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先要有自己的诗歌观点,并构建自己的诗歌体系。不管古今还是中外,大诗人都创造了一套自己的诗歌理论体系。屈原“纷郁郁其远蒸兮,满内而外扬”,认为经过个体不断充实于内的善,当其表现于外时就成为美。欧阳修强调诗歌应当反映现实生活,要做到“意新语工”,能“状难写之景,如在眼前;含不尽之意,见于言外”。而西方有很多的诗人都是哲学家,如席勒、尼采、瓦雷里等,他们各自建构了一整套的诗化哲学理论体系。
是的,能从诗中感到意味,是读诗的一大幸事。贺拉斯曾说:“一首诗仅仅具有美是不够的,还必须有魅力。”这就比如说,诗像一个美女,不仅长相要漂亮,身材要苗条,衣着要得体,关键是要有或典雅、或知性、或傲然的气质。而能让人感到的这种气质也就是诗的意味。
后现代主义认为不确定性就是对秩序的消解,传统诗学认为不确定性就是诗意的含糊性。比如:“野园秋蝉起 暮霭微风/藏在古树之后的一只啄木鸟 哗啦了翅膀/就一下 林间空阔 如水际无涯”(安奇《微小》)。这是一首有味道的诗,但味道又是最难解释的存在,连个比喻都很难找到。比如尝过一种味道,我们根本无法形容,更无法说清。但味道一直存在于潜意识之中,平时处于被掩没的状态,只有当这种味道再次出现,才能唤醒曾经的味道,忆起曾经的往事。
意 义
庄子说:“言无言,终身言,未尝言,终身不言,未尝不言。”还有言外之意、弦外之音、韵外之致等都在指向诗的意义。诗的意义就是语言的意义,但又不在语言里,而在语言之外。也就是说诗在语言之外具有时空的延展性,而由此延展出来的东西就是意义。
比如“大漠孤烟直”,这个上升的大漠之烟,我们不能将其视为表面之烟,烟已在烟以外的事物里,让我们感到烟之外的意义,即狼烟升起、号角吹响、将士集合、战马长啸等等。
再如一则禅宗公案。问:如何是佛?答:麻三斤。这可以说是庄子“言无言”的另一种形式。回答没有?可以说回答了,也可以说没有回答。但没有回答并非不知道。这里有一种语言的超越问题,也正因为这个超越才让人感知到:道无处不在,道不可言说,言说即局限。
又如,问:如何是佛法大意?答:春来草自青。回答了没有,好像没有,但又回答了。因为春天来了,草就青了,这正是自然规律,是自然之道,也是佛法大意。
维特根斯坦也说,“确实有一些东西是不能用言语表达的。它们使自身显示出来。它们是神秘的东西。”他在早期哲学探索中,贯穿着这种思想线索:透过语言看世界,通过对语言的分析达到对世界的分析,使“有意义”成为他哲学研究的主题,让不可言说的东西显示出来,比如宗教、伦理等问题。
境 界
境界,包括思想觉悟和精神修养两个方面。境界有高低之分,也有大小之别,就像VCD和DVD,前者读不了后者,后者却能兼容前者。
道教有地界、人界和天界三个境界,佛家有欲界、色界和无色界三个精神层次。而参禅的三重境界:起初看山是山,看水是水;有所悟时看山不是山,看水不是水;彻悟时看山还是山,看水还是水。还有自然、功利、道德和天地四个境界之说。
苏东坡在江北瓜洲任职时,其衙门与佛印住持的金山寺只有一江之隔。有一天,苏东坡作了一偈,“稽首天中天,毫光照大千;八风吹不动,端坐紫金莲。”个中的傲然脱俗不言而喻。佛印看后却在上面批了两个字:“放屁!”苏东坡一看批语,立刻乘船过江,刚到南岸就见佛印已在江边恭候,便上前责问:“为何秽语相加?”佛印一脸的若无其事:“何以此言?”苏东坡说:“你的批语不是秽语吗?”佛印哈哈大笑:“你不是‘八风吹不动’吗?为何一屁过江来?”苏东坡听后自愧弗如。
这虽是一则禅宗公案,显示的却是苏东坡和佛印习佛参禅的境界。
王国维所谈的三种境界,其前提是“古今之成大事业、大学问者”,但对诗歌创作所达到的层次并不适宜。现归纳出五个境界:
第一,掬水月在手,弄花香满衣。以手掬起清水,月亮留在手上;轻轻触及花瓣,满身皆是芳香。身处美景,以我观物,陶醉忘返,借景抒情。这一境界可概括为“我观物”。
第二,山花开似锦,涧水湛如蓝。这虽是两个比喻句式,但用现代汉语表述却有着难度。正如法融所说的“恰恰用心时,恰恰无心用;无心恰恰用,常用恰恰无”。然而,无论山花怎样盛开、开成什么形状,无论涧水怎样流淌、流得多么清澈,都是大自然真理的再现,更是物我难分、人境如一、主客统一的体现。当肉体死去,灵魂却化成山花依然绽放,化为涧水潺潺流淌,依旧在大千世界显示真理,从而显现出艺术生命的价值。这一境界可概括为“我是物”。
第三,两头俱截断,一剑倚天寒。两头就是生死,要将这两头全部截断,就是要切断生与死的二元对立,切断甘与苦、得与失、成与败等相对认识。生时随心而生,不与死亡相比,只要生的这一段;死时坦然面对,不忆生命甘苦,只是含笑九泉。只有切断二元认识,才能领悟到生命的真谛,认清真正的自己,如冰雪天地上一把直指苍穹的剑。我就是我,就是敢于独创的我,就是独一无二的我,而且要有一种天上天下唯我独尊的气概。这一境界可概括为“我是我”。
第四,少女棹孤舟,歌声逐水流。一个少女在江面上荡着小舟,她的歌声和水一起流动。这是拙劣的翻译,诗意尽失。诗不可翻译却可理解,只需闭上眼睛默默吟咏。在这句诗里,主体的诗人已经隐去,但诗人可以是少女、歌声、孤舟或者水流,也可以是读者想象中的轻风、夕光、蛙鸣或者犬吠。这便达到了中国传统诗学所认为的最高审美境界——天人合一。这一境界可概括为“我无我”。
第五,空中一片石,黄河无滴水。尽管人类创造了十分丰富的语言,但人生在世,总有一些感受、心绪、情境等难以或者不能用语言来表述。老子说:道可道,非常道。庄子说:言不尽意。禅说:莫道无语,其声如雷。施勒格尔说:“最高的东西人们是无法说出来的,只有比喻地说。”也有人说:“所有的比喻都是蹩脚的。”这些都肯定了一种可以感到却无法言说的东西,一种存在于人与人、人与万物、人与时空之间的诗意。一位日本女诗人千代写过一首俳句:“啊,牵牛花!/把水桶缠住了,/我去要水。”六月的早晨,千代到屋外打水,发现放在井边的水桶被盛开的牵牛花缠绕着。在太阳升起之前,牵牛花的开放极其娇美,紫色的花瓣含着露珠,鲜艳夺目而且无比娇嫩。千代只是一个乡下女人,她完全可以把牵牛花从水桶上解下来,打上水回家就是。但她没有这样做,没有用手伤害牵牛花怒放的美,没有用语言亵渎牵牛花绽开的神圣。这一境界可概括为“我无言”。
这五种境界有无高低,因人而异,因诗不同。
意 境
王昌龄说,诗有三境:物境、情境和意境。而意境融合了物境和情境的精华,是主观情思即意的具象化与客观世界即境的心灵化的融合,是情与景、虚与实、神与形的完美结合。意境是诗的灵魂。意境的创造,是诗人意寻境的实践活动。
意境与意象的区别在于境与象的区别,是共相与具象、整体与个别、普遍与特殊的区别。
评论一首诗词的优劣,主要看其意境的审美。一首好诗或意境高远,或回味无穷,或令人联想,或给人启示。而缺乏意境美的诗,或视野狭窄,或格调低下,或浅露直白,或平淡无味。
比如“悄悄的我走了,正如我悄悄的来;我挥一挥衣袖,不带走一片云彩”(徐志摩《再别康桥》)。感受这首诗的意境,我们可以边读边闭上眼睛,而出现在眼底的那个场景,实际上就是意境。我们闭眼感受一下“挥挥衣袖,不带走云彩”,似乎看到了西天飘荡着云彩,河畔的垂柳被镀上了一层金色,在轻轻摇曳,倒映在水中的影子,仿佛一位美丽的新娘。尤其是这位新娘的艳影在诗人的心中荡漾,这正是该诗的核心所在。这样的离别能不感人吗?其后是做不了水草、寻不到梦、放不成歌,只有沉默的夏虫和康桥,非常巧妙地烘托出与新娘离别的无比惆怅。
所以,在诗歌创作中,不管是语言、意象、抒情、结构等,都是为了意境的描述、营造或者独创,为了这个灵魂而进行的一番情思活动。灵魂无法阐释,但我们可以通过诗的其他元素而感知灵魂的存在。反之,一首诗没有灵魂,也就是说没有意境,不过只是一堆分行文字而已。
思 想
古人云:诗言志。志就是志向、报负、愿望等。而诗歌创作中的思想,也可以说是观点、倾向、或者情感。就像一个苹果的核,横向切开后才能发现里面的五角星。
诗人们谈诗怕谈思想,觉得思想过于高深。但思想本身只是一个词汇,不过在应用这一词汇时被附着了很多的象征意义。现在让思想回到其本身,思想就是所思所想,就是心上的田和心上的相,就是古典的境由心造与相由心生。在诗人的眼里,一只小鸟、一朵桃花、一条河流也会思想,只是人们不懂它们表达思想的言行方式而已。
诗歌不能没有思想,没有思想的诗歌就是没有语言,只是字词的堆积。因为思想要结晶并隐藏于语言之中,所以思想才是诗歌真正的核心。
诗人的思想决定着境界的高低和诗作的深浅。一个优秀的诗人会写出令人过目难忘的佳句,具有与众不同的感觉、想象和发现能力;一个杰出的诗人一定是诗歌理论家,对诗歌艺术有着独到而深刻的见解,并形成自己的诗歌观点;而一个伟大的诗人一定是一个思想家,对客观存在和内心世界的认识形成一个完整而独立的体系。比如屈原、李白、苏东坡、毛泽东等,他们不仅创作了大量的诗词佳作,开创了一代诗词之风,而且对客观存在的深刻见解独成体系,并且影响深远。
是的,诗人就像一朵梅花,是天地间柔弱而易凋的东西,但因为能思敢想,才有了傲视冰雪的品格、尊严和力量。而使思想丰富并强大的途径,无非是读书万卷、行路万里,因为学识形成观点,经历决定想象。
时 间
诗歌创作作为一种艺术的思维方式,除了对可能性的呈示而外,有其向后性的特点,即对已经消逝或正在消逝的事物的怀念,对人类生活和自己往事的回忆;并依据种族记忆、传承密码、情感链接等内在途径返回生命的源头,从而激活遥远的原型而发出一万个人的声音。这种声音便是原音,具有本真、朴素、自然的要素。
而这里隐藏着一个元素,这就是时间,往往被赋予了其他的含意。比如春天,与时间有关,也会让人们想到花的盛开。所以在诗中,时间是以雨霜雪冰、花开叶落、日暮月升等形式表达的,更是以轮回的方式反复出现的。这就是我们读到唐诗中的月亮也感到亲切的缘故,因为“今人不见古时月,今月曾经照古人”;反过来说,我们抬头望月,自然就想起了李白。
诗中的时间是具象化了的时间,是以一朵花或者一滴雨而代替,一朵盛开的丁香肯定比四月更接近诗歌。所以,诗从本质上讲是要取消作品里的时间性。一是抽象的时间缺乏诗意;二是消除作品中的时间性,就意味着延伸了作品的艺术生命力。
作为诗人,在时间的意义上,必须站在人类未来的巅峰俯视现在,为众人指明精神前行的方向,并且持久地慰藉人们的心灵。比如人们未来的家园建立于天蓝水清、鸟语花香、麦黄草绿的大地上,人们过着夜不闭户、路不拾遗、四海升平的日子,那么我们就要为这一目标而奋斗,并且抵制与其相悖的东西,不管经历多少挫折,哪怕是面对死亡也决不退却。
(本文系作者于2010年6月为北方民族大学文学班准备的讲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