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死者的对话（组诗）
叔本华的悲观主义夜晚
比想象更黑，农历十六的夜晚
夜色深过雨水，但比预料更浅
蓄谋已久的睡眠，比一杯咖啡还淡
作为意志与表象的世界，夜晚
更加有悲剧的力量。初秋的凉意里
叔本华登上桌面，在四枚番茄
和一碗烫饭之后
很难想象黑夜的力量
随手的一页，使困倦显现意志的深度
那个悲观主义老头，他预言过今晚吗
至于此刻的失眠，被归咎直觉
那种非理性的认识，使辗转之梦
隐喻了多数人的生命哲学
另一座虚无主义岛屿
纵然乐观，又能退回何处
一座虚无主义岛屿
以实践和放弃为代价
漂浮在神秘与未知的海洋
这已非经验。在茫无目的的夜晚
失眠是可耻的，导致的空虚
比做爱更冷淡。你从叔本华到尼采
乐观的唯意志论者
却被梅毒放逐到更远
真是不合时宜的沉思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
纵使抽象可以轮回
梦境和现实，也透不出一丝希望的光
霍金的金鱼
以大设计否定创世纪
以科学替代哲学。霍金
身残志坚的唯物论者，活在当代
身心高度浓缩，结婚两次，三个子女
他的射精，会依靠牛顿力学吗
世界原本不可知，但他例外
他的智商高达160。他规定宇宙
的定律。从一套定律中演绎
他的物理学，就是生物学
那只被禁止收养的金鱼
因为一只弧形的鱼缸丧失口粮
在扭曲的世界，如果悲剧不止于光
就一定和人相关。在世界诞生以前
霍金和他的金鱼，就已经存在
米歇尔·福柯的菊花
外科医生的儿子，背负菊花的使命
被外省的小资产阶级溺爱，习惯
以沉默面对客套，却被《梦与存在》
揭穿秘密。那篇长过正文的序言
使欧洲的精神病找到知音
从此惯于在欧洲行走，从瑞典到波兰
意识形态的美男计诡计多端，那朵菊
从此爆开。行文流畅的《疯癫史》，在汉堡
“打开人心的黑暗”。米歇尔·福柯
你的《精神病人格》，也以哲学的名义
把丹尼尔·德斐特打开。肉欲的菊花
爆出人性的局限：啊，《自我的呵护》
永远来自觉醒的后面
“在这条线上，不断与自身遭遇和交错”
生命不是奇迹，而是永无止境的好奇心
1966年，《词与物》拉开了一场混战
你要坚决地“超越人文主义”。结构主义浪潮
点燃萨特的炮火：你这“资产阶级的最后堡垒”
历经哲学、基督以及共产主义的联合冲击
却以一场《知识的考古》置身事外
置身事外绝非理想。五月的风暴
紧跟着文化大革命，远东的景象
象征着《快感的享用》：诗人统治的中国
热爱年代久远的菊花。看不见的南山
从东德眺望到纽约以西。想象中的红色
不知是激情还是鲜血
但革命注定了有坚持有盲目。导师的威望
传遍全球的监狱。《规训与惩罚》
变成自由的稻草。知识的意志
未必是选择的本能。权力和权利
谁是终极的菊花？“病人所能忍受的
才是认知与寂静的游戏”
蒙巴纳斯咖啡馆
——献给雅克·德里达和他的死
好些天没来的老人再也不会来了。有风的巴黎
街道拐角绿树成荫。每一次，他从这里经过
远远地向玻璃里的人们挥手。从露天停车场
到蒙巴纳斯咖啡馆，德里达，坚持使用市郊的口音
通过法语、英语、中文、阿拉伯语，向这个世界打招呼
他永远抿嘴微笑，即使叼着一柄解构的烟斗
是呵，人们这样熟悉，连最年轻的女招待
也都知道，这个语言的医生，一生游学天下
致力于还原万物的真相。他差点摧毁了一座大厦
那古老的，道貌岸然的形而上的人文堡垒
看起来多么坚固。但在蒙巴纳斯，你是这样谦和
温暖，坚持把一种咖啡喝成了习惯，在这时
即使刚从文字中握住你的人，也能感到你的热量
当然现在就只有让蒙巴纳斯独自习惯了
这么些年，每天它都期待着这样的约会。有时是午后
有时是深夜，德里达从市郊径直深入巴黎的心脏
他来了，说话，倾听，语言的利刃剖开时间的肌肤
他撞开现代的后门。面对沉默的欧洲
嘈杂的美式英语过于喧嚷；舞台上
假面的犹太精神和伊斯兰教旨心照不宣
这已超出了语言的极限，德里达，即使施行解构的手术
这世界也未免太过复杂。这么些年
亚洲也在埋头读书，从《人的目的》回到《立场》
《马克思的幽灵》仍然游离在《哲学的边缘》
这不能说是和你的蒙巴纳斯无关，在这阴雨纷飞的夜晚
灯下的汉族青年目睹了你的四次中国之行。他的文字充满直觉
但是除开咖啡馆，语言的世界里哪里存在一个词汇的温暖？
剩下的就只有这一场形而下的死亡。10月9日的黄昏
巴黎市区灯火辉煌。周六的郊区细雨冰冷
和所有的上一次都不一样。德里达，这一次真的完成了
你双眼紧闭，促成世界各国绽开层出不穷的彼岸之花
“他用死亡解构死亡”，你化身神秘的使者
潜伏在时间的河上书写《独一无二的每一次》
那些语言的丛林，再现了写作的差异，那场世纪的晤会
远在博尔赫斯的南美。现在这一切停止了
你最终把难题归还给世人，把孤单归还蒙巴纳斯
把发奋的亚洲青年，留在暗淡的灯光下。窗外的雨丝
在光中发光，在寒冷中坚持向下
在痛击地面之前，持续坠落。在一万种声音内部
给所有的雨水脱去衣服。这是一个隐秘的等式
一场席卷欧洲的飓风，点亮了亚洲东部的一缕微光
理想国
没有了国，便只剩下理想
古雅典国王的后人，沉迷于
《苏格拉底的对话》。他的政治
限于在地中海流浪。从希腊到西西里
他寻找普遍的真理，看清苏格拉底之死
不只是神的旨意。在埃及
他看见时光之沙从天而降。他看见现象
和永恒交替，看见两河流域
残存着形而上学的影子
失败中的人，即使言语胜过糖浆
他的嘴也有蜜蜂的刺痛
“不知无知，乃是双倍的无知”
他建立了荷马的门槛，却给几何地位
使毕达哥拉斯，达到哲学的顶峰
在阿卡德米，数学、天文、历史和美
许以三种人，可能的未来
惟有教育使人伟大，包括理想本身
促使亚里斯多德成为另外的传统
前额宽广的阿波罗之子，在数学中沉思
世界的共相，以反思和沉思进入先验的殿堂
先验的世界，被抽象的不只有理想
他在爱中被灵肉分开，只剩一层纸
他在性中被精神分开，只剩一个性别
他的《情人》纯属臆造，被抽空的性与爱
像一只空洞的瓶子，在暗黑的隧道里
流传久远，回声响亮
暗中的老虎
自镜中出走，从布宜诺斯艾利斯
走进中国，成为灾难国度的慰藉
在暗黑之中，时光的弹洞
以看不见的速度，扫过亿万具身体
飞翔中的沙，舞姿极度轻盈
从南美洲，直到柴达木盆地
那暗黑的虎，吞噬一切的勇气
从2008，2009，2010，把远东埋葬
想象中的力量消失了。唯有时间
更加黑暗。镜中之虎，消逝在天边
烈火
是不是一定要燃到西伯利亚
那炽烈的大火，烧尽了莫斯科人的底线
群起的火焰，在卫星的瞳孔里
成为地球的外伤
无边烟尘迷糊了多半个欧洲
中国以东，灾难中的沉默
被黄海淹没。以海之名
酝酿另一场大火
还有哪一场大火，梦想烧在海上
还有哪一线转机，围绕着东偏南的中国
有时你会想象，是不是只有大火
熊熊烧过，历史
才具有更高的硬度
持续的黑暗（七首）
黄昏时的一场小雨
是的，即使不用出门，我也知道
这场雨水还在城外下着。整个下午
积水的云层相互追赶，黄昏时分
终于抢在人们回家之前，亮出了深秋的
最后一道闪电，然后就像设定的程序
从四面八方，围着城市开始落下
即使城乡边界如此复杂，它也知道
如何避开那些锯齿一样错落的群楼
多么奇怪的一场雨。黄昏是普通的黄昏
临近冬天的落叶漫天飞舞，空气中布满灰尘
在需要清洗的时候，雨水却选择了绕道
只有进城的车辆，夸张着一身的泥水
把下雨的消息，持续送进干燥的城里
如今早已天黑。气温持续降低
郊区的雨水遥控着城中的冷暖
我闭目在黑暗里，我陷入一场持久的思考
我在寻找一个计谋：如何避免被一场既定的雨水
彻底冷落
独自面对这样的灯火
坐了很久我终于明白：我必须在深黑的夜里
选择一点个人的灯火。在满城的光中
即使我真不习惯，也不能纵容完全的黑暗
我要回到光亮中生活，即使真的孤独
也不能坐视自己的影子，在地上陷入沉默
在更远的海边，风声大作。怀抱爱情的女子
在灯下写作。她的书信尚未照亮深处的自我
在城中另一处灯下，未来的母亲陷身黑暗
她把光明藏于子宫，一生的光芒
正在内部成长。这样的孕育
更是我的光亮，我生命的高光
将穿透一生的黑暗，穿透最深的海水
把我彻底照亮
大雨
不记得是否写过一场大雨
但雨水是不计较的。她在光中垂落
那样迅疾，使光显得无比轻
隔着水汽，窗子印出来的水滴
像金子的针，扎透光亮的明黄
这场雨来得真好。在夜幕低垂
一切即将入睡。雨水浇醒一些事情
在深黑的暗中，水能让那些细节
显出真实的轮廓
而我在等一个人，一直在等吗？
直到大雨反复来临。我不记得了
一场大雨是否和精神有关
他们在雨水中沉向大地，湿透
以及终于被黑夜洗净
某个夜晚
是不是所有人都会被惊醒？在黑暗中
你看见夜晚在流动。沉默时刻风起风止
一道闪电，轻轻划过小众的面庞
那时鼾声均匀。没有一只鸟
愿意在黑夜中鸣叫。没有一丝光
能够在黑暗中照亮
黑暗中的事物，在黑暗中找回自己
那些在黑暗中丢失的，还在进一步丢失
不寄望一线声音，和一丝光
黑暗更黑，也更深。一滴泪水
在夜里漂浮，它在寻找一颗眼珠
对黑暗来说，没有惊醒就没有沉睡
对夜晚来说，没有冥思就没有意义
午夜
哪里的灯光照亮此时的雨水
照亮这些孤独的声响
在漆黑的夜空，雨水滴落
从不眠人的眼中，凝积
滑落，挂在春天的窗上
更远的街口，流浪的喧叫
仍是三三两两。这是午夜的地址
多少失踪的信件走在路上
这么些年，还有谁记得住
一生的细节？还有谁不眠窗前
任随雨水，在光中流淌
无数人的飞翔
一个人在床上飞翔。黑暗中他的身体浸满雨水
那些起伏的声音打湿了暗淡的星光
一个人在天空中飞翔。邻座的香氛使人空虚
在宽广的云朵之上，还有多少人在向泥土沉没
一个人在书中飞翔。远离沉重的肉身
一秒钟的冥想何其宝贵，没有人能脱离物质的引力
一个人在尘世中飞翔。他经历的行走和沉睡
疑窦丛生地弃置在大地上
一个人最后的飞翔，充满了复杂的姿势和幻想
他不知道如何才是真正的解脱，他耗尽了最后的时光
群星
你们要告诉我，群星背后的黑暗
那里的景象是否也像今晚
一个人在自己的影子里，看见
光阴如同沙漏，穿过星群的弹洞
你们要告诉我，群星下面的群峰
那里的安静是否如我所见。那里
一片安详，没有一只动物掉泪
连蛇都睡了
你们要告诉我，群星照耀的人心
那道光亮从未消失。那里
没有不被照亮的黑暗
那里有些东西亘古不变
但是当你说出，你们将丢掉这个夜晚
如果你们沉默，你们已失去更多
秋天的秘密（八首）
秋分
秋分切开光阴，切开温度，切开
这个世界的天文地理。这一天
万物昼夜均分，黑与白
一年一次打个平手
但这一天你在外地，在贵阳
传说中的夜郎风声偏冷
八月初五的新月远在天边
她锋利的一勾，像是一道伤痕
使秋分内心生痛，这一天
一个人使另一个人失去平衡
因此你要忽略内心的疼痛。不必言说
再多的话也无法保证更多的平等
秋分把一切都等分了，但还不够
有人比自然科学还难以测量，她的心
分明是比秋天更凉了，我也从此不说
秋分自然还是秋分，只是你应明白
从此你要更善于看云识天气
这些天
在一些人眼里，这些天
美正在到来。阳光和树叶比赛金黄
在打赌的天气里，这些天
真的可以叫作秋高气爽。但在另一些人看来
悲伤正在降临。洪水正在退却
阴雨仍然下着。田里的稻谷还在等待
哪天晴了可以被赶快装入谷仓
这些天，一些人在准备出门。入冬前的最后一次旅行
对于他们如此重要，仿佛生命必须避免返空
而一些人走后，将再也不会回来。他们离开
用忧伤或者欢乐的声调。即便对于亲情，或者爱情
都还所知甚少
但告别终难避免。连鸟都要飞向远方
田间的稻穗，抓紧入仓前的最后一秒
陷入对收割的沉思。这些天
风声趋紧，水落石出，路上行色匆匆
他们跨出了接近终点的一步
这些天，我决定暂停思考
或许沉重生活的外套
真的需要褪下。或许生命的形式
原本就很简单，连冥想都不必要
我看不见秋天的金黄
我看不见秋天的金黄
看不见秋天风起，一枚叶子
率领节气陷入思考。我看不见
秋天的清水，水天一色
像块琥珀，收藏了炊烟的清高
我看不见秋天，一匹马奔跑
要冲进天际的蔚蓝，像绺阳光
剪开暮色，印着一群倦飞的候鸟
我看不见秋天的洁净
我看见秋雨殷勤，反复的疾病
让夜晚更长，让秋意更深
这不是秋天的诗意。莫非
时间的使命，真的来了
秋天，我就要走了
也许是秋天，我就要走了
趁着最后的暖意，我就要
走到田野里面，农耕的人们
不会受到惊扰。我要穿过
干枯的草堆，果树，有雾的水渠
我看着你们操劳，像狗一样四处奔跑
我和往常一样，抚摸每滴露珠
就像抹尽最后的泪水。告诉你们
我要走了。我向每一只蟋蟀招手
努力记住每一天的美好。秋天
你这样安详，像一道光
预示我来，也预示我刚刚离开
十月
写诗的此刻十月还没到来
在被文字驱赶上路之前，十月
跟在秋水的后面，看满山的红橘
点亮了川北的傍晚
薄雾升起，不像北方的旷野
炊烟牵着炊烟，使平原显得更加旷远
这里秋天的傍晚总有轻雾
从河谷缓缓升起，然后才是农家的灶火
氤氤袅袅，把回家的眼眶填满
一路上，我驾驶着岁月的车轮
跑进十月的一天
水田
落了晚霞的时候，水田才更像水田
新鲜的稻茬惊慌着自己的倒影
这样短的发型刚刚剪完，还没完全习惯
稻米入仓，人就开始闲散
只是鸡鸭开始忙了，从一丘田
赶着前往下一丘田，即使回家的哨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