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陰暗的天色下,天空下起了很久沒來的雨,一大滴一大滴的雨傾倒到香蕉園裏面,在吊腳屋上,沒有文凡在書上看到的那些魚雨、血雨和單車雨,有的只是嘩啦啦的水。世界的一切好像停止了下來在接受這場大雨的洗禮。文凡躺在屋裏的木板床上,斜著頭看著窗口傾盆而下的大雨,已經哭泣不知道多少次的眼睛充滿了一圈的浮腫。他多麼希望有個人突然推開那老舊的木板門,然後對他說:文凡,和我一起為果敢的未來發展付出我們的青春吧。然後就看著張揚那熱血青年般的笑容毫無保留的露出兩排大黃牙。
外面大風吹動著農具,那農具碰撞的聲音,就像瑪吉手中的器具被不小心掉在地上的聲音,他好像看到了瑪吉大大的眼珠看著自己,手裏拿這器具跑過來教自己怎麼擦乾淨器具。
雨下了好幾天,灑滿了整個果敢地區,對於這裏的農民們來說,下來將是個豐收的季節了吧!幾天的大雨過後,天空難得的放晴起來,在香蕉園裏一陣腳步聲中,那期待已久的木板門真的被推開了,進來的人是啊丐,這樣讓文凡感到很是不爽,只是虛脫的身體已經使不上什麼勁來教訓眼前這個一直讓自己惡心的傢伙。
「文凡,你真的在這裏,我們還真怕你出什麼事了。我帶了一些吃的東西過來,你起來吃點吧。」
「你滾——」文凡用著有氣無力地語氣用力地說出了這句話。
「我理解你的心情,東西我放桌面上,我就在下面香蕉園,有事就叫我。」
啊丐說完就走了出去,看著桌面上還在冒著熱氣的食物,文凡鼻子用力喘著氣,只怪自己這弱不禁風的身子,不然一定會用盡全力扔向啊丐。
夜晚,已經多日沒有聽到的鳥叫聲突然造訪了,這什麼鳥還會在夜晚活動。啊丐走進了吊腳屋,看到桌面上的東西完整無缺的放著。他有些意識地走到文凡身邊看了一下,然後走到離他一米遠的窗口邊坐了下去。文凡挪動了一下身子,嘴裏念叨著:
「你給我滾,我不想見到你這個惡心的傢伙。」
「吳叔叫我來看好林子,我是不會走的,不過吳叔說有看到你的話,叫我帶你回去。但現在看來你是不情願的了。」
「我不用你們管,一群沒良心的東西。」
「我知道你氣張揚的事,你以為我們都不傷心嗎!你真的太衝動了。」
「那我也不用你多管閒事,如果不是你那時壓住我,我早就——」
「早就死在那些緬甸軍的槍口下。」文凡還沒說完,啊丐有些神傷地說。「文凡,你真的很幸福,只是太衝動了,可能生活給你太多了。」
「我不用你來教導我,你懂個屁啊,一個山中的野人樣。」
「我不懂,或許我真的不懂。」啊丐說著,停了下來,看著雨後茭白的月光,「你說我不懂你的心情,你說我不能體會你的痛苦,我問你,你有看著自己的親人死在你面前嗎?是被活活屠殺死。」啊丐說著流淚了。
「……」
「你知道我為什麼那麼怕到人多的地方去嗎?因為我是個逃犯——」啊丐有些哽咽起來。
「什麼,難道你殺人了?」文凡完全相信他是這樣的人,從他一次又一次壓住自己的行為看來。
「殺人,我還真希望我能殺死那些人。我是個朝鮮人,從小就不知道什麼叫生活。」
「什麼!你不是果敢人嗎?」文凡有些驚訝起來。
「嗯,在我幾歲時,我媽媽和姐姐帶著我準備偷偷逃往鴨綠江前往中國,因為往南逃的機會太小了,在越過邊境線時,我們被邊境的軍官發現了,媽媽為了保護我和姐姐,把我們藏在草叢中,我和姐姐就那樣眼睜睜地看著媽媽在我們面前被槍決了。靠吃野草和一些不知道名的野果,我們好不容易撐到了中國的東北——我到現在都不知道那裏到底是什麼地方。後來我和姐姐又遇到了一個販賣狗的,他整天拿我們的身份威脅我們幹一些我們不願意的事。我記得在一次回去時,當我推開門看到那個可惡的傢伙正準備玷污我姐姐,我拿起一把菜刀就往他頭上劈了過去,看著血淋淋的尸體,我和姐姐又開始了逃亡。不過最後姐姐被抓了,為我的行為付上了她的性命。你說你能理解我的心情嗎!你能體會我的感受嗎!」啊丐回憶地說道。
「對不起。」一向在啊丐面前高傲的文凡,潛意識地說出了這三個字,「那後來你怎麼跑到果敢來了?」
「我一開始東躲西藏的,有一次在邊境市集裏遇到一個到處尋找會說朝鮮話的人,不知道為什麼誰都不搭理他,當時我餓得慌,看著他手上的大餅,我就上前去搭話。後來才知道他是為了尋找死在我們南北戰爭時的爸爸。但你也知道,打戰能找得回來的尸體能有多少。結果我沒有幫上他什麼,他卻了解我身世後把我帶回他老家,他老家就在南傘。那時他教我彈琴唱歌,我以為我一輩子就會這樣過去的。誰知道後來果敢這邊就打戰了,那炮彈還飛到了南傘那邊,在慌亂中我們走散了,可那以後我就在沒有找到他,他原來住的家也被炮彈毀了。因為我沒有身份證明,中國政府就把我當果敢難民一樣處理,送到了果敢這邊來。當時的果敢好亂,時不時還有些小的槍擊戰,我因為怕再被抓就往南邊逃,結果就來到楊伯伯的大院。他知道我的身份後不但沒有抓去給那些軍政府,還收留了我,所以我就一直都在那裏做事。其實亞卡和瑪吉也差不多是那時候到大院的,大院現在那些人大多都是戰亂時逃難到那裏的。瑪吉她——」啊丐突然停住了,他好像想起了什麼,憂傷地捂著自己的眼睛,鼻子在抽搐著。
「那你知道楊伯伯是什麼人嗎?」
「不知道,我來了不久就沒有再打戰了。後來認識了張揚。」啊丐又停頓了一下,「張揚他和大院的其他人很不一樣,整天都有很多的問題在問,雖然我覺得那樣很可怕,可也是他告訴了我很多關於我自己國家的東西。其實我滿想去他說的那個什麼板門店看看。」
「啊!我覺得你還是不要去比較好,免得傷感。一個民族兩個國家,為了權力真不知道說什麼。」
「其實我現在比較擔心大院下來還會發生些什麼事。」
「是了,到底那天發生什麼事了?為什麼哥登會和那些緬甸軍出現在大院裏。」
「我也不知道,我當時和蒙哥從林子裏回去,大院已經很吵鬧,吳叔把我們拉進屋裏叫我們不要出聲,後來我們看你拿著鐮刀想要衝出去,吳叔讓我壓住你。可惜我開門那一刻,瑪吉跟著跑出去我都不知道,不然她就……」
「什麼!」聽啊丐這麼一說,瑪吉還是因為自己而被殺害了。文凡用胳膊撐起身子,看著啊丐很不能接受。
「不過還好拉住了你,就像吳叔說得,當時誰衝出去誰都沒命,那樣太不值得了。我們只有活命才可以做點什麼,不然一切都沒了。」
「我——」
接著倆人都沉默了起來,誰都在憂傷中思考自己的責任。文凡為自己過去的種種過失;種種幼稚的行為感到可恨。他在心裏默默的發誓一定要為大家做點什麼,為張揚、為瑪吉,就像吳叔說得,活下來就是為了可以做點什麼。
那一夜,文凡和啊丐倆人之間變得無話不談。夜靜靜的,沒有喧囂,沒有風雨的聲音。第二天,天氣一如往日,太陽像以前那樣早早就出現在雲朵上,不再是烏雲密佈,林間的鳥兒也開始叫喊了,雨後的山林長出了很多之前沒見過的植物,像是春天到了。林子被暮氣籠罩著,走在其中如同進入了某種仙境,如實如幻。
文凡和啊丐早早的約好一起回到大院,大院裏的大家開始著自己往日的事情,沒有了哭喊的聲音,沒有凌亂的場面,只是大家臉上還帶著一種悲傷的神色,低沉的氣氛讓大院不再有那些歡樂的笑語。
吳叔看到文凡跟啊丐一起回來,他沒有說什麼,自己走進自己的房間,文凡走過那個樓梯口時,看著放在地上的器具——它們好像沒有了主人被拋棄在那裏。文凡自己拿起布,回憶著瑪吉說得那樣,一步步按照她說的那樣擦起器具來。在器具碰撞的響聲中,屋里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素嫚跑了出去,她看著文凡,表情從期望瞬間轉至失望。文凡看著她,心裏很明白她在期許著什麼。他低下頭,眼淚滴在了抹布上,在手的挪動中擦拭在器具光滑的表面上。
素嫚緩緩地坐到他身邊,也拿起抹布擦起器具來。文凡說:
「對不起,因為我,瑪吉她——」
素嫚看著文凡,然後說:
「瑪吉說了,裏面也要擦的,不然老爺要罵的,這是用來盛吃用的。」
倆人對視著,眼睛裏滾動的淚水,相視笑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