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丽的舞者,你走好
十四岁的儿子用轮椅推着我走在那条人涌车挤的繁华大街上。
儿子推着我东张西望地急着向前走,突然迎面驶来一辆公交车,儿子为了躲车,忙将轮椅拐向人行道旁。“嘎吱”,车停了,我的轮椅铁踏板却撞到走在前面的一名中年妇女的脚后跟上,只见她“哎哟”一声跌坐在路旁,带有花纹的裙摆斜掩在修长的腿上,一张白皙秀美的脸庞因疼痛而显得有点扭曲。
“走路咋不看人呀!”她褪下袜口的右脚脖子上被撞破了的一块油皮上有血迹渗出。
“阿姨,对不起!我只顾躲车,没小心……”儿子嗫嚅着歉意地说。
“大姐,我儿子毛手毛脚的,没小心,你,你伤得重吗?”我朝前弓着身子侧向轮椅一侧问她。
“你小子眼瞎了,你看把我老妈撞成啥样了!”
一个比我儿子高出一头、十七八岁的健壮小伙用手撕扯着我儿子的衣领怒目而视。
“小华,你住手,不得无理!”中年妇女探起身劝阻儿子。
“大姐,我儿子不懂事伤了你,先到医院治伤吧!”我说着急忙伸手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仅有的一百元钱递给她。
“没事,碰破了点皮。没事,钱你装上。”
围着的看客中有人问:“王老师,没事吧?”
“什么没事!我妈现在正赶着参加舞蹈大赛呢,这个样子,咋参加呢?”小伙子放了我儿子后忙去搀扶他母亲,带着怒气对我说。
“算了,伤不重就算了,残疾人嘛,多担待点,这娃我看是个孝顺的好娃呀!”一位老人忙拿出创可贴给那位大姐贴住了伤口。
闻声过来一名警察看了看中年妇女的伤情说:“好了,请大家散开,不要影响交通,你们双方要相互谅解,没事就各行方便吧!”
“我没事,你们走吧!”那位大姐扶着我的轮椅扶手笑着说。
那位大姐的儿子搀扶着他母亲一瘸一拐地上了一辆出租车,望着她的背影,我的心里充满了深深的歉意和祝愿:美丽的舞者,你走好!
老杨
老杨不再上街摆摊修自行车了。他打开工具箱,那些扳手、钳子等工具以及清香的封胶,有序地排列着,似乎还存着他的体温。这些风雨中伴他闯荡糊口,与各种性格的车主,各种型号的自行车打过照面的家什,就像一个个伸着小手讨生活的孤儿,为他的口袋里挣回了不少票子。
这些家什无一例外地油光发亮,亲密地见证了他皴裂的手指纹路里藏着的油迹和灰垢。他那双异常粗壮和灵活的手指只好用胶布贴上裂缝,好让那些皴口不暴露在风雨中继续干裂。这些皴口的手指扳起橡胶车胎时,每一用力,每一扩张,都会有血口张开,让他感到格外不舒服。
车内胎的每一个破洞和沙眼口被粘牢后充上气放在水盆里,试泡过不起气泡就牢靠了。那些碰弯的撞弯的车圈和辐条,被老杨修整复圆后,车主微笑着说:“谢谢老杨!”然后满意地骑车上路。
老杨坐在那条街的一角,两条腿在风雨中伸缩了二十年,每天以各种姿势修理着自行车。他特别有人缘,许多同行对他敬重又佩服,他的缺席让人感到空落。同行们个个念叨说,今天老杨没来,是不是病了?有事了?唉!没老杨不热闹了!没笑声了,空荡荡的!老顾客们也议论着。在老杨70岁那年,终于有一天因为老寒腿和哮喘,他不得不离开那条逐渐年轻和繁华的街口。
老杨曾是一名果敢威猛的军人,力气大得可以扳倒一只公牛,两三个小伙子也摔不倒他。发达的四肢所支配的头脑有点缺乏知识和智谋,在他早期的公安工作中虎气和胆气让犯人胆怯,因为在审讯嫌疑犯时他把自己当成了梁山好汉。
嫌疑犯知情但不招供,老杨一拳打在嫌疑犯命门太阳穴,嫌疑犯脑内积血而死,老杨被判刑入狱,刑满释放后丢了工作,只好回家务农。
“文化大革命”时,他的那点事情被升级批斗,以凶残打手的形象给批斗会增加了阶级气氛和激烈程度。他头上压着高帽,麻绳捆得皮肉发麻,弓腰曲背。王二楞砍他的脖颈手掌却红肿。“老实给群众交代你的罪行,你这个资产阶级的凶残杀手!”“老子的那点屁事谁都知道还用我交代!”“妈的犟驴,敢跟老子顶嘴!”王二楞一拳打烂了老杨的嘴,老杨怒视中一口血水吐在王二楞的脸上。老杨就像一头不愿喝水强按头的公牛。
老杨不上街摆摊修车就摆在家门口的桥头上。油路的十字路口倒也热闹,靠路的门面房开着小卖部、裁缝店、理发店、麻辣烫,生意有旺的有淡的。老杨在一棵槐树下挂了遮阳伞,春天里一树芳香的槐花招惹得蝶飞蜜蜂闹。他的生意不及街上,这乡下干的是季节活,自行车、摩托车、驴拉车,赶季节修理。多半时间,就和那些老爷子老太太闲散人扯磨,听到清真寺里的梆鼓响了,他就暂锁了工具箱说,我得上寺礼拜去了,岁数大了,离归回的日子近了,要向真主恕罪啊!生意的事早淡了,只是打发时光罢了。
二十多年前,老伴病故后,老杨因没合适的就没有再续弦,他在五个儿子家轮流吃饭。他在闷热的天气里总坐着打盹,肤色被风吹日晒,黑红黑红的。又因哮喘力气不足,呼吸时两肩耸动,嘴唇发紫,银白的长须在微风中颤动。白帽有段时间不怎么白净了,有几处手摸的油垢,手也比以前更加干裂黑粗。老杨整天眯着眼坐在摊位前,弓着腰身像半截雕像。老杨有时想起老伴就迎风流泪,便对旁人说:“儿女没光阴,日子过到别人后面。我病缠身子,恐怕没几天活头了。”
果真有些日子不见老杨。一个雪天,老杨在他那间炕头放着工具箱的屋子里病故归了主。那年老杨七十八岁。
蝴蝶梦
春暖花开的夜晚,我朗声读诗文正酣,忽听门外传来笑声,继而有人推门而入。
“先生苦读,青灯独影,何不让小女子轻弹一曲,以解倦忧。”
闻言,只见一个红衣绿裙的窈窕淑女,束腰耸胸,面如满月,肌如凝脂,眸亮如星,柳叶眉弯,怀抱琵琶,纤步细作,如戏台退幕,方下楼阁。
我惊座起身,拱手施礼:“请问谁家小姐,夜来拜访,有什么事情?”
“先生不必惊慌,有缘相逢,何必追根问底。我日久窥察,见你品行端正,不卑不亢,只因厄运缠身,时运不佳。你妻甚爱浮华,贫寂难耐,弃君而去。劝君不要悲伤记恨。比翼双飞,同甘苦共患难者,古今有几人?”
“感谢小姐抬爱相劝。二十一世纪,婚姻似是雾里看花,水中望月,有钱有势者,情人小蜜,金屋藏娇不足为奇。俊美健壮男人都不能把持婚变,何况我一个身无黄白之财,又无权势的残缺之人呢?”
“今夜相逢,不作细究,敬请小姐琵琶一曲。”
女子落座,葱指拨弦,时而高山流水,时而鸟语花香。唱腔音色舒展,含笑春风,如鸟啼婉转,燕声流脆。
歌罢,谈诗论文,我惊诧于小姐满腹学问,不愧为才子佳人。
不觉子夜钟鸣,小姐起身告退。我送她院外,不让远送。
三日如故。奇女子歌舞赏诗,谈古论今。熟念为知己,相见恨晚,彼此以兄妹相称。
因她脸颊绯红,眉目传情,香艳美绝,我顿生爱慕,斗胆泼墨弄彩,勾画一幅,名为《蝴蝶恋》,配以诗文,临别相送。
四日不见妹影,我坐卧不宁,依窗探头,孤灯苦盼。忽闻屋檐下传来——哥哥救我!哥哥救我!
大惊之余,急奔檐下,开亮门灯,见网中一只大黑蜘蛛正在捕捉一只粉蝶,呼救声分明是粉蝶所传。
我急抡拂尘搅网,蝶飞蛛逃。
进屋闷坐不解,忽见窗口金光一闪,一只粉蝶飞入屋中,落入案桌,扑入砚墨,粉翅浸墨,飞旋于宣纸上,舞动双翅,一个偌大的“谢”字跃然纸上。
我在痴呆之时,粉蝶疾飞,留下香美的“谢”字,如花绽放。
你是我的蝴蝶妹妹?……
妹妹!我呼喊着扑入夜空。不见妹妹踪影,只留一缕清香,满目闪烁星斗。
醒来方知一梦。将梦中所见所闻告知村中一长者,长者听上辈人讲,村东头不远处有一个杞园,相传是富户赵家的赵小姐和丈夫的坟茔,百年风雨,红果枸杞,招蜂引蝶。赵小姐痴爱穷秀才陈郎,常以诗书歌赋幽会,彼此相托终生。赵家不许,嫌陈郎家贫,逼女儿远嫁,赵小姐喝药抗争,却烧坏了嗓音,成为哑女。
陈郎入伍,因战事断了一条腿,还乡后听见赵小姐的突变,万分悲伤,暗下决心苦读中医,终以奇方治好了赵小姐的嗓音,开口说话了。
陈郎中医技高,专治疑难病症,方圆百里相传,求医问药者蜂拥。赵家感恩,成全了两人。赵小姐嫁于陈郎后昼夜侍奉,夫妻恩爱,众乡邻赞叹仰慕。闲暇时,赵小姐扶陈郎拄杖野外散步,赏月观花,作诗吟对,如蝶双飞,仿佛梁祝再世。
一天夜里,贼人忽闯,抢财夺物,陈郎枕席下藏有手枪一支,可惜子弹没有上膛,枪对贼人片刻,却引来盗贼飞刀,刀刺心胸,陈郎丧命。
盗贼见陈小姐貌若天仙,顿生邪念,以刀相逼,要行奸事。
赵小姐速取发髻上锥卡,刺入咽喉,随陈郎而去。
独思故事传说,夜半无眠。感伤梦中情缘空影,蝶飞屋空。
叹息古今多少痴情男女,为爱情生死无悔。
吃亏是福
公元一九二七年,年仅三十岁的马太龙在一个叫马家嘴子村的黄河湾当船工。马家四兄弟从中卫渡口用船贩运黄米、黄豆、谷物等粗细杂粮。
四条船在大忙季节人手不够,需要雇用帮手。碰巧一个大个子长着大胡子的王姓小伙子边乞讨边找活干,马太龙见他长得魁梧又精明,就雇用了他。两天后,大胡子说他上有七十多岁生病的老母,下有妻儿一家人,已三天无米下锅了,想先借五升黄米、十升黄豆回家救济,不然一家老小定会活活饿死。看到大胡子跪地恳求,马太龙连忙扶起。他是善心人,心软得像黄河水,二话没说,便拿了袋子装了米、豆,催大胡子赶紧回家送粮。大胡子感激得眼闪泪花,跪地磕头,以示谢意,被马太龙拦起。
灾荒之年,五升黄米,十升黄豆,这得大胡子一两个月卖苦力才能抵消。而大胡子此去不归,杳无音信。马太龙的大哥责骂道:“你真是个愣头青!那贼娃子分明是个大骗子,你借粮给他,那是肉包子打狗,一去无回。还好,王家村子离这十几里,你快去找人要粮,不行的话,让那贼骨头用力气偿还!”
马太龙难为情地说:“算了,或许他家真的可怜,就当舍散了,求个吉庆,请真主保佑我们。吃亏是福嘛。”
事情已过去多年。那年夏天,天热得狗吐舌头,人几乎要退层皮。马太龙一行十人卸下两船黄米、大豆,用五辆牛车往回运粮,途经青铜峡一个叫三道沟的咽喉要道时,遇到几十个持枪土匪抢粮,九个人都命丧黄泉,唯独马太龙当了活口。
喽啰们把马太龙蒙眼大绑押进了山寨,捆手吊在房梁上,光脚赤身离地二尺轮换拷打,说是要开膛挖心,不留活口。
百十号土匪,两口大锅里分别煮着香气扑鼻的牛肉羊肉。
一个胖土匪光着身子腆着大肚皮酒足肉饱后拿了一把尖刀要向奄奄一息的马太龙下手。这时,小土匪高声喊了一嗓子:“大——哥——到!”一个高个子、胖胖的大胡子土匪头子走到马太龙面前,扳过脸望了一下,马上命令土匪们放下并松绑。
马太龙醒来时,发现自己躺在陌生的炕上。只见一个大胡子双拳一抱,笑盈盈地说道:“马大哥,你不认识我了?我是当年你雇用的帮船的王胡子。那年多亏你的十几升米豆救了我们全家的性命,后来我实在无路可走,就拉了十几个兄弟上山当了土匪。现在你落到我手里,算是我有缘报答你。”说完,拱手施礼以示答谢。
马太龙先是吃惊,后又惶恐不安地从炕上溜下地:“哦……哦……别这样,年成久了,我都认不出你了。”马太龙说着,一个趔趄几乎跌倒。他这是惊吓过度,又受皮肉之苦,身体虚弱得直打摆子。
当天,大胡子下令葬了那九个船夫,款待了马太龙两天,套了一辆牛车,装了粮食和肉食,又送了几匹布料和银票,陪送马太龙一程后才打马回了山寨。
马太龙回家后把路上的奇遇告知家人,又向九个死难的家属送了抚恤金。马家兄弟们啧口说:“好玄啊!也算你命大,不然就活不见人,死不见尸了。”
马太龙告诫儿女们说:“吃亏是福!如果当年不舍散那五升黄米、十升黄豆的话,我早就归回见了真主。”
奶奶是太爷马太龙的大女儿,嫁给爷爷后生了五个儿子,最小的五叔不满周岁时,爷爷就病故了,丢下孤儿寡母一大家子。奶奶在利益面前,常以“吃亏是福”这句话和乡亲四邻融洽关系,互帮互助。大凡所遇不平之事定要挺身而出,绝不忍气吞声。父辈们应了祖训,硬是闯过“三年自然灾害”和“文化大革命”等艰难岁月。而今八十四岁的奶奶已是耄耋老人,她还常讲“吃亏是福”的故事给我们的下一代听,不过这一代人未必能领会其中含义。
闲事保长
出生于一九四O年的李保长,中等个、长方脸、小眼睛、鼻直口薄,能言善辩。书读得好,二十岁高中毕业后却没被保送上大学,原因是家庭成分太高。
娶妻生子后,当了生产队长的李保长看到苦死苦活的那点工分并没能改变群众贫穷的生活,就打起了搞副业的主意。
他精选了壮劳力到南山上开了沙石场,又在南山脚下开了砖瓦厂。两项收入一年合算,有的家庭能领到二三百元呢,那时期算是高收入了。有人说,这是资产阶级新动向!一上告,李保长说:“完了,好日子没过几天就泡汤了!喝稀饭吧。”
李保长被撤了队长的职。社员们恨那个长嘴驴,粗话骂道:“驴下的婊子儿,好日子刚起头尽穷折腾!”
农村人把爱管闲事的人叫“闲事保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