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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2章 慧紫鹃情辞试忙玉慈姨妈爱语慰痴颦(1)

话说宝玉听王夫人唤他,忙至前边来。原来是王夫人要带他拜甄夫人去。宝玉自是欢喜,忙去换衣服,跟了王夫人到那里。见其家中形景,自与荣、宁不甚差别,或有一二稍盛者。细问,果有一宝玉。甄夫人留席,竟日方回。宝玉方信。因晚间回家来,王夫人又吩咐预备上等的席面,定名班大戏,请过甄夫人母女。后二日,他母女便来作辞,回任去了。无话。

这日,宝玉因见湘云渐愈,然后去看黛玉。正值黛玉才歇午觉,宝玉不敢惊动,因紫鹃正在回廊上,手里做针黹,便来问他:“昨日夜里咳嗽可好了?”紫鹃道:“好些了。”宝玉笑道:“阿弥陀佛!宁可好了罢。”紫鹃笑道:“你也念起佛来?真是新闻!”宝玉笑道:“所谓‘病笃乱投医’了。”一面说,一面见他穿着弹墨绫薄绵袄,外面只穿着青缎夹背心。宝玉便伸手向他身上摸了一摸,说:“穿这样单薄,还在风口里坐着,看天风馋风馋:喻指初春天的风仍有几分寒意,容易侵入人体肌骨而致病,时气又不好,你再病了,越发难了。”紫鹃便说道:“从此咱们只可说话,别动手动脚的。一年大、二年小的,叫人看着不尊重。打紧的那起混账行子们背地里说你,你总不留心,还只管和小时一般行为,如何使得?姑娘常常吩咐我们,不叫和你说笑。你近来瞧他远着你还恐远不及呢。”说着便起身,携了针线进别房去了。

宝玉见了这般景况,心中像浇了一盆冷水一般,只瞅着竹子发了一回呆。因祝妈正来挖笋修竿,便怔怔的走了出来,一时魂魄失守,心无所知,随便坐在一块山石上出神,不觉滴下泪来。直呆了五六顿饭工夫,千思万想,总不知如何是可。偶值雪雁从王夫人房中取了人参来,从此经过,忽扭项看见桃花树下石上,一人手托着腮颊出神,不是别人,却是宝玉。雪雁疑惑道:“怪冷的,他一个人在这里作什么?春天凡有残疾的人都犯病,敢是他犯了呆病了?”一边想,一边便走过来,蹲下笑道:“你在这里作什么呢?”宝玉忽见了雪雁,便说道:“你又作什么来找我?你难道不是女孩儿?他既防嫌,不许你们理我,你又来寻我,倘被人看见,岂不又生口舌?你快家去罢了!”雪雁听了,只当是他又受了黛玉的委屈,只得回至房中。

黛玉未醒,将人参交与紫鹃。紫鹃因问他:“太太做什么呢?”雪雁道:“也歇中觉,所以等了这半日。姐姐你听笑话儿:我因等太太的工夫,和玉钏儿姐姐坐在下房里说话儿,谁知赵姨奶奶招手儿叫我。我只当有什么话说,原来他和太太告了假,出去给他兄弟伴宿坐夜,明儿送殡去,跟他的小丫头子小吉祥儿没衣裳,要借我的月白缎子袄儿。我想他们一般也有两件子衣裳,往脏地方儿去恐怕弄脏了,自己的舍不得穿,故此借别人的。借我的弄脏了也是小事,只是我想,他素日有些什么好处到咱们跟前?所以我说了:‘我的衣裳、簪环都是姑娘叫紫鹃姐姐收着呢。如今先得去告诉他,还得回姑娘呢。姑娘身上又病着,更费了大事,误了你老出门,不如再转借罢。’”紫鹃笑道:“你这个小东西子,倒也巧!你不借给他,你往我和姑娘身上推,叫人怨不着你。他这会子就下去了,还是等明日一早才去?”雪雁道:“这会子就去的,只怕此时已去了。”紫鹃点点头。雪雁道:“姑娘还没醒呢,是谁给了宝玉气受,坐在那里哭呢?”紫鹃听了,忙问:“在那里?”雪雁道:“在沁芳亭后头桃花底下呢。”

紫鹃听说,忙放下针线,又嘱咐雪雁:“好生听叫,若问我,答应我就来。”说着便出了潇湘馆,一径来寻宝玉。走至宝玉跟前,含笑说道:“我不过说了那两句话,为的是大家好,你就赌气跑了这风地里来哭,作出病来唬我!”宝玉忙笑道:“谁赌气了?我因为听你说的有理。我想你们既这样说,自然别人也是这样说,将来渐渐的都不理我了,我所以想着自己伤心。”紫鹃也便挨他坐着。宝玉笑道:“方才对面说话你尚走开,这会子如何又来挨着我坐着?”紫鹃道:“你都忘了?几日前你们兄妹两个正说话,赵姨娘一头走了进来——我才听见他不在家,所以我来问你——正是前日你和他才说了一句‘燕窝’就歇住了,总没提起,我正想着问你。”宝玉道:“也没什么要紧。

不过我想着宝姐姐也是客中,既吃燕窝,又不可间断,若只管和他要,太也托实托实:实心眼儿,含有不识相的意思。虽不便和太太要,我已经在老太太跟前略露了个风声,只怕老太太和凤姐姐说了。我告诉他的,竟没告诉完了他。如今我听见一日给你们一两燕窝,这也就完了。”

紫鹃道:“原来是你说了,这又多谢你费心。我们正疑惑,老太太怎么忽然想起来,叫人每一日送一两燕窝来呢?这就是了。”宝玉笑道:“这要天天吃惯了,吃上三二年就好了。”

紫鹃道:“在这里吃惯了,明年家去,那里有这些闲钱吃这个?”

宝玉听了,吃了一惊,忙问:“谁?往那个家去?”紫鹃道:“你妹妹回苏州家去。”宝玉笑道:“你又说白话。苏州虽是原籍,因没了姑父、姑母,无人照看,才就了来的。明年回去找谁?可见是扯谎。”紫鹃冷笑道:“你太看小了人!单你们贾家是大族人口多的,除了你家,别人只得一父一母,房族中真个再无人了不成?我们姑娘来时,原是老太太心疼他年小,虽有叔伯,不如亲父母,故此接来住几年。大了该出阁时,自然要送还林家的。终不成林家的女儿在你贾家一世不成?林家虽贫到没饭吃,也是世代书宦之家,断不肯将他家的人丢在亲戚家,落人的耻笑!所以早则明年春天,迟则秋天,这里纵不送去,林家亦必有人来接的。前日夜里姑娘和我说了,叫我告诉你:将从前小时顽的东西,有他送你的,叫你都打点出来还他;他也将你送他的打叠了在那里呢。

”宝玉听了,便如头顶上响了一个焦雷一般。紫鹃看他怎样回答,只不作声。

忽见晴雯找来,说:“老太太叫你呢,谁知道在这里!”紫鹃笑道:“他这里问姑娘的病症。我告诉了他半日,他只不信。你倒拉他去罢。”说着,自己便走回房去了。

晴雯见他呆呆的,一头热汗,满脸紫涨,忙拉他的手,一直到怡红院中。袭人见了这般,慌起来,只说时气所感,热汗被风扑了。无奈宝玉发热事犹小可,更觉两个眼珠儿直直的起来,口角边津液流出,皆不知觉。给他个枕头,他便睡下;扶他起来,他便坐着;倒了茶来,他便吃茶。众人见他这般,一时忙起来,又不敢造次去回贾母,先便差人出去请李嬷嬷。

一时李嬷嬷来了,看了半日,问他几句话,也无回答;用手向他脉门摸了摸,嘴唇人中上边着力掐了两下,掐的指印如许来深,竟也不觉疼。李嬷嬷只说了一声:“可了不得了!”“呀”的一声,便搂着放声大哭起来。急的袭人忙拉他说:“你老人家瞧瞧,可怕不怕?且告诉我们,去回老太太、太太去。你老人家怎么先哭起来?”李嬷嬷捶床捣枕说:“这可不中用了!我白操了一世心了!”

袭人等以他年老多知,所以请他来看,如今见他这般一说,都信以为实,也都哭起来。

晴雯便告诉袭人,“方才……如此这般。”袭人听了,便忙到潇湘馆来,见紫鹃正伏侍黛玉吃药,也顾不得什么,便走上来问紫鹃道:“你才和我们宝玉说了些什么?你瞧他去,你回老太太去,我也不管了!”说着,便坐在椅上。黛玉忽见袭人满面急怒,又有泪痕,举止大变,便不免也慌了,忙问:“怎么了?”袭人定了一回,哭道:“不知紫鹃姑奶奶说了些什么话,那个呆子眼睛也直了,手脚也冷了,话也不说了,李嬷嬷掐着也不疼了,已死了大半个了!连李嬷嬷都说不中用了,那里放声大哭。只怕这会子都死了!”黛玉一听此言,李嬷嬷乃是经过的老妪,说不中用了,可知必不中用了。“哇”的一声,将腹中之药一概呛出,抖肠搜肺、炽胃扇肝的痛声大嗽了几阵,一时面红发乱,目肿筋浮,喘的抬不起头来。紫鹃忙上来捶背。黛玉伏枕喘息半晌,推紫鹃道:“你不用捶,你竟拿绳子来勒死我是正经!”紫鹃哭道:“我并没说什么,不过是说了几句顽话,他就认真了。”袭人道:“你还不知道他?那傻子每每顽话都要认了真的。”黛玉道:“你说了什么话,趁早儿去解说,他只怕就醒过来了。”紫鹃听说,忙下了床,同袭人到了怡红院。

谁知贾母、王夫人等已都在那里了。贾母一见了紫鹃,眼内出火,骂道:“你这小蹄子!和他说了什么?”紫鹃忙道:“并没说什么,不过说了几句顽话。”

谁知宝玉见了紫鹃,方“嗳呀”了一声,哭出来了。众人一见,方都放下心来。贾母便拉住紫鹃,只当他得罪了宝玉,所以拉紫鹃命他打。谁知宝玉一把拉住紫鹃,死也不放,说:“要去连我也带了去!”

众人不解,细问起来,方知紫鹃说“要回苏州去”一句顽话引出来的。贾母流泪道:“我当有什么要紧大事,原来是这句顽话!”又向紫鹃道:“你这孩子素日最是个伶俐聪敏的,你又知道他有个呆病,平白的哄他作什么?”薛姨妈劝道:“宝玉本来心实,可巧林姑娘又是从小儿来的,他姊妹两个一处长了这么大,比别的姊妹更不同。这会子热剌剌的说一个去,别说他是个实心的傻孩子,便是冷心肠的大人也要伤心。这并不是什么大病,老太太和姨太太只管万安,吃一两剂药就好了。”

正说着,人回:“林之孝家的、单大良家的都来瞧哥儿来了。”贾母道:“难为他们想着,叫他们来瞧瞧。”宝玉听了一个“林”字,便满床闹起来,说:“了不得了!林家的人接他们来了,快打出去罢!”贾母听了,也忙说:“打出去罢。

”又忙安慰说:“那不是林家的人。林家的人都死绝了,没人来接他的,你只放心罢。”宝玉哭道:“凭他是谁,除了林妹妹,都不许姓林的!”贾母道:“没姓林的来,凡姓林的我都打走了。”一面吩咐众人:“以后别叫林之孝家的进园来,你们也别说‘林’字。好孩子们,你们听我这句话罢!”众人忙答应,又不敢笑。

一时宝玉又一眼看见了十锦槅子上陈设的一只金西洋自行船,便指着乱叫说:“那不是接他们来的船来了?湾在那里呢!”贾母忙命:“拿下来!”袭人忙拿下来。宝玉伸手要,袭人递过,宝玉便掖在被中,笑道:“可去不成了!”一面说,一面死拉着紫鹃不放。

一时,人回:“大夫来了。”贾母忙命:“快进来!”王夫人、薛姨妈、宝钗等暂避在里间,贾母便端坐在宝玉身旁。王太医进来,见许多的人,忙上去请了贾母的安,拿了宝玉的手诊了一回脉。那紫鹃少不得低了头。王大夫也不解何意,起身说道:“世兄这症乃是急痛迷心。古人曾云:‘痰迷有别。有气血亏柔、饮食不能熔化痰迷者;有怒恼中痰裹而迷者;有急痛壅塞者。’此亦痰迷之症,系急痛所致,不过一时壅蔽,较诸痰迷似轻。”贾母道:“你只说怕不怕?谁同你背药书呢!”王太医忙躬身,笑说:“不妨,不妨。”贾母道:“果真不妨?”王太医道:“实在不妨,都在晚生身上。”贾母道:“既如此,请到外面坐,开药方。若吃好了,我另外预备好谢礼,叫他亲自捧来,送去磕头;若耽误了,打发人去拆了太医院大堂!”王太医只躬身笑说:“不敢,不敢。”他原听了说“另具上等谢礼命宝玉去磕头”,故满口说“不敢”,竟未听见贾母后来说拆太医院之戏语,犹说“不敢”,贾母与众人反倒笑了。

一时,按方煎了药来服下,果觉比先安静。无奈宝玉只不肯放紫鹃,只说他去了便是要回苏州去了。贾母、王夫人无法,只得命紫鹃守着他,另将琥珀去伏侍黛玉。

黛玉不时遣雪雁来探消息,这边事务尽知,自己心中暗叹。幸喜众人都知宝玉原有些呆气,自幼是他二人亲密,如今紫鹃之戏语亦是常情,宝玉之痴迷亦非罕事,因不疑到别事上去。

晚间,宝玉稍安,贾母、王夫人等方回房去。一夜还遣人来问讯几次。李奶母带领宋妈妈等几个年老人用心看守。紫鹃、袭人、晴雯等日夜相伴。有时宝玉睡去,必从梦中惊醒,不是哭了说黛玉已去,便是有人来接。每一惊时,必得紫鹃安慰一番方罢。彼时贾母又命将祛邪守灵丹及开窍通神散各样上方秘制诸药按方饮服。次日又服了王太医药,渐次好起来。宝玉心下明白,因恐紫鹃回去,故有时或作佯狂之态。紫鹃自那日也着实后悔,如今日夜辛苦,并没有怨意。袭人等皆心安神定,因向紫鹃笑道:“都是你闹的,还得你来治。也没见我们这呆子,听了风就是雨,往后怎么好?”暂且按下。

因此时湘云之症已愈,天天过来瞧看,见宝玉明白了,便将他病中狂态形容了与他瞧,引的宝玉自己也伏枕而笑。原来他起先那样竟是不知道的,如今听人说还不信。无人时紫鹃在侧,宝玉又拉他的手问道:“你为什么唬我?”紫鹃道:“不过是哄你顽的,你就认真了。”宝玉道:“你说的那样有情有理,如何是顽话?”紫鹃笑道:“那些顽话都是我编的。林家实在没了人口,纵有也是极远的,族中也都不在苏州住,各省流寓不定;纵有人来接,老太太必不放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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