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先我要感谢北方民族大学的老师,因为我平时的心思都在诗歌创作上,即使不写也没有停止思考。零星写过一些诗论,但并不系统,借此机会,我认真地在理论上进行了一番梳理,准备了课程。还要感谢来这里听课的同学们,你们对诗歌还有兴趣,而兴趣就是天赋,我也因此而看到诗歌未来的希望。
我一直记着这样一句话:“当一个人回首往事时,不因虚度年华而悔恨,也不因碌碌无为而羞愧。”(奥斯托洛夫斯基)是的,诗歌创作是一项清贫而坚忍的劳作,与创作时间的长短无关,十年二十年甚至终其一生。当我们在未来的某一天回首往事时,尽管收获甚微,但起码我们没有虚度年华,而且为作为“第三种艺术”(黑格尔)的诗歌付出了青春、才华和心血,便足以自慰。
诗歌创作需要天赋,需要天生的感觉、想象、领悟、观察、发现等能力;需要文化底蕴,需要对中外文化遗产的刻苦钻研,总结诗歌创作的内在规律,经过一个较长的文化积淀过程,才有厚积薄发的可能;需要个性,需要高尚的人格魅力,并且不断地向真、向善、向美的修炼,向无私、救难、普世之境界的抵达。
我今天讲的主要是诗学的本体论部分,是对诗歌本身的认识、见解和观点,也可以说什么是诗歌的问题,什么是诗歌本质的部分。古今中外对诗歌的定义成千上万。我国古代把不合乐的称为诗,把合乐的称为歌,后世将两者统称为诗歌。孔子认为诗具有“兴观群怨”四种作用,陆机则认为“诗缘情而绮靡”,有人说“诗歌是有内在韵律的心灵之音”,也有人说“读史使人明智,读诗使人聪慧”。但一千个读者就有一千个哈姆雷特,每个诗人的心中都有一个诗的概念。我认为诗是以抒情的方式、独特的想象、简约的语言、音乐的节奏等创造审美的意境。
诗学方法论部分就是要解决为什么写、写什么、怎么写和怎么修改的问题,下节再讲。
而诗歌素养和创作谈两个部分相对浅显一些。诗歌素养是以诗歌情趣、诗歌感觉和诗歌鉴赏为核心的综合修养,同时也包括诗作、诗歌史、诗歌理论等方面的知识积淀,最终表现为对人性、人情、人道的感悟。创作谈是谈一下我创作《西夏史诗》时的一些感受。
但大家对诗歌的认知程度如何、读过多少诗作、是否写过诗等等,我都不大清楚,所以我们换个顺序,让我了解一下同学。我出三道题,大家以写纸条的方式回答:一是你认为诗是什么,二是以《落叶》为题写一首诗,三是提出与诗有关的问题。
感 觉
感觉是想象的基础,想象是感觉的飞翔。诗歌从感觉出发,经过想象提升、语言锤炼、结构全篇、创新求异等等,最后又回到了读者的感觉,即对某首诗的印象。
视觉、听觉、嗅觉等各种感觉之间相互交错,此起彼伏,稍纵即逝。比如我们感到的一片颜色、一些声音、一缕芳香等,那里都可能有诗存在。只是很多人错过了,而白居易被那一片颜色留住了匆忙的步履,便有了“一道残阳铺水中,半江瑟瑟半江红”(《暮江吟》)。也只有敏锐的感觉才能发现平凡生活中不凡的诗情画意。
比如一个人在城市的某个角落,在华灯初上的傍晚,静静地望着树荫笼罩下的一把椅子。这把椅子从何而来,谁在上面坐过,有过怎样的故事,这些均无从谈起,只有椅子知道。他为什么如此关注这把空椅子,他联想到了什么,是别人的故事引发了自己内心的伤感,还是椅子本身与自己有过一段刻骨的记忆?他站了很久,夜色渐浓,喧嚣淡出,他终于感到椅子空出的那部分。那部分正好是诗意的部分,是只可意会而难以言说的部分,是诗人所感到的大自然或者人们心灵的秘密。
与其说是人类创造了灿烂文化,倒不如说这些灿烂的文化都来自人类的心灵,所以感觉客观存在和感觉内心世界同等重要。
感 悟
感悟,就是有所感触而领悟。感触来自敏感的心灵,或者说只有敏感的心灵才能感到别人熟视无睹的事理;而领悟有渐悟和顿悟之分,是对所感事理的升华,都可抵达最高的境界。比如梵文Buddha的音译为佛,意译就是觉悟,所以佛即觉悟,觉悟即佛。世俗地说,觉悟低者自私为已,觉悟高者无私为众,所以觉悟与否是一个人精神贫穷与富裕的分水岭,觉悟到何种程度是一个人精神高度的标杆。诗人要有觉悟,其觉悟的高度决定其境界的高度,也决定其诗作的品位。
诗是感悟力的艺术,是对事物内在规律的综合呈现。有感有悟方能有所发现,发现客观存在而他人熟视无睹的美,写出别人意想不到的诗作。感受、领悟、想象、独创等,这可以说是一首诗诞生的过程。诗意无处不在,只是忙碌的生活遮蔽了我们的目光,永无止境的欲望尘封了我们的心灵,那么此刻是否要放下一些身外的东西,走向自己的心灵。
怎样回到自己的心灵,认识自我的本来面目,我以为需要的是反省,也只有敢于反省才有回归内心的可能。
有一次,佛印与苏东坡在林中打坐。佛印说:“观君坐姿,酷似佛祖。”苏东坡看到佛印的褐色袈裟拖在地上,便说:“上人坐姿,像堆牛粪。”佛印微笑不语。苏东坡得意之余将此事告诉苏小妹,得到的却是苏小妹的奚落:“佛印心中有佛,看你似佛;你看佛印像粪,心中有何?”
这是一则传说,苏东坡在悟惮上逊色于苏小妹,是渐悟与顿悟之逊,但并未影响苏东坡成为一位大诗人,因为他具备其他众多方面的诗才。
是的,一个真善美的心灵,所看见的世界也是真善美的。所以从另一个角度来说,感悟事理,发现诗意,勇于独创,就是诗人向自己心灵的回归之旅,也是崇尚自然、回归人性、净化心灵的过程。反过来说,也只有一颗纯净无邪的心灵,才能具有敏锐的眼光,才能透过现实生活的表象,发现自然之美、天地之妙、人性之光,以及其中蛰伏的诗意。
想 象
诗是“想象的表现”(雪莱),“诗歌是想象和激情的语言”(布莱士列特),“没有想象就没有诗”(艾青)。诗的想象在于使触及的一切事物变形。安徒生在他的童话中写道,一个青年人因为写不出好诗而苦恼,于是他去找巫婆。巫婆给他戴上眼镜、安上听筒,他听到野李树在唱歌,马铃薯在讲自己家族的历史。
诗的想象是为了创造形象,创造形象就是要寻找情思的客观对应物,就是慢慢洇开的那一点。马雅可夫斯基曾在火车上,为了表示对同座的少女没有邪念,他说道:“我不是男人,而是穿着裤子的云。”他随意说出了诗。后来,他用《穿裤子的云》作了一首诗的题目。
想象来自生命体验,来自生活回忆,更来自心灵深处。将过去、现在和未来融在一起,超越万物,超越生死,超越时空,将瞬间具体的体验化为普遍的永恒。只有想象,我们周围的事物才被赋予一种特质,犹如月光洒在大地之上。
从根本上讲,想象是诗歌的翅膀,就是要创造另一个时空。这个时间快似闪电,慢如花开;这个空间比针尖还小,比宇宙还大。从大地到月亮,从现在到秦汉,从一颗心到另一颗心,只在眨眼之间,一个新的世界便创造出来。所以我们在写诗的时候,与其说在写自由不羁的想象,倒不如说要创造另一个时空。
然而,想象是脆弱的,它的天敌就是经验。
抒 情
抒情一向都是诗歌的本质之一。诗在叙述之时常常抒情,抒情之际亦可叙述,二者往往相互渗透,相互融合。如果说叙述是流水,具有线条的连贯性;那么抒情便是行云,具有面积的弥漫性。一个是奔流的河,常与时间纠缠;一个是行走的云,常与空间关联。然而,不管是河流还是云雾,都具水性,行云流水便是我对抒情叙述的一种浅释。
叙述即流水。不管是迂回还是直泻,不管是清澈还是浑浊,关键在于作者为流水提供了怎样的大地,为漂流的人物注定了怎样的命运。
抒情即行云。云行则需风,针对作者而言则需要气息,抒情就是诗的气息,或一气贯通,或一唱三叹,抒情的氛围便如云雾弥漫。而气息的强弱则取决于作者内心的情感,以及对情感的适度把握——既能放开又有所节制。正如云雾,太浓则遮天盖地,太淡则一览无余。
比如“那夜/好凉/你我/相别雨中的小站/灯光稀疏/和着细雨洒落长长的站台”(朱安宁《雨别小站》)。这首小诗犹如抒情的墨点落在宣纸上,并且向着四面洇散而开。尤其是“那夜/好凉/你我”的另起成行,不仅在视觉上给人以独伫之感,而且使人感到一种《天净沙·秋思》的苍凉。这就是抒情的魅力,让人感到火车站台的悠长,感到秋雨的冰凉,感到灯光的若隐若现;让人联想到眼眶里的泪水,心中尚未说出的话语,何时才能相逢的无可奈何,最后只剩下一个轻轻的挥手,并且连这一挥手也被汽笛声无情淹没。但读者从中感到了美的历程和情感的分量。
所以,叙述是事件的流动,抒情是情感的弥漫。
语 言
诗的语言一直被误解,被看成表现情感的工具。实质上,诗性语言并不是为了表现什么,而是为了清除挡在我们与真物之间的东西——一种我们知道却看不见的东西。
我们首先需要认清,我们与真物之间充填着什么,并有多远的距离。比如我们看到一片竹林,“前松后修竹,偃卧可终老”(白居易)、“叶扫东南日,枝捎西北云”(李峤)、“宁可食无肉,不可居无竹”(苏东坡)等等诗句会在脑海跳跃,并遮蔽了我们的视线,甚至辨不清竹子的青绿。此刻,我们要走进竹林,看看竹子的颜色,摸摸竹竿的茎节,听听竹叶的声音,哪怕被竹子扎了手指,也是自己的感受,而不是被附加了意义的僵死的东西。
清除这些挡在我们与真物之间的东西,需要创建一种自我的全新的语言,并且体验自我语言的活动,自觉抵制其他语言的阻挠、干扰和侵略。如此以来,自我语言就有了原初性和独创性,有了风格与生命,并且超越生命——即存在于生命里,离开生命又存在于另一个生命之中。
正如庞德所言,找出明澈的一面,不要解说,直接呈现。也就是说诗歌创作要遵从语言的指引,删除常识的、概念的、理性的等没有新意的东西,摈弃附在事物上的其他语言的象征意义,从而抵达真实的事物,直接呈示。因为万事万物本身就是一个自足的象征体,是一只鸟就说一只鸟便已足够。
意 象
天地间的一切事物,不管是日月星辰、风云雷电,还是飞禽走兽、花草树木等等,都是具有诗意的事物。诗人就是要把万物情思化,把情思具象化,从而达到主观情思和客观形象的融合,即意和象的浑然一体。在万物面前,诗人要心存敬畏,要看重万物的生命,感受万物的灵魂,让万物活在诗中。只有这样,当作者长眠,他诗中的万物还在呼吸,意象还在跳跃。
“它们生活在我们旁边,/我们不认它们,它们也不认识我们。/而它们有时和我们说话”(帕斯《物体》)。这里看似没有什么意象,没有时间的踪影,但谁能说这里没有意象和时间?意象已经融在“说话”里,“它们”已经具有了时间的性质——恒久性。帕斯去了,他用过的物体可能已被损坏,但他的这个《物体》依然完好如初。
庞德在《一位意象派者所提出的几条禁例》中,提出诗要具体,避免抽象;要精练,不用废字,不用修饰等等。他说一个意象要在转瞬间呈现给人们一个感情和理智的综合体,也就是说意象的形成意味着感情和理智融为一体。
现在我们再读庞德的《在地铁车站》:“在人群中突现的这些脸庞,黑黝黝的潮湿枝条上的花瓣。”尽管这首被尊为意象派代表之作,追求的是一种绘画的美感。尽管我们联想到“黑黝黝”就是黑压压的人流,“潮湿枝条”就是雨中或雾中人们的身体,“花瓣”就是人们的脸庞,但也仅仅如此,我们还能从诗中感到什么?
是的,诗歌与雕塑、绘画等视觉艺术相比,其长处在于表达视觉艺术难于表达的或细腻、或奔放、或深沉的情感,以及形而上的一些理念。再如“枯滕老树昏鸦,小桥流水人家,古道西风瘦马,夕阳西下,断肠人在天涯”(马致远《天净·沙秋思》)。这也是一首典型的意象诗作,不仅形象丰富,而且意义深远。所以说庞德从中国古典诗词中学到了象,而没有学到意,或者说他未能将意象熔为一炉。
节 奏
诗歌节奏就是在朗读诗作时,声音所表现出来的或轻重、或缓急、或高低、或抑扬、或间歇的状态。节奏是诗人情感抒发的节拍,也是情绪流动的涛声。诗歌的节奏与呼吸、心跳有关,甚至能与生命融在一起。
小河的淙淙流淌,大海一浪一浪的涛声,森林里的阵阵风声,还有生活中的音乐,都让我们感到节奏的无处不在。要谈节奏离不开语言,因为节奏隐藏于语言之后。这也正是诗歌与小说、散文等文本的区别之处。但诗歌发展至今,歌的元素在不断减少甚至消失,只在歌词里尚有其迹,诗歌已经成为诗了。关键是诗的节奏也在减少甚至消失,我们现在读到的很多诗作,如果把诗行连接起来,就成了小散文或小故事,毫无抑扬顿挫之感。所以写诗不仅仅是写,而是要读,反复地读,直到读出节奏,再对语言进行修改,从而形成自己的诗歌节奏。
比如“撑着油纸伞,/独自彷徨在悠长、/悠长又寂寥的雨巷,/我希望逢着/一个丁香一样的/结着愁怨的姑娘”(戴望舒《雨巷》),这是一首现代汉诗节奏优美的典范之作,个中节奏的韵味在吟诵之中自然能够感到。
简 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