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基生于易代之际，文风颇有特点。论文主张宗经明道，不事虚文，如《郁离子》，托喻刺世，用笔犀利，对元末社会进行了比较深刻的批判；其诗则伤时愤事，力倡“美刺风戒”的变风变雅说，在风格上类似杜甫、韩愈，以雄放奇崛见长。《明史》本传赞曰：“所为文章，气昌而奇，与宋濂并为一代之宗。”作为明初重要的政治家，刘基和宋濂一样，重视文学和社会政治的关系，特别强调诗歌“观民风，达下情”的社会功用。刘基的着作较多，曾由其子刘仲璟、孙刘荐等分别编为《郁离子》五卷，《覆瓿集》并拾遗二十卷，《写情集》四卷，《犁眉公集》五卷，《春秋明经》四卷，于明初梓行于世。
卖柑者言
杭有卖果者，善藏柑，涉寒暑不溃[1]。出之烨然，玉质而金色[2]，置于市，贾十倍，人争鬻之[3]。予贸得其一[4]，剖之，如有烟扑口鼻，视其中，干若败絮。予恠而问之曰[5]：“若所市于人者，将以实笾豆[6]，奉祭祀.供宾客乎？将衒外以惑愚瞽也[7]？甚矣哉为欺也。”卖者笑曰：“吾业是有年矣，吾赖是以食吾躯[8]。吾售之，人取之，未尝有言，而独不足子所乎？世之为欺者不寡矣，而独我也乎？吾子未之思也。今夫佩虎符、坐皋比者，洸洸乎干城之具也[9]，果能授孙吴之略耶[10]？峨大冠、拕长绅者，昂昂乎庙堂之器也[11]，果能建伊皋之业耶[12]？盗起而不知御[13]，民困而不知救，吏奸而不知禁，法斁而不知理，坐糜廪粟而不知耻[14]。观其坐高堂，骑大马，醉醇醴而饫肥鲜者[15]，孰不巍巍乎可畏，赫赫乎可象也[16]？又何往而不金玉其外，败絮其中也哉！今子是之不察，而以察吾柑！”
予默然无以应。退而思其言，类东方生滑稽之流[17]。岂其愤世嫉邪者耶？而托于柑以讽耶[18]？
【注释】
[1]杭有卖果三句：杭：今浙江省杭州市。柑：果名，形似橘而大，橙黄色。涉：经历。溃：腐烂。
[2]出之二句：烨然：光彩照耀的样子。玉质而金色：质地像玉一样润泽，颜色如金子一样辉煌。
[3]贾十倍二句：贾：通“价”，价格。鬻(yù)：卖。亦可解作买，这里就是购买的意思。
[4]贸：买卖。这里作“买”讲。
[5]恠：“怪”的异体字。
[6]若所二句：若：你。市：卖。笾豆：古代礼器。笾用竹制，盛果脯等；豆用木制，也有用铜或陶制的，盛肉食等；供祭祀和宴会之用。
[7]衒(xuàn)：同“炫”，炫耀。愚瞽：傻子，瞎子。也：别本作“乎”。
[8]吾业是二句：意谓我做这一种职业已多年了，也靠它维持生活。食(sì)：供养。躯：身体。
[9]今夫二句：虎符：虎形兵符，古时调兵遣将的凭证。皋比(gāo pí)：虎皮。这里指虎皮做的坐褥。意为今天那些佩带虎形兵符.坐在虎皮褥子上的人。洸洸(guāng)：勇武的样子。干城之具：喻指扞卫国家的将才。
[10]孙吴：指战国时着名军事家孙武和吴起。
[11]峨大冠二句：峨：高。拕：同“拖”，下垂。绅：束在腰间的大带。庙堂之器：比喻朝廷重臣。
[12]伊皋：伊：指伊尹，商汤的大臣。皋：指皋陶(yáo)，姓偃，相传为虞舜时刑官。
[13]御：抵挡。
[14]法斁二句：法斁(dù)：法制败坏。坐糜廪粟：白白地耗费官府仓库的粮食。坐：徒然，白白地。糜：消耗，耗费。廪粟：公家库藏之粮。
[15]醉醇醴而饫肥鲜：意谓醉饮美酒，饱食佳肴。饫(yù)：饱食。
[16]孰不二句：巍巍：高不可及的样子。赫赫：气势壮盛的样子。象：效法。
[17]东方生：即东方朔，汉武帝时人，诙谐善辩。滑(gǔ)稽：诙谐机智。
[18]托：假借。
【作品讲析】
这是一篇富有讽刺性的作品。作者从一只金玉其表、败絮其中的柑子写起，以柑喻人，借柑讽政，借卖柑者的言论影射元朝末年的政治现实，揭示了当时盗贼蜂起、官吏贪污、法制败坏、民不聊生的社会现实，有力地讽刺和抨击了那些坐高堂、骑大马、饮美酒、食佳肴、神气十足的将军、大臣们，实际都是一些不懂用兵、不会治世、“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朽物，表现了作者满腔的愤世之情。
文章采取设辞问答形式，在问答中运用大量的排比、反问，增强了文章从叙述转入议论的力度，然后重点写卖柑者之“言”，义正严辞、痛快淋漓、咄咄逼人，最后逼出“孰不巍巍乎可畏，赫赫乎可象也？”这就是金玉其外。于是，刘基作结：“又何往而不金玉其外、败絮其中也哉！”采用这样的句式，不仅显现了文章推理论证的深度，而且使文章跌宕多姿，气势酣畅。结尾自问，有画龙点睛之妙。
【辑评】
吴楚材、吴调侯《古文观止》：“青田此言为世人盗名者发，而借卖柑影喻。满腔愤世之心，而以痛哭流涕出之。士之金玉其外，而败絮其中者，闻卖柑之言，亦可以少愧矣。”
过商侯《详订古文评注全集》：“刘学士盖有慨于缙绅先生，无不金玉其外，败絮其中，故设为卖柑之说，以抒写其意。玩其文，识见俊卓，调度闲雅，且深厚沉深，不露骨，不伤痕，可垂不朽。”
张廷玉《明史·刘基传》：“为文章气昌而奇，与宋濂并为一代之宗。”
【思考与练习】
这篇文章采用了什么论证方法？
（三十五）方苞
方苞（1668-1749），字凤九，号灵皋，晚号望溪，安徽桐城人，生于上元（今南京）。康熙四十五年（1706）进士。曾因戴名世《南山集》一案牵连入狱，后得赦。官至礼部侍郎。为丈颖馆、经史馆、三礼馆总裁。方苞为散文流派桐城派的创始人。在散文理论方面，他提出了“义法”说，主张文章要有充实的内容，同时也要注重形式技巧。他以“雅洁”作为散文艺术的标准，在用语上主张“辞无芜累”。方苞的古文写作实践了他的理论主张。他的文章一般都写得简练雅洁，不枝不蔓，章法严谨，对清代古文写作有重要影响。着有《方望溪先生全集》。
左忠毅公逸事[1]
先君子尝言[2]，乡先辈左忠毅公视学京畿[3]，一日，风雪严寒，从数骑出微行，入古寺，庑下一生伏案卧[4]，文方成草；公阅毕，即解貂覆生[5]，为掩户。叩之寺僧，则史公可法也[6]。及试，吏呼名至史公，公瞿然注视[7]，呈卷，即面署第一。召入，使拜夫人，曰：“吾诸儿碌碌，他日继吾志者，惟此生耳。”
及左公下厂狱[8]，史朝夕狱门外；逆阉防伺甚严，虽家仆不得近。久之，闻左公被炮烙[9]，旦夕且死；持五十金，涕泣谋于禁卒，卒感焉。一日，使史更敝衣草屦，背筐，手长镵[10]，为除不洁者，引入，微指左公处。则席地倚墙而坐，面额焦烂不可辨，左膝以下，筋骨尽脱矣。史前跪，抱公膝而呜咽。公辨其声而目不可开，乃奋臂以指拨眦，目光如炬，怒曰：“庸奴，此何地也？而汝来前！国家之事，糜烂至此。老夫已矣，汝复轻身而昧大义[11]，天下事谁可支拄者！不速去，无俟奸人构陷，吾今即扑杀汝！”因摸地上刑械，作投击势。史噤不敢发声，趋而出。后常流涕述其事以语人，曰：“吾师肺肝，皆铁石所铸造也！”
崇祯末，流贼张献忠出没蕲、黄、潜、桐间[12]。史公以凤庐道奉檄守御[13]。每有警，辄数月不就寝，使壮士更休，而自坐幄幕外。择健卒十人，令二人蹲踞而背倚之，漏鼓移[14]，则番代[15]。每寒夜起立，振衣裳，甲上冰霜迸落，铿然有声。或劝以少休，公曰：“吾上恐负朝廷，下恐愧吾师也。”
史公治兵，往来桐城，必躬造左公第[16]，候太公.太母起居[17]，拜夫人于堂上。余宗老涂山[18]，左公甥也，与先君子善，谓狱中语，乃亲得之于史公云。
【注释】
[1]本文选自四部丛刊本《方望溪先生全集》卷九。左忠毅：即左光斗，字遗直，安徽桐城人。万历进士，官至左佥都御史。天启四年，因上疏弹劾魏忠贤，被诬下狱，备受酷刑，死于狱中。弘光时追谥“忠毅”。
[2]先君子：作者称已去世之父亲方仲舒。
[3]视学京畿：负责京城附近地区的学政。京畿：指京城所辖地区。
[4]庑(wǔ)下：廊屋下。
[5]解貂：脱下貂皮外衣。
[6]史可法：字宪之，又字道邻，明末祥符(今河南开封)人。崇祯年间进士，历任西安府推官.右佥都御史。南京兵部尚书。南明弘光时，开府扬州，以身殉城。
[7]瞿然：惊视貌。
[8]厂狱：明代特务机关东厂所设的监狱。
[9]炮烙：用烧红的铁炙烧犯人的酷刑。
[10]手长镵(chǎn)：手持长柄铲子。镵：一种长柄的掘土工具。
[11]昧：不明，糊涂。
[12]张献忠：明末农民起义领袖。崇祯三年在陕西起事，转战中原各省，后进军四川，建立大西政权。清顺治三年战死。蕲(qí)：今湖北蕲春。黄：今湖北黄冈。潜：今安徽潜山。桐：今安徽桐城。
[13]风庐道：统辖凤阳府、庐州府的道员。檄：用于讨伐或征召的文书。
[14]漏鼓移：指过了一个更次。漏：计时的漏壶。鼓：军中报时的更鼓。
[15]番代：轮换代替。
[16]躬造：亲自拜访。躬：身体，引申为亲身。造：拜访。左公第：左光斗的家里。
[17]“候太公”句：指问候左光斗父母饮食寝兴等日常生活状况。
[18]宗老：同宗中的前辈。涂山：方文，字尔止，号涂山，明遗民。方苞族祖父。
【作品讲析】
左光斗与权势逼人的阉党头目魏忠贤作斗争，刚直敢言，惨死狱中，正气可风。方苞泼墨褒扬其逸事，且借史可法之口，言其肺肝“皆铁石所铸造”，笔力千钧，敬仰之情溢于言表。史可法督师扬州，与南下清兵血战到底，以身殉职，名垂青史。方苞敢借为左氏补遗之机，也为他纪事立言，虽惧于文网而不免曲笔隐约，但也足见作者胆识之过人。
方苞为文，注重“义法”。作者先写左氏识才，史氏有才，次写史氏冒死探监、左氏惨烈教诲，再写史氏严于治兵、无愧于恩师，最后以史氏始终礼敬左氏家属收结。文章虽题名为“左忠毅公逸事”，但却以左氏与史氏的关系为线索，始终将左氏与史氏的事迹交织叙写，实乃明线、暗线双线并行，正写、侧写交互衬托，直笔、曲笔掩映为用。“逸事”易流于散乱，但本文却形完神聚。细读深思，处处可见作者运思之匠心。
本文纪事写人，细节极其精致传神。写左公，从“解貂”、“掩户”，到“瞿然”、“面署”，从“拨眦”怒斥，到模械“投击”；写史公，从“敝衣”、“抱公膝而呜咽”，到“流涕”掷地“铁石”语，从令将士“蹲踞而背倚”，到“寒夜振衣”、“冰霜迸落”，皆寥寥数语，形貌、声色历历在目，以外显内，精神、气血力透纸背。方苞行文之简切雅洁，于此可见一斑。
【辑评】
马钧衡《望溪先生集外文跋》：“书诸公逸事，阴阳消长所系，不惟足传懿节而已。
郭绍虞《中国文学批评史》：“有清一代的古文，前前后后殆无不与桐城生关系。在桐城派未立以前的古文家，大都可视为桐城派的前驱；在桐城派方立或既立的时候，一般不入宗派或别立宗派的古文学家，又都是桐城派之羽翼与支流。由清代的文学史言，由清代的文学批评言，论到它散文的部分都不能不以桐城为中心。”
【思考与练习】
一、赏评左光斗人物形象。
二、本文艺术结构上有何特点？
三、指出文中关于人物言行色貌的细节描写，并说明其简炼传神的特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