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叫她笨女人，
原来一点也没有叫错。
记得第一次见她时，自己１３岁，她１８岁。
他们的相识便是从那一句自己板着脸稚声稚气的“你是谁？姑娘家怎么可以随便进别人的屋子”开始的吧。
她真的是个很奇怪的女人，直到如今我仍这么觉得。像个野菇似的不知何时也不知从哪儿就冒了出来，偏偏她还自然而然理直气壮。
初时自己真的看她不顺眼，从没见过这样无形无状的野女人，而这句话也是我对她说得最多的形容词。我们针尖对麦芒的吵了那么多年，早已习惯这样的相处方式。
她千里上谏，受命于王，领兵抗赵，做了齐国第一位女将军。她尊重每一个士兵，爱惜每一个生命，在战场上却如女罗刹般奋勇杀敌，女子不该如母亲如婉儿般柔弱可爱的吗？怎会有这样坚韧顽强的女子；她丑名远扬悍名广传，却依然逍遥自在浑不在意，女子不该担心自己嫁不出去找不到好儿郎吗？怎会有这样如风洒脱的女子。突然有一天，她要嫁人了，且全国皆知。她要嫁人，却不是她告诉我的，而是消息如风一般四处传播时，在某处的某人兴奋的叫喊声中听到的，这感觉说不出来的怪，我为什么认定她不会嫁人呢，又凭什么认定她会亲自告诉自己呢，自己终究不是她的什么人，钟离大叔是她的义父，徐大哥他们是她的结拜义兄，自己和小碗……于她什么也不是。
自从与她相识后，自己已经很久没有再这样坐在屋顶上仰望星子了。母亲说每个人在天上都会有一颗属于自己的星星，那属于他的那颗星星会在哪儿呢？
“真子，大半夜的不睡觉，坐在这儿吹什么冷风啊你。”
对了，那女人还总喜欢叫他“真子”，虽然不明白为什么，但每次她这样叫他时眼里总是满满的促侠，仿佛这两个字有着天下间只有她才懂的意义。
转头望向声音来处，只见那女人正七手八脚如壁虎似的扒在屋檐上，吭哧吭哧爬得好不卖劲。
以为做了王后会有所长进，没想这女人还是这般疯样子。我轻笑出声：“你这笨女人，爬不上来还非要爬，你那什么乱七八糟的姿势，还王后呢，连普通女子都不如！”
“你这死孩子，我这么辛苦都是为了谁啊？还不是看你一人坐在屋顶上仰望星空寂寂清清怪可怜嘛。”
是啊，自己对她来说只是个“孩子”吧！
上前伸出手，没想她却一把狠狠抓住，一副生怕我后悔的样子，笑话！我庞真还没卑劣到这点举手之劳的小忙都不肯帮的地步吧。
她这一抓让我摇晃了一下，看她一脸紧张地嚷嚷：“啊，啊啊啊，你稳住啊。”
我决定吓一吓她，便佯装不稳地加大动作：“我也想啊，还不都是你，你使劲拉什么拉。”
“我？明明是你没用，一个小女人也抓不住……”
这女人总有让我气得牙痒痒的本事。原来只想吓一吓她，可屋顶又斜又滑，我夸张的动作加上她紧张得两只手更使劲地抓了上来，让这原本的假戏还就真做了。
被她扯得摔下去的一刹，我清楚地看见她眼中的恐惧惊慌，我便后悔了，若是因自己的恶意作弄而让她受伤可怎么办？我不能让她受伤。我用脚使力蹬了一下屋檐，让我的下坠加速，再抓着她的手使劲一提，终于赶在着地前换了我们上下的方位。
“啪咚！”是两人身子掉在地上的声音。
“啊啊！”是离春痛得大叫的声音。
根据以往的经验，这女人肯定要继续责骂我，把过错全推到我一人身上。可她只发出个“你……”字就傻呆呆望着我什么也没说出口了。
不知怎么便有些窘，我赶紧装着平时对她的模样讥讽：“你还小女人呢？重得跟猪似的，还不快从我身上下来，想压死我啊？”
她总算从我身上离开了，我空出的怀抱却骤然冷了下来。
次日，午饭后，钟离大叔把她叫入书房，其实我并没走远，就在书房外的小庭院里，等着她一会儿出来时，假装不经意地在碰面，虽然与她一见面只有争吵，我却像吵上了瘾般。不知他们说了什么，突然听见摔门声，只见她红着眼睛冲了出来，她根本就没发现在一旁等她的我。
看样子是与老爹吵架了，我又担心她伤心难过。偷偷跟在她的身后，看着她穿行在人群里，不时给一些衣着鲜丽、喜气洋洋的人们让路。把原本打算送给老爹的礼物丢给了路边的乞儿后，她停了一停，伸手印一印额头，当她再一次向前走时，我看见，从她的手臂婉沿而下的，那烙痕一样清晰的，分明是一道长长的泪痕……
我再忍不下去了，假装偶遇般拦在了她的面前。
“钟离春，你傻呆呆站在这儿干嘛？”
嘈杂而模糊的世界仿佛就只剩眼前这个人。
也许是她不好意思提及自己的伤心，更也许只是因为对象是我，她搪塞道：“买东西。你又在这干嘛？”
我无话可说，良久，才喃喃：“也买东西。”
那笨女人傻呆呆地回了句：“喔！”
又是半晌无话。
我看着她魂不守舍的样子叹了口气。“你的东西买好了吗？”
“买好了……又丢了。”
“喔！我看你也无事，不如陪我去买我需要的东西吧？”
“好！”
她扯线木偶似的跟在我身后，也不管我会带她去哪儿。等到她终于注意时，我们早已走出了城门。
“你不是要买东西么？到这里买？”
“一会儿你就知道我买的是什么了。”
我知道这样说才能让她好奇地继续跟着我。
走到一家乡野小酒馆门口，我敲了敲门。
一位妇人打开门，看了看我二人：“你们有什么事吗？”
我恭敬回道：“请问，这位大娘，你店里有女儿红吗？”
妇人似乎有点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不过还是马上笑脸迎人：“有的，有的，客倌你要多少？”
“给我来半斤吧！”
“好的，客倌请稍等。”
片刻功夫，大娘便打来了酒，我接过言谢，提着小酒坛子便转身又走了。
她在身后大嚷：“喂！你大老远就叫我陪你来买这坛女儿红？你有病啊？”
我没有搭理她，却知道她气得想甩手走人，却又实在想弄明白我到底搞什么鬼，所以她只会乖乖继续尾随了。
我走到一个无人烟的小土丘处，打开了酒坛，往地上慢慢地来回倒酒。
她似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你小子今天是疯了，这是干嘛？好不容易买来的酒你就这样倒了？”
我仿佛喝了杯苦涩的茶，对她吐露心声：“这酒我是倒给我双亲的。父亲他一生追名逐利，不择手段，终被仇人杀死，连尸体也找不到，原来尚算荣宠的家族一夜瓦解，亲戚们也如那浮华烟消云散，母亲带着我和婉儿回到老家，在乡亲邻里们异样的眼光中辛苦挣扎，两年后死于劳疾。我犹记得，那时的自己年轻不懂事，和母亲最后一次吵完架，我站在那儿余怒未息，她，蹲在地上收拾那只摔碎的土碗。屋子里，一片寂静，只有碗片的碰撞声，和，另外一种声音，那是她的眼泪。我就站在她身后，看着她的眼泪一滴滴打在地面上，好像每一滴都打在我心上，我心里越来越痛。我其实真的很想从背后用力地抱住她，并且告诉她我不是故意发脾气的，也不是在气她，只是气自己，气自己没用，不能保护她和妹妹……而终究什么也没说。这女儿红是母亲嫁给父亲时，自己带的合卺酒，此后父亲一直很爱喝。想祭奠他们时，我只有这样找个像坟一样的土丘,倒上一坛女儿红，愿他们在地下开颜一笑。”
我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终至不可听见。这笨女人连句安慰的话也不会说，我想也许是我的一厢情愿，我竟然从她眼中看到了疼惜。许久许久，我才转身离去。
“不要在失去后才懂得珍惜。爱你的人有错，也只是因为他爱你。”
希望她能懂，不要犯我犯过的错，更不要像我一样，到事情无法弥补时才后悔莫及。
自己是什么时候起这么在意她的一举一动，什么时候起这么关心她的开心烦恼？她明明比自己大，长得也并不美丽，还终日以气死他为乐，自己也不明白到底喜欢上她哪一点。
可如果这些都不算爱……爱？原来自己不知觉就想到了爱字吗？正如自己不知不觉爱上了她一般。
过了这么多年，我终于承认，自己是喜欢她的。而原来那时他叫她笨女人，其实真正笨的是自己。
在空间与时间的旷野上，要怎样的偶然才能碰到爱我们及我们所爱的人？而我们与他们的缘分，又能有多久？我会这样教她，自己却始终做不到。我能有什么办法呢？自己比她小五岁，她只把我当弟弟看，何况现在她还嫁给了齐宣王做了一国王后，她于我的距离真如那天上的星子般，遥不可及。
曾经我也希望自己的爱能如野火般漫天席卷，然而燃烧过后的，只是一片灰烬。而真正滋润生命的，总是那涓涓细流，长流不止，让原上的青草，绿了一春又一春。
我还要什么样的答案呢？是的，她有足够的理由不爱我，可那又怎样，本来，爱她就是我一人的事，与她无关。既然如此，我又何必彷徨，想见她就傻傻等在她必经的地方假装偶遇，想帮她就扮着不经意地为她解忧去困，这样不伤害任何人的直到我不爱她为止，不是很好吗。
虽然……我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才会不爱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