宴会
一个人站起来发表祝酒辞：
“多年来，我们活着实在不易
但是这意义应由我们自己说出
就像午后，女人们洗完餐盘
打量干净的手指。”
身边的蝴蝶们：“男性化了的
女官员和女企业家们
尽可把发理得足够短。”
举起酒杯她像是孤注一掷
前半生一个男人丧于车轮
把另一个男人送上法庭
她的等待是两扇门
啪啪地在午夜开了又合
她活着如同一个验证：
“知道抱持一块石头的硬度
多么不合时宜，我的痛苦是
男人们缝制节日的花边
你们渴望的人类感情
一杯酒下肚就会窒息
裂缝在生长紧邻深渊
崩塌有时并不埋葬或救赎
这究竟是不是对的，所有的女性
应该承受点什么。”
再次他将杯子高举：
“无所谓失败无所谓有
每天我押着一个小小的自己
来到你面前，无所谓人性冒险
人们将天平捏得平稳
砝码是糠心萝卜做成。”
把玩着一只打火机，她男人
低语：“这个时代的泥点
溅到身上，还教人一遍遍地说
——我错了，我错了，我错了
天生有犯罪的脑门不洁的前额
双手撕扯，双脚轻得无法自拔。”
她：“选择了十分米，仍不得安宁
罚我下半生在雨水里走吧
让我兴冲冲，去梦里排队
领取失望的礼物，让泥泞来
擦我的衣，有没有人走过来
把犯错的孩子抱紧？
“梦里，我使劲划呀划
一只船，好像要奔赴
又像要逃匿我问自己
为什么选择你？
你比这时代多点痛苦。”
2010年
白猫
我向窗外望去
那只白猫正站在房脊
眯起双眼，放出傲慢的敌意
它无声地从青瓦上走过
戒备和冷漠
比自身的白更多
它步履迟疑
像一个待敲定的词语
精巧的三角耳耸起
随时收听一个重要的信息
它尚未与世界和解
这中间还潜藏着巨大的能量
但当它伸长脖颈，向远处眺望
目光中流露出孩童似的天真
2008年
艺术的力量
你能像感受爱情那样悲伤地感受艺术吗？
1.请伦勃朗画幅肖像*
用伦勃朗的目光打量这个
拆药包的女人：额头有童年伤痕
鼻梁那儿的批判风格已经让位于
温和，增加了厚度
嘴唇，苦味的悬崖虽然平整
但潜伏着嘲讽的暗影
多少有些妥协的下巴……
对生活的屈从
但伦勃朗会抓住明亮目光中的闪电
他会不会对她讲：
慎于探视人们的内心，甚以探视自己
显贵华服上的花边使他疲倦
后来他仿佛调低了世界的音量
时人哪里懂得，这根反骨对粗糙
与本真的发现和热爱
人就是那个陡坡，他们的面庞
透露出这个信息
他用颜料涂亮上和下的边界
——我们是该避开赏心悦目的大道
学习从这条小径无穷延伸
*伦勃朗，著名画家，他的肖像画呈现出赤裸裸的人性
2.手
——读透纳*
梦里，他抓住我的手：它们
过于白净
他用手指搅动颜料，使波浪中的贩奴船
剧烈动荡，水面上被抛者
戴铁镣的手能感到它们一阵痉挛
一个女人的长夜哀嚎还在推动
指甲缝里满是污垢
这手不是缝补而是撕扯
不是描绘而是创造
对盛大的敏感，充满风暴的青筋
风声从破城堡传来
嗅到英雄和传奇的气息
世界在这双手的不满意中暗自
变换口味，被它不谐和的狂暴创造
吓得转过身去
用破坏来建筑因离去而还乡
海波浪大气水和光，旋涡引导着
书写黑暗史诗。直至现在——
我避讳你的快乐，俯身于那杯痛苦
*透纳（1775-1851），英国著名艺术家，19世纪上半叶英国学院派画家的代表，以善于描绘光与空气的微妙关系而闻名于世，尤其对水气弥漫的掌握有独到之处。画作有极强的故事性。
透纳的母亲患精神病，经常夜间长嚎，后被送进精神病院。
3.双面
——读卡拉瓦乔*
艺术是为自我寻找出路？
不，他说，要揭开事物的盖子
艺术是为这世界提供美的
营养品？不，要分丑恶一杯羹
有画没画框，他要让画顺利进出
圣人和罪犯，天神与凡间
他有滴血的长剑
他教一只狗学会直立行走
他让耶稣在下等酒吧现身，很少的光
只衬托出指示的手指，仿佛在问——
揭露自己就可获得赦免？
他从牢狱脱身，走进无框之画
——没有比这更可怖的自画像：
头颅被少年英雄大卫提在手中
载着这幅画的船离去*
他灵魂里一个声音
我也是那个大卫
*卡拉瓦乔，意大利16世纪末至17世纪初著名画家。其一生危险而又充满了谜。他的画作多为罪人而非圣人，旨在“在罪人的生命中，找到超凡入圣之处。”有评论说，卡拉瓦乔的工作标志着现代绘画的开始。
*画在船上，他被扣留，追赶中，倒在七月沙滩暴病而亡。
2011年
雨水
而他坐在雨水里
前朝的房檐落下来，天空
喜食深林中的鸟鸣
于是他敲开山水之门
靠着一株藤萝喘息
他相信，这些林子的根处
还有根，因此他走动
使整条河活起来
他从人群中失踪
像一个音符
2011年
成为命运
一个光的线头穿行，正缝缀着什么
一朵腊梅花在夜里开放
一个声音问：灌满冰雪的一生
如何成为一种命运？
浊浪和堤坝，考验与被考验
含着宇宙间存在的秘密
2007年
人们经常这样
人们经常这样：
对于幸福，是部分
对于痛苦，却是整体
你比命运揭示的东西早了一步
你曾以为现在的一切就是
它们展开后的全部
你已经学会这样撷取：
不是用光明，而是用生命的暧昧
那些太阳下劳作者的影子
像大地上的一块旧抹布
2007年
游戏
那时我们玩捉迷藏
你躲进人群或事物的背后
让我找。让我扯开嗓子叫
你藏的地方有缝隙
往往能看到我来回着急
然后自己跳出来
现在谁还会扯开嗓子叫那些
藏在暗中的人
东张西望的人
世上最简单的游戏让我们弄丢了
将来一想这些
一定会泪流满面
2006年
说出
你可以说出花朵
说出它和露珠悲剧性的共生
说出泥土辽阔的沉默
或者你从土里拔出来的膝盖骨
如何弯曲
你可以说出时间
说出它诡异的面容
绝对到无所作为的公正
说出你仿佛和时间一样漫长的
心路，说出同样短暂的痛和快乐
你不可说的是悲哀
这个词是一座小小的坟墓
2005年
目光
是什么样的深渊
降临朝圣者的心？
他看着那里。一只无形的手伸出
揭起厚皮物质伪装的盖子
拧出某种质料背后的水分
或者在一只平板上打出几个眼
看它和这时代如何平行
如果他不是握有标准秤砣
如何使用那样审视的光线？
而如果没有接下来欣赏的微笑
我便不会这样赞美：
它多像一只蜜蜂。它采集了多少个春天？
如果所有的光线都是甜美
它如何能有酒那样的纯粹
接着，在这条目光的路上开出了
忧患之花。吃着虚无主义午餐
的匙子停在半空：这是为何？
而此时，他内里冰与火的交战已经停息
那里是一片水平如镜
他的深渊，是看到更大的深渊
横亘在人心和世界之间
2008年
拉丁舞教师
节奏也是一面镜子
她看见墙壁所不见的东西：
往日，内心，夕阳铺在门前的红砖道
一碗水泼向门外。童年在红砖道的最后一格
结束。她学会对事物说“呸！”
她的紧腿裤，忽而变成很宽的灯笼裤
最后没有定式
简单的节奏，繁复的重迭
它们送出她的肘、胳膊、胯、双膝
多么优美，里面暗含着孩子们摹仿不来的
疯狂、忧伤、傲慢，两三匙
虚无。她有四十五个学生。
墙上的大镜子被肢体撑满
2007年
从最后一朵花倒数
1
书页被揉皱的边角
是一条阅读的鱼在呼吸
不要试图抚平那里面的命运
我们只有眼睛，没有手指
2
从最后一朵花倒数
数出最初的春色
从你眼神的平静倒数
一直数到少年张大的惊诧
世界是一个秘密
我们需要不断地敞开自己
不断地被一些东西拒绝
3
走到这里，找到泥土和天空
两只巨大的杯子
盛放黑暗与光明
鸟声和蚯蚓穿行的声音
两种节奏，一部旋律
一半是泥土，一半是天空
4
被珍惜过的生活不再是一个
扣着的泥潭
伸出手触摸你
闭上眼睛忍受天黑
2007年
大地上的事情
趁热
老铁匠雕塑般的脸在火光中明灭
带着挑战极限的狞厉
他和铁都架在火上，都要趁热
呈现
我的体内有一架管风琴
在它奏出悲怆所独有的乐音时
呈现出来的却是愉悦
养蜂人
时间的刀锋在大地上收割
他眯起眼睛。衰老带来的天籁不可听
一早，喂养多年的蜜蜂“哄”地一下
扑向大地。他披衣坐起
2007年
阅读
多么贪婪的阅读啊，从沸腾的
炉火到行将衰老的眼窝
互赠的痛苦发出微笑
爱从激情中潜逃，凝结成一种思想
你知道怎样把我和它的悖论掖紧
有时我看着你，被时间忘记
2010年
春天在河岸那边
春天在河岸那边扎下帐篷，在中原
青草的印刷机开始轰鸣：大地键盘
桃花信笺，麦苗和汗水的海报，接下来
是花朵有了票房
手指河流梳理布谷短信
腊梅透明黄眼皮在微风中轻扫
玉兰银杯有一点儿外倾
冷痛要得到治愈，在中原
循着历史砖瓦我可以走得
更远些，可以让殷商冶铁的鼓风机
使春天更膨胀，可是，当我们抖掉
痉挛的激情，坐在家乡的小山坡上
承受事物聚拢来轻声交谈，我像玩吸铁石
蹲在铁质里，听一列客车呼啸而过
2010年
网吧少年
出生是无辜的，而命运让人握错柄
他不知道为什么自己看起来恶
这种子来自哪里
当他在早课时间坐在网吧里
这间被某部门特殊保护的网吧
只享用他的无知和迷惘
却不懂他如影随形的焦虑
他的女友（也是女同学）更天真
喜欢看他抽烟的姿势
那里面的空虚是一种无声的发泄
时钟走得很快，而他看不到明天
他就这样恶狠狠地把这天掐灭
像班主任老师的一声诅咒或叹息
怎么不早些死！当他一脚踏进
外面的阳光，气急败坏如一头怒狮
即使这样，仍然没有人来告诉他
为什么他是丑的
很早失去爱，接着失去了美
2010年
好用途
在你低声部的叶簇下
我听到一个崭新的小名
红果在风里
哦，你的脸
田野交给轮胎深陷的车子
如果青春有稻米
树影摇曳，我已经知道双臂
的好用途
风向北吹，一个声音说
我知道时间的好用途
2008年
穿过别人的房间
穿过别人的房间
从一片树叶中看自己
从一只掉队的山羊岩石的内脏
有时我冷，有时是它们
先天的，或者被灼伤过
人们说应该让一些事物把自己掏空
作为活过的证据，可是我
又找来草药，不做声的砂锅
和尖叫的水壶。稳住时间——
小树林散步有蝉蜕
我有白发渐增
我了解到的修辞与意象
消隐在一个摘苹果的午后
你是否因回忆而变老，或是
因变老在回忆？还有很多高处
将会遇见，那时我拥世事如棉被
你也不再被生活空旷的审视扎伤
2010年
从彼到此
静寂之夜，你可能会听
柴可夫斯基的《女巫》
它里面的她出走
达利的软体钟表挂在树上
1
这么多人，街道和店铺
在大地的旅馆里变旧
这个村子有大树、轻帆
房舍和教堂的尖顶
彩虹伸进河里，马踩进水中
教堂的尖顶银碎
一个水塘播放幻灯片
有时候，大地上升成天空
水车转动，本地资源汩汩响
男子健壮，根扎进茂盛的大树
拿伞的女人，发髻比内心整齐
但是扶苏的花影告诉我们，她不会碎
一辆加重卡车开过来，火把散乱
教堂里传出中药味的祈祷
厨师用围裙揩着双手：我
多么热爱生活
一个孩子望着邮筒恐惧：
投寄进去过多的热情
滑冰场不懂慢的艺术，不懂得迅疾
近于辜负
在观念的上游，船缓缓前行
把笼上来的黄昏拥进怀里
2
我们的房脊其实是历史
它撑开时空，供万物成长
敲骨吸髓，人脑加重
但时代的穿颅术在等待
古尼罗河的黑土上，涅伽达墓中
突现一只荷鲁斯鹰神
大海的波纹里拱起野心和剑戟
“鹫碑”立起来了
“大地像陶钧一样翻过来
……穷人吃着供祭的面包。”
舐血的大地上升起黑帆
七块泥板上的创世神话
十二块泥板上的《吉尔伽美史诗》
诗，是诗
脚踏板鼓动风箱里的火
青铜武器和礼器在同一个炉中
山丘上的宫殿萎顿于草丛
施里曼七岁，为特洛伊而生
他循着荷马史诗去寻找陷落的城池
诗，又是诗
人类必将由诗经历第二重时间
古东方，孔子删定《诗经》
轴心时代驶来，隆隆撕开黑暗一个口子
栅栏上有字：认出你自己
我们活在世上并不孤单，天使和魔鬼
付出代价的肯定让出灵魂的虚无
历史的陀螺在二者之间
时间山谷吹来的风抽打着它
自由的道具有梯子、木笼、法则和铁锤
瞧，天空星星在移动
有人用性善论为人类定下准星
人，承担你自己
真实低陷，为虚妄让出了位子
这才是我们的宿命
3
百科字典拍打马腿
在她的习惯里，词语有助于发现更多
路、悬崖和雪花谷
现代生活，擅长制造流浪的毒药
以祖国和故乡的名义
身体的山海经里，有一个创造的
秘密，但她和它相分离
4
他们磨练的感受力：无名而发光
她的伙伴坐在树下画女人像
时而是一种动物，时而是一种灵魂
有时候，他躲开她，约会自己的蓝色孤独冒着白烟的冥想
在第三条街上，他们撤走最后一张病床
他高兴地参加旧灵魂的葬礼
它从没有疯狂过，也没有
过度悲伤
如果房门吱呀一声，他进来
带着一副困倦悲哀的眼神
她就去吻他：他们必须彼此唤醒
5
他梦到，坐在一片海中
任波涛吞吐，图书馆有高高的天窗
他的翅膀在动，但与那里尚有距离
纯洁得疯了，荷尔德林
一大堆会呼吸的石头向罗丹致敬
歌德，这个拿着吸铁石的大师
牢牢地把自己契进生活
托尔斯泰，内心的战斗即是生活
凡高，节制的敌人。至今
灼痛的向日葵依然是一些人的疾病
这些伟岸的门，又像一道墙
竖立在人和神之间
6
她有变换人称的花招，他们已经
成为一个。一夜之间，敏感
使杏花开放。古老的时令
灌溉着现时的田野
呵，灵魂从未被收买过
在泥水里洗涮着，她这样想
当第一盏灯在黄昏中张开翅翼
女巫看到随岁月增长的宽宥与欣喜
从一个词语上醒来的夜
在壁虎的梅花趾上屏住
呼吸，月光被派遣
去梦中翻捡未烧尽的
灰烬；它照见一些未陷入
混沌的脸。照见树木涨潮的
汁液。有一把尺子随光亮在精确
隐然撑开生活的张力
一次抄写，两次摹仿
最后才获取正确的方程式——
地域和时间在她身上合拢
刺随果实一起成熟
还是一片静寂，但是看：
柴可夫斯基俯视他的女巫：
奥尔良少女的血液在等候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