿在感情的苦水里熬泡着,渴望着,他当然不能再给她一点具体的什么,但他的忏悔能给卿卿伤痕累累的心灵带来一点慰藉也好呵。
他迟缓地、一步一个脚印地走完了几十个台阶。晨雾散去了,街道、房檐、树木显露出清水冲冼过一遍似的洁净和明晰。他原来想象可能是要好找一番的,正想走向警亭问讯,可是他停下来——他看见了他要寻找的新华书店,接着他一眼看见了那位曾经是他的俊俏美丽的卿卿!她正立在柜台旁向一位年轻的女售货员布置着什么,那小姑娘恭恭敬敬的,甚至有些唯唯诺诺。区别于30年前的是,在她温柔多姿的容颜上面多添了几分福态的丰韵。不知为什么,他总以为她后来的处境不佳,饱经忧患痛苦折磨,将是一张缺乏表情的瘦削的脸庞和一双硕大无神的眼睛。他一直在心里这么描绘她。
他紧张到了极点地向她走过去。
“去,去招呼顾客。”她对那位小售货员说。他听得出,她年轻时那柔嫩的声音变了,变得有些喑哑,添了几分持重,几分严肃。
“我,不买什么。”他竭力微笑着,径自朝她走过去,像个傻瓜似的说话。“我,我是来看看您的……卿卿,您母亲她老人家还好吗?”他想自我介绍他就是当年的蹲点哥哥,但话到嘴边却没有说。
她愣住了。愣愣地看着他下颏偏右的一颗黑痣。那是他永不磨灭的一个标志。她认得它,这颗黑痣她曾不止百千次地吻过。她的脸色倏地变得苍白。后来,她大概是想对他笑一笑,嘴角艰难地扯动了一下,但却没有能显示出笑的意思来。她木木地、慌乱地望着他。
这使他无限心酸。
他向她凑得更近了些,真诚地向她忏悔:“我来,路过,是想看看您,想请求您……的宽恕。我年轻时……太世俗……太荒唐……太残酷……”
她似乎没有听,她茫无所措,交叉地扭动着双手。仿佛是不知道怎么对待从天而降的他。过了好一会,才醒悟,才慌乱地说:“你刚下车吗?吃饭没有?我给你买饭去……”
她从抽屉里翻出一双油漆筷子和一个饭盒。
“不,不!”他连忙摆手,凝视着她,用30年前只有她才能理解的目光告诉她不饿。
他说:“我,我是来,请求您宽恕的。我想,我老了,……你也老了。我再不来就没有机会了!……卿卿,30年了,你把苦水,都一个人喝了!我,我对不起你!……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