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韵(外一篇)
自信的紫燕迷路了,寻不到曾栖息过的巢。
秃秃的山,被刺绣成白槐林、杏花云、梨花雾。
窄窄的小巷,摇身变成平展展的柏油路。
小洋楼冒出农家小院,百叶窗像白玉兰在云的家乡得意地开放。
驻足村心花园一尊纤夫的石像,还能嘲笑老井坟墓里过去的月亮?浏览一角阅览室,还能讥笑化肥长疯庄稼的玄事?
哦,还有那把呆板的天空切成多角度高层次的立体交叉天线,就是新村朝大千世界振翅起飞的呼唤?
在庄户人心底的版图上,歪脖子柳树,破败的窑洞,老掉牙的秦腔,那只是历史千疮百孔的西北风。
光阴,被膘悍的庄户人拉成满圆的弓弦——
在希望的田野上,拖拉机在激越地突爆,收割机在快乐地歌唱,把自豪抛给老黄牛那双嫉妒的眼睛,就像昨天将木犁抛向屋角。
山岩般坚实的背脊上,再不会像淌过汗水的小溪,巨松似挺拔的身躯,再不会佝偻着伏向泥土。
他们渴望用辛劳和谷粒增加粮囤的高度。然后和老婆孩子围着火炉,品味生活的滋味。他们设计着经商赚钱的途径,然后办起工厂或公司,把厂长、经理的头衔醒目地打上精美的名片。他们在新鲜的观念和急雨似的节奏里,去感觉泥土和市场的关系,播种粮食也播种人民币。
麦垛
一到夏季,黄颜色便成为乡村主旋律色调了。田间,一片金黄,弥漫开来,流泻于天际。沉甸甸的麦穗压得田野起伏不定。
清晨,当人们还沉浸在梦乡的时候,大公鸡咯咯喔喔的报晓声划出一道长长的弧线,将酣睡的人们从炕上拽起,随后,大人、娃娃吆牲口的,拉板车的,步履匆匆地来到了麦田。
一阵饿狼扑食,风卷残云般的收割过后,平躺在麦田里的麦捆,就像一个个熟睡的婴儿。初升的太阳怕惊醒这酣睡中的梦,便悄悄地罩上一层黄绒绒的光。
做生意的,跑运输的,干劳务的,这时都从外面赶回来。泼命干,连轴转!夏收,龙口夺食,谁还敢落伍。
收割后的麦田像一位临盆阵痛后的产妇,在艰辛苦涩的妊娠分娩出丰收和喜悦。深寂、空旷的山地犹如产床,霎时变成浑然一体的光秃秃的赭黄了。
路上便是一车车的麦捆儿,像一个个慢慢爬行着的乌龟。经过几天火急火燎的劳作,庄户人好不容易才将这一年的心血和汗水装进板车,运到场上。
垛麦时节,是人们最辛苦也是最惬意的时候,垛匠拿着杈往场中间一站,老弱妇孺把一捆捆的麦个儿,往他身上扔,霎时就形成一个大基座,越垛越高。于是,一捆捆的麦个儿就在农人手中耍开了杂技,上下翻飞,此起彼伏,煞是壮观好看。当大大小小的麦垛像胖乎乎的企鹅一样,站满村头院后时,一场紧张的龙口夺食至此谢幕。
石磨
她是北方农村一件极普通的石器,曾经辉煌一时,如今大都随着岁月的风尘,一并吹进了历史的土壤。远的且不说,仅仅对我们的后代而言,她似已成为天方夜谭的童话故事。
前不久,在我阔别多年的故乡,又见到了她那端庄古朴、四平八稳的身影。她容貌依然,千古如新,就像永远抹不去的历史一样坚固、凝重。
她就是石磨,一件极普通的石器。
说起石磨,大凡生活在农村的人都知道。一盘石磨,她是庄户人家日子的全部。只要沉重的磨盘转动起来,再苦再累的日子也跟着转动起来。
我是一个喜欢怀旧的人,记得上世纪六十年代,父亲从甘肃静宁买来一块丑陋古怪的巨石,请来当地有名的石匠于大爷,抡圆了铁锤和凿子,硬是把这块丑石凿成了平展如砥的磨盘。那时,还是人民公社“低指标、瓜菜代”时期。由于三年自然灾害,人们的口粮按指标供应,成年人日定量毛粮八市两,孩子按年龄递减。粮食定量低,又没有别的东西可用来充饥。能救命的苦苦菜、车前草、蒲公英、茵陈蒿等已挖完了,庄户人家便在劳动之余到野外将秋收后的庄稼地再翻捡一番,干瘪的秋茄子、干萝卜、白菜帮子……等等能捡的、能挖的,都搜刮干净。由于极度少粮缺粮,石磨也就配不上用场。
石磨,最初叫硙,汉代才叫做磨。它是最原始的一种面粉加工机械。石磨由磨台、磨盘组成。加工面粉时,将要加工的粮食倒在磨盘的石孔处,给毛驴脖颈扎好拥脖,套上套簧,由一根木棍衔接套簧与磨盘,然后蒙眼壳一罩,农妇“得啾”一声吆喝,毛驴便极听话极熟练地绕着石磨走动起来。于是,白花花的面粉从磨口中吐了出来。
磨随驴转,驴跟磨走,从早到晚,从春到冬,日复一日,年复一年,重复着一个旋律,枯燥且单调。驱赶驴子的娃娃们是最耐不住寂寞沉闷的,就亮开稚嫩的嗓子,唱一曲祖传的歌谣:
走呀走,转呀转,
磨儿随驴走,
驴儿跟磨转;
一天又一天,
一年又一年,
小媳妇磨成了老婆婆,
小伙子磨成了老汉汉,
还没有走到头,
还没有转到边。
……
我家居住在村东的一处老宅子里,石磨就在院子东北角的一个窑洞里。而今,窑洞早已坍塌,但石磨还在,它虽已废弃不用,但就是这块石头,却见证了人类社会的历史沿革,见证了家族的岁月风雨;就是这块石头,伴我度过了不堪回首的童年时代,唤起了我遥远而荒芜的记忆。没有粮食,为了充饥,母亲只好把生产队分来的洋芋切成薄片,晒干弄碎,再磨成粉状。一次,拉磨的毛驴故意恶作剧,一撅屁股,一团驴粪滚进磨槽。待我发现,那团热气喧腾的东西已是面貌全非。为此,我付出了惨重的代价,屁股上被母亲拧出几处好久不曾褪色的紫印。
有时生产队耕地活儿忙,借不到驴子,推磨便成了我和弟弟的必修课。天刚蒙蒙亮,我们还在酣睡中,就被母亲一声接一声的“快起来,推磨去”唤醒,不论多么不情愿,都要揉着睡意惺忪的双眼一步步挨向磨道,抱起磨棍,推着沉重的磨盘一圈又一圈地转。往往是一盘大磨推下来,汗流浃背,筋疲力尽。
日月相催,时序递嬗。不经意间,几十年过去了。那台石磨,就这样静静地躺在窑洞的角落里。它闲置在那里,经历着岁月的风雨,经历着伤痛和无奈,渐渐地老去了。我曾试图寻找它往日的风采,已不可能。倒塌的磨台、满身的沟壑,还有被泥土尘封的磨眼、被岁月风化了的磨棍、磨绳……
如今,人们的生活好了,那“糠菜半年粮,鸡屁股当银行”的日子已成为过去,现代化的磨面机代替了原始的石磨,但我知道那隆隆的磨盘转动声,会永远响在我的记忆里。
草台戏
山里人,闲暇的时间总是不多,只有进入腊月,不论是收成好的,还是略微比去年有些歉的,这个时候都不会火急火燎了。这时要办的正事,就是搭台、排练、唱戏。
村里唱戏,自然没有城里那样气派。戏台很简陋,随便选个地方,垫个土台,夯实,土台上面铺几张大炕席,戏台便搭成。尔后,在戏台后面,挂块蓝布,作幕底,戏台前面,在横杆上挂块紫红布,作屏幕。横杆两头,各挑一盏马灯。戏台两边,仍用炕席围起扎紧。远看,方方正正,俨然如座露天戏院。
最吃苦的要算演出前的排练了,用不着红头文件去发动,大家都有积极性。排练前,戏班里敲锣打鼓的,往往要敲上通“急急风”,那铿锵的锣鼓点,就像一群鸽子满世界飞着,有着磁石般的吸引力,其他演员听后心里长草似地坐卧不宁,最后撂下饭碗,搁下家务,朝着那魔一样的锣鼓声走去。他们大都不识字,但却出奇地能一本一本整套背诵出剧本里的台词来。
冬季的夜风如刀似箭,可也无法窒息这眼前的热闹。冷了,跺几下脚,台词、动作不熟,排练不散。吹、拉、弹、奏、翻、打、念、唱,花音二流,苦音慢板,提袍甩袖,吹胡瞪眼,弯腰踢腿,一招一式……不知不觉,月亮悄悄地隐去了,无端的夜飘下了悠悠扬扬的雪花,静静地洒落在肩头。
一出戏排成了,用不着谁作广告,消息便像风一样迅速吹遍整个山野。于是,远近的戏迷们,整天扳着指头盼那上演的日期,全村振奋,人人喜气洋洋,说话粗声大气,走路脚底生风。乡邻在路遇面,老远就喊:
“嘿,过年到家里浪来,可别错过看咱娃的戏。”
“嘿嘿,你们的臭社火,八抬大轿抬我,我还不来呢,还是来看我们村的吧,那才是‘正宗’货,看了过瘾呢!”
“哈哈哈哈……”
随着笑声,人已走出老远。
戏,正月初四挂灯,一直唱到十五。逢年唱戏,都是祖上的延续,约定俗成。一是为的迎神送鬼,图个吉利;二是为的欢欢乐乐,喜庆太平;三是唱戏的日子,就是乡里人商品交换的购物节,就是乡亲的旅游节,更有数不清的男女后生借看戏的机会彼此沟通心语,以结良缘。
乡下看戏的场面,用人山人海形容最为贴切。方圆十几里,仨一群,俩一伙,踏着黄昏赶来看戏。戏还没开演,台下已挤满了人,热热闹闹,乐乐呵呵。亲朋好友,隔山邻居,照个面,打个招呼,问“收成怎样”,道声“过年好”。于是,满肚的恩恩怨怨,陈谷子烂糜子,便化为乌有,谁还记得一年的艰辛和苦衷?
忽儿,催场的锣鼓几声脆打,帷幕徐徐拉开,这喧闹的人海霎时平静。靠近台前的,多是本村的毛头小伙,稍后站着的,多是大人。靠不近台,又不甘心凑合看的,便有的攀上树杈中,有的蹲在墙头上。老字辈的戏迷,他们没有力气挤在台下,也没有好眼力看清演员,却一溜一排地蹲在戏台西侧的墙根,吸着草烟慢慢将唱腔品尝。因为人多戏长,或是扩音效果不佳等原因,也时有发生骚乱的情况。本来坐着挺好的观众队伍,忽然间就站起来一片,然后就像森林里起了大火一样迅速蔓延,于是台下就传来“爹呀”、“娘呀”、“踩死我了”、“我的鞋子掉了”,娃娃的哭声,女人粗野的骂声。这时候,就有几个村干部,便拿起预先准备好的柳条儿,冲进人群扑打“烈火”。一会儿工夫场下恢复安静,戏照唱不误。村里唱戏,要有红角儿,不然,一台戏便索然无味,没了精彩。月旦是社火班里有名的“台柱子”,她不仅扮相好,身段妙,腔韵圆亮,戏路也多。但见她的甩袖旋如风,飘如云,抖如波,抛如飞,用老乡的话说:“那可是世就的料儿。”月旦细腰身,高胸脯,脸盘儿也亮,那双眼睛如秋水,左右一顾一盼,连那坐在远远墙角子里的人,都觉得月旦看见我了。那坐得近的,更不必说。就这一眼,使村里的小伙丢了魂儿似的。散戏后,总找个茬儿,与她贴近笑闹。那不老实的,便乘兴头,摸一下奶子,拧一把大腿。月旦只是嗔笑着说:“好不要脸,尽想占老娘的便宜。”但并不太恼。
据说,他祖上几代都是梨园出身,她小时就学演旦角,是祖上“真传”,乡亲们说“月旦扮青衣,是‘老汉吃麻子——绝(嚼)了’。”每次演出,只要她一亮相,台下看戏的,便百倍精神,喝彩不断。一次演《窦娥冤》,她扮窦娥,唱着唱着,想起病逝的爹娘,勾起心事,一阵酸楚,情致大发,假戏真唱。她那活灵活现的演技,揪心裂肠,清柔凄婉的唱腔,生把台下唱出一片啜泣和唏嘘。
家乡的戏,说雅也雅,说俗也俗。一次演《铡美案》,听得钹一响,扮演包拯的狗娃挑帘亮相,整双鬓、掸衣襟、抖水抽、捋胡须,实不想胡须忘了挂,台下看戏的一阵疑惑:这包相爷何时剃了胡须?狗娃发现不对路儿,便急中生智,大喊一声:“王朝、马汉,给相爷挂胡子!”谁知那敲鼓的早已发现速进后幕拿了出来,顿时台下一片哗然。
近年来,随着现代文明的影响,家乡的草台戏也愈来愈走向大雅之堂了,已不是挂着几盏马灯,昏昏暗暗地演出了。山里通了电,这戏也变了味儿。乡亲集资建起了戏台,重新购置了头苫服饰,文武场面,去年又从西安购回了两具狮子披面。
我想,如果说在那都市大剧院的舞台上,霓灯闪烁,鼓号喧天,穿着贴身衣的俊男靓女,节奏明快地扭着太空舞、迪斯科、霹雳舞,体现着一种现代文化的美。那么,家乡的草台戏便是天地融合的结晶,一种自然的美,野性的美。不管怎样,只要这军阵似的群山不倒,这安居乐业的日子不散,这草台戏肯定会一代一代演下去,越演越红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