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但如此，鸳鸯拒婚的态度非常坚决，她对平儿说：“别说大老爷要我做小老婆，就是太太这会子死了，他三媒六聘的娶我去作大老婆，我也不能去。”“家生女儿怎么样？‘牛不吃水强按头？’我不愿意，难道杀我的老子娘不成？”平儿听了鸳鸯的话后对袭人说：“这个大老爷太好色了，略平头正脸的，他就不放手了。”然后对鸳鸯出主意说：“你只和老太太说，就说已经给了琏二爷了，大老爷就不好要了。”鸳鸯啐道：“什么东西！你还说呢！”袭人笑道：“他们两个都不愿意，我就和老太太说，叫老太太说把你已经许了宝玉了，大老爷也就死了心了。”面对平儿、袭人两个玩笑性的“馊主意”，鸳鸯又是气，又是臊，又是急，因骂道：“两个蹄子不得好死的！人家有为难的事，拿着你们当正经人，告诉你们与我排解排解，你们倒替换着取笑儿。你们自以为都有了结果了，将来都是做姨娘的。据我看，天下的事未必都遂心如意。你们且收着些儿，别忒乐过了头儿！”
平儿、袭人见她真的急了，忙陪笑央告道：“好姐姐，别多心，咱们从小儿都是亲姊妹一般，不过无人处偶然取个笑儿。你的主意告诉我们知道，也好放心。”鸳鸯道：“什么主意！我只不去就完了。”平儿摇头道：“你不去未必得干休。大老爷的性子你是知道的。虽然你是老太太房里的人，此刻不敢把你怎么样，将来难道你跟老太太一辈子不成？也要出去的。那时落了他的手，倒不好了。”鸳鸯冷笑道：“老太太在一日，我一日不离这里；若是老太太归西去了，他横竖还有三年的孝呢，没个娘才死了他先纳小老婆的！等过三年，知道又是怎么个光景，那时再说。纵到了至急为难，我剪了头发作姑子去；不然，还有一死。一辈子不嫁男人，又怎么样？乐得干净呢！”
鸳鸯的话充分体现了她对老色鬼贾赦的逼嫁，早已做好了充分准备，宁可当尼姑，宁可一死，也决不妥协！宁为玉碎，不为瓦全！
当鸳鸯嫂子急急忙忙跑来对她说“可是天大的喜事”时，鸳鸯一听，立起身来，照她嫂子脸上下死劲啐了一口，指着她骂道：“你快夹着屄嘴离了这里，好多着呢！什么‘好话’！”“又是什么‘喜事’！”“怪道成日家羡慕人家女儿做了小老婆，一家子都仗着他横行霸道的，一家子都成了小老婆了！看的眼热了，也把我送在火坑里去！我若得脸呢，你们在外头横行霸道，自己就封了自己是舅爷了；我若不得脸败了时，你们把忘八脖子一缩，生死由我。”鸳鸯看得透，骂得出，一针见血，不仅揭露了像她兄嫂那样一心想向上爬的势利小人的奴才心态，也骂尽了世情！鸳鸯所说的，不但是自己一个人当了小老婆的可耻，更重要的是，她当了小老婆之后家人因此而横行霸道的可恶。
鸳鸯拒绝，贾赦便想找鸳鸯之父金彩的岔，传贾琏来一问，得知金彩已经得了痰迷心窍的病，连棺材银子都赏了，如今已不知是死是活；金彩老婆又是个聋子。于是贾赦又叫鸳鸯哥哥金文翔去劝说鸳鸯，许她怎么体面，又怎么当家做姨娘，鸳鸯就是咬定牙不愿意。她哥哥无法，只得回复贾赦。
贾赦怒起来，因说道：“我这话告诉你，叫你女人向他说去，就说我的话：‘自古嫦娥爱少年’，他必定嫌我老了，大约他恋着少爷们，多半是看上了宝玉，只怕也有贾琏。果有此心，叫他早早歇了心，我要他不来，此后谁还敢收？此是一件。第二件，想着老太太疼他，将来自然往外聘作正头夫妻去。叫他细想，凭他嫁到谁家去，也难出我的手心。除非他死了，或是终身不嫁男人，我就伏了他！若不然时，叫他趁早回心转意，有多少好处。”
贾赦逼婚，如此穷凶极恶。他对鸳鸯哥哥金文翔说：“你们说了，他不依，便没你们的不是；若问他，他再依了，仔细你的脑袋！”鸳鸯走投无路，到了贾母跟前跪下，一边哭，一边说：
“方才大老爷越性说我‘恋着宝玉’，不然，要等着往外聘，凭我到天上，这一辈子也跳不出他的手心去，终究要报仇。我是横了心的，当着众人在这里，我这一辈子莫说是‘宝玉’，便是‘宝金’、‘宝银’、‘宝天王’、‘宝皇帝’，横竖不嫁人就完了。就是老太太逼着我，我一刀抹死了，也不能从命！若有造化，我死在老太太之先；若没造化，该讨吃的命，伏侍老太太归了西，我也不跟着我老子娘哥哥去，我或是寻死，或是剪了头发当尼姑去！若说我不是真心，暂且拿话来支吾，日后再图别的，天地鬼神，日头月亮照着嗓子，从嗓子里头长疔烂了出来，烂化成酱在这里！”
一面说着，一面左手打开头发，右手拿出剪子便铰。贾母听了，气得浑身乱战，口内只说：“我通共剩了这么一个可靠的人，他们还要来算计！”“你们原来都是哄我的！外头孝敬，暗地里盘算我。有好东西也来要，有好人也要，剩下这么个毛丫头，见我待她好了，你们自然气不过，弄开了她，好摆弄我！”由于贾母的大发雷霆，贾赦方才罢手，但终究还是花了五百两银子买了一个年仅十七岁的女孩子嫣红收在屋里。
贾母死后，虽然贾府已经一败涂地，贾赦已发配到边外效力，但鸳鸯想：“自己跟着老太太一辈子，身子也没有着落。……老爷是不管事的人，以后便‘乱世为王’起来了。我们这些人不是叫他们掇弄了么？谁收在屋子里，谁配小子，我是受不得这样折磨的，倒不如死了干净！”鸳鸯自知逃不出贾赦等人魔掌而上吊自杀。
鸳鸯，这位地位低下、平时从不多言的女子，不慕富贵，不畏权势。看是柔弱，实则坚强、刚烈，终于在受到统治者凌虐时，用生命捍卫了自己人格的尊严，表现了对统治者淫威的极大蔑视和凛然不可侵犯的气概！逼婚与抗婚，威逼利诱与坚决抗争，鸳鸯充分显示了自己崇高的灵魂、高尚的情操和宁死不屈的精神！
善良与忠诚
鸳鸯聪明能干而品格高尚，为奴忠诚尽职，为人诚挚善良。对统治者的凌虐拼死反抗，决不妥协，表现出刚烈不屈的性情。但对和自己一样的受压迫者，又常常是关心体恤，热忱帮助，表现出怜贫惜弱的善良。李纨就曾经这样评价她“心也公道，虽然这样，倒常替人说好话儿，还倒不倚势欺人的。”
她串通王熙凤让刘姥姥充当女篾片，一方面自然是为了去哄贾母发笑，让自己服侍的主子开心、快乐，另一方面不管怎么说至少在客观上帮助了到贾府打秋风的庄稼人刘姥姥能借此多获一点贾府的赏赐。而最突出的是，当她到僻静处小解无意中发现司棋与表哥潘又安幽会的秘密时，司棋因素日鸳鸯与自己亲厚，不比别人，忙叩头求她保密。鸳鸯立即答应“横竖不告诉人就是了”。而且，为了使司棋放心，她竟赌咒发誓：
鸳鸯闻知那边无故走了一个小厮，园内司棋又病重，要往外挪，心下料定是二人惧罪之故，“生怕我说出来，方吓到这样”。因此自己反过意不去，指着来望候司棋，支出人去，反自己立身发誓，与司棋说：“我告诉一个人，立刻现死现报！你只管放心养病，别白糟蹋了小命儿。”司棋一把拉住，哭道：“我的姐姐！咱们从小儿耳鬓厮磨，你不曾拿我当外人待，我也不敢待慢了你。如今我虽一着走错，你若果然不告诉一个人，你就是我的亲娘一样。从此后我活一日是你给我一日，我的病好之后，把你立个长生牌位，我天天焚香礼拜，保佑你一生福寿双全。我若死了时，变驴变狗报答你。……”一面说，一面哭。这一席话，反把鸳鸯说的心酸，也哭起来了。因点头道：“正是这话。我又不是管事的人，何苦我坏你的声名，我白去献勤。况且这事我自己也不便开口向人说。你只放心。从此养好了，可要安分守己，再不许胡行乱作了。”司棋在枕上点首不绝。鸳鸯又安慰了他一番，方出来。
鸳鸯闻知司棋与其表哥因惧怕自己说出他们的事，吓得一个跑了，一个病了。鸳鸯反而很过意不去，主动跑来看望司棋，并向司棋下保证、发恶誓，让司棋一万个放心，决不泄露他们的秘密。把司棋感动得视鸳鸯为“亲娘”，“变驴变狗”也要报答。虽然司棋是老色鬼贾赦“那边”的人，而且还是大太太邢夫人的陪房王善保家的外孙女，但作为同是命运掌握在主子手里的丫鬟和与自己素日亲厚的姐妹，鸳鸯感同身受，想姐妹之所想，急姐妹之所急。设身处地地体谅她们的处境，真心诚意地予以帮助，给以安慰。而此时的鸳鸯，已遭贾赦的威逼，她自己身陷困境，却仍然关心别人，为别人担当风险。这就是鸳鸯的心胸，这就是这个可敬又可爱的丫鬟的善良、忠厚和美好！
鸳鸯曾直白：“不论尊卑，唯我是主。”邢夫人说她“素日志大心高”。是的，鸳鸯虽出身于世代家奴的“家生女”，但不攀高，不趋上，自尊自重，维护着自己独立的人格。鸳鸯虽位高权重，但办事公道，从不弄权。李纨就说过：“她心也公道，虽然这样，倒常替人说好话儿，还倒不倚势欺人的。”凤姐因婆婆邢夫人处事不当，当众被羞辱受气。鸳鸯想起凤姐受气含泪的情景，说：“还提‘凤丫头’‘虎丫头’呢，她的为人，也可怜见儿的！虽然这几年没在老太太、太太跟前有个错缝儿，暗地也不知得罪了多少人。总而言之，为人是难做的：若太老实了，没有个机变，公婆又嫌太老实了，家里人也不怕；若有些机变，未免又‘治一经损一经’。如今咱们家更好，新出来的这些底下奴字号的奶奶们，一个个心满意足，都不知道要怎么样才好，少不得意，不是背地里嚼舌根，就是调三窝四的。我怕老太太生气，一点儿也不肯说；不然，我告诉出来，大家别过太平日子。这不是我当着三姑娘说，老太太偏疼宝玉，有人背地怨言还罢了，算是偏心；如今老太太偏疼你，我听着也是不好。这可笑不可笑？”鸳鸯的这一通分析，就连精明厉害的探春也深表赞同：“糊涂人多，哪里较量得许多？我说，倒不如小户人家，虽然寒素些，倒是天天娘儿们欢天喜地，大家快乐。我们这样人家，人都看着我们不知千金万金、何等快乐，殊不知这里说不出来的烦难，更厉害！”
当然，鸳鸯也有缺点或者说缺陷，在她对主子的忠诚中，也有“主仆恩义”思想，第一百一十回写她争取把老太太的丧事办好，对王熙凤说：“我生是跟老太太的人，老太太死了，我也是跟老太太的。若是瞧不见老太太的事怎么办，将来怎么见老太太呢？”对于她的死，或云“殉主”，如高续后四十回回目就直接标为“鸳鸯女殉主登太虚”；或云“殉情”，如张锦池《红楼梦考论》云：“我认为曹雪芹笔端的鸳鸯结局，当是似殉‘主’而实殉‘情’，而由于自己一直生活在贾府的围墙里却不知意中人在何方”；或云“逼杀”，如刘宏彬《〈红楼梦〉接受美学论》云：“鸳鸯是逃避可能遭到的‘折磨’，即来自主人的‘虐待’与‘暗罚’而自杀的”；或云“是智与恩的表现”，如梅苑《红楼梦的重要女性》云：鸳鸯“想到被人作践，倒不如死了干净，因此，她勇敢地选择了自杀殉主的路。这样，不但报答了贾母知遇之恩，也保全了自己的气节，和实践了昔日的誓语。所以，自杀虽是弱者的行为，但对鸳鸯来说，却是智与恩的表现，因为那时还是一个强权横行的社会。”各家说法纷纭。我们认为，鸳鸯之死决不是某单方面的原因，而是多种因素交错综合的结果。老祖宗去世，鸳鸯失去了保护伞，二老爷贾政又不管事，老色鬼贾赦一手遮天，而且他曾多次宣扬鸳鸯逃不脱他的手心。因此，鸳鸯之死主要是贾赦的逼嫁，是“逼杀”。但是，我们是不是就可以完全否定鸳鸯的自杀，就没有一点对主子报恩的因素？就没有一点因得不到理想爱情而“殉情”的想法？就没有一点总之是一死不如博得个“义仆”“美名”的“活思想”？所以，我们对鸳鸯的评价，应实事求是，全面把握，不宜以偏概全，拔得太高或贬之过低。其实有不足、有缺陷的鸳鸯才是真实的、可爱的鸳鸯，正如她的相貌一样，虽然脸上有那么几点雀斑，不但没有削弱她的美，反而更令人感到真实。相反，那种“好人全好，坏人全坏”的创作方法是不符合现实生活实际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