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睁开眼——我看见我的黑暗活着
我看清了它的根底：
那也是我的，还在生活。
——保罗·策兰《从黑暗到黑暗》
第一夜：返乡曲
我已进入黑夜的内部。很多次
我已进入村庄温情的背面
黑暗中忽隐忽现的事物，一群人，一把火
或一条山间小径，总是无声无息
侵袭心灵，毫不设防的栅栏
原野上蹿动的火簇，整夜不息
贪婪地吞噬着收割后的田野
和近处的水塘。在整个童年
跳跃的灰烬，漫天乱舞的精灵
伴随我最远的一次夜游
在深邃的田亩上，或高或低的犬吠
越过柴垛和矮墙飘过来
举着稻草火把行走的人群中
有我同年同月同日生的兄弟，他黝黑的脸庞
像少年时风吹不灭的灯盏
当我已习惯在黑暗中远行，在异乡城市
弱小的灯火中回忆和遗忘
在密不透风楼群的某扇窗口内
在某个寒冷晦涩的午夜，无心入眠
怀抱着想象的火簇和星光还乡
看见村庄的上空，盘踞着一只鸟
一只幽冥的鸽子
它不歌唱。多少只幽冥的鸽子
它们不歌唱，它们不歌唱
从白昼到夜晚。而一条蛇在草丛中孕育悲伤
豌豆在光影中尖叫，白色的驹
在一切之上奔跑，太阳猝死旷野
一棵矮桑树独自黯然
疾苦乘虚而入，坟茔失火
鲤鱼跃出宅门。天空中的黑体字
比一个人的低语还要渺茫
火照耀夜行人的脸庞，火摔打着
田野里的稻草，火吞噬着
黑云的泪。我们赶在闪电之前
返回谷雨的村庄
我们的祖辈们啊！活在星辰之上
那些有增无减的群体，已呈现衰败的迹象
“不要用手指指向未盈的月亮！”
祖母在五月的大地下长眠。一个撒谎的孩子
会被残缺的月亮割掉耳朵
这是天界的秘密（她曾熟知天命）
潮湿的风来自遥远的路途
村庄上，是一场巫师故弄玄虚的夜
流萤四处掩藏它们卑微的光
“我们奔往他乡
还不知道是吉是凶……是吉星！”
月光在城市的郊野徘徊
被一个醉汉劫抢。谁见过那个住在
黑夜里的诗人，他一直躲在屋里
雕琢。打造一轮石头的月亮
第二夜：小献诗
在你未出现之前，我曾终日无所事事
或坐在冬日的岸边。林子里储存的
红果和阳光，向我显露他们灰亮的倦意
我转身看见你和梦幻之光，穿过远处
树的阴影。许多人经过你年轻的梦境
回头张望。你对你自己犹豫不决
昨日一一重现，如冬天的河水慢慢退到
石头的内部。春天是怎么回来的？
你又是怎么走进我的房子的？一切悬而未决
如鸟的呼喊穿过雪的天空
没有火炉的冬日，像一个巨大的沉默
你的手放在你的手中，眼眸低垂
越过河岸的石丛和野荆棘，我目睹
火熄灭在盗火者的手中
时光还有多久？在你转身之前
路还有多远？我回到黑夜的房间
无数的声音由远而近，无数的风暴由下而上
迅猛的奔跑，像一群孤独而彪悍的野狼
它们会来吗？在最后的夜晚
让我的房间充满激情，和暖意
我的生活是否需要这些敌意和暴力？
在一阵注定的敲门声之前，我打开
蒙满尘灰的墙和乌云
看见黄昏的天空肃穆而黯然
太阳撤退进紫杉树的墓地，城市的争执
穿过我的左侧。时代目击它恬静的一瞬
由远而近列车的笛声，情侣的叹息
荒废的田亩下，受伤的虫鸣
无数迟钝的听觉，挤满初夏失聪的耳廓
当夜幕降临，更远的呐喊来自暗中的河流
一只夜莺的歌唱，打乱了路灯的秩序
当街道的爬行超越脚步的速度
开发区，像这个时代被遗忘的爱人
任建筑者在新的废墟上垒造生者的意志
而诗人篡改了女王的座右铭——
“我的来此之日便是我的离去之时”
第三夜：亡灵书
我住在坟墓的上面
已经很多年。从坟墓到我的日常居所之间
仅有五层楼的距离或高度
具体的数字，如高悬于一切之上的
时间的轮回。在一本明代小说中
一只猴子来自于石头，又在三界之外
有着超自然的道法而永生不灭
甚至可以，为他和他的猴子猢狲们
从阎王爷的生死簿上，篡改
他们在阳世间有限的寿命
而我还没有得道成仙，也没有脱胎换骨
只能等待空间把我压扁，压向地面
只能等待时间把我缩小，回到来处
我每天下楼去，活动僵硬的身体
在人群聚散的地方（比如空地或广场）
开口说话，换掉一天的浊污
我知道我每天爬下去又爬上来
只是暂时离开。没有区别
我知道楼下的这片坟地——
日常的圣地，有和我们一样曾经
来来往往的灵魂和命运
我只是暂时离开他们，来到
十二米以上的高处，打开沉重的门窗
有多少时光被我虚度和泄漏啊
如你所言：“这么多昂贵的证据，尘土
使我们相信难免一死。”
我不止一生在一个女人的羊水里呼吸
我不止十年在浑浊的池塘或河流里游弋
我不止八小时在吵闹的机器间劳碌
我不止三天两夜在一本书中酣睡
听见一位失明的老人，在自言自语
（他是遥远的异乡人，或我的祖父）
或是一些文字自己开口，进行隐秘的辩论
把谁的呓语、修行、罪恶和功德呈现
被亵渎被诱引被称颂被流传
直至成为俗世的圣经或启示。现在
它们就是高搁于书架之上的
这些或厚或薄的书籍。其实都是那些
已经死去或终将缄口不语的人
用以杜撰记忆的一个个漆黑的匣子
我们进进出出。偶尔披一身星光
2011-4-9整理旧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