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从未向别人讲述过我的过去,连苏同也没有,我羞于向别人讲述,因为这并不是什么美好的记忆。
我的家乡坐落在华中,小城镇,名气却不小,被称为磷矿之都。因为矿产多,全国各地的商人蜂拥到镇上挖矿,人多,重型货车也多,一日日地压在路上,大地沉闷的喘息。每年夏天穿着黄马甲的工人们抡起锤子砸向地基,重重地打下,石块四溅,然后铺上重重的沥青,压路机一遍一遍来回,嗡嗡的声音戳进耳朵,可是并不会长久,下一年又是重重的锤声,最终成为记忆的一部分。
早上天还蒙蒙亮,踏着步子和天边的疏星作伴一起上学,眼前一晃,是模糊稍见轮廓的人朝着学校的方向走去。偶尔来一辆呼啸而过的货车,席卷起一阵尘土,刮进身体里,似乎抖抖身体就能落下一层灰,到了教室推开窗户,看着楼下葱葱郁郁的树才能呼吸到新鲜的空气。
去时学校大门还没开,便在门口玩。门口有两座很大的石狮子,我总喜欢爬上去再滋溜溜地滑下来。有时有老人经过,便会对我说:“是你们杨家的东西,也该你玩。”
我不理他们,专注地往狮子身上爬,慢悠悠地滑下来。三次,我玩了三次便荡着书包往旁边的早餐店去等阿真。
他们在我身后笑,“这女孩傻,和她妈一样。”
我自动屏蔽身后的声音,站在大门边乖乖地等阿真。
“这是杨老三的女儿。”周围的人指指点点。
杨庭之,我父亲的名字。出生书香门第,家里三兄弟,是最小的儿子,可惜是个赌徒,家里的钱都被他败光了。没了钱,别人哪肯让他赌,于是他规规矩矩了两年,在镇上寻了一个事做,找了老婆成了家。
赌瘾像毒瘾一样不可根除,也许是偶尔的一望,也许是午夜梦回想起赌的刺激,不管出于何种原因,他确实是又开始赌了。从我有记忆开始,就是女人拉住男人的衣服,男人对女人拳打脚踢,仿佛她是一张破布,不值一提更谈不上尊重。
在农村里,一个男人对一个女人拥有绝对的处置权利,他可以她任意打骂而不受到任何的惩罚——只因为那个男人是她丈夫。父亲最擅长的就是将人捆起来,拿着皮带抽人,他使的劲儿巧,一下又一下,灵活地像蛇。
有一段时间我很怕黄昏。
我在家里,趴在窗户上看着远方的云越来越淡,黑夜如同囚笼一样困住了我,我知道,父亲要回来了。
如果是赢了钱还好,他开着灯,舔了舔手指,一遍一遍数着钱。若是输了,那便是我和妈的末日。
藏了皮带也无济于事,随手抄起的东西都是武器,让我背着手跪在他身前,赤红的眼瞪着我,“认不认错?”
“……”
无论是回答还是不回答,结局都是一样的,白色的帆布鞋,重重地抽到了脸上,尖叫地用手捂住,没用的,没用的,皮肤里的血液沸腾,涨红了也无济于事。
最好的结尾是他被人喊出去打麻将,最坏的是持续一整夜的打,第二天,全身到处都是伤痕,穿衣服的时候扯的肌肉生疼,表面却若无其事,我怕看见别人同情的眼。
没有人会喜欢这样的家庭,没有人。
我捂着脸,看着窗外一日复一日的黑暗。
阿真有时候会站在楼下叫我,“小沛,快下来玩。”
我有时候答应,有时候却装作不在家躲在家里,透过窗户偷偷地看他,耳朵里听着他一声声地叫我,这让我觉得自己的存在是被需要的。
他知道我在家,所以总是锲而不舍,输的人是我。我打开门的时候,阿真还一副笑嘻嘻的模样,“小沛,我就知道你在家。”
我不说话,沉默地搬来两把椅子,我们俩一起排排坐写作业。写作业的时候阿真喜欢说话,嘴巴一直不停地说,手舞足蹈的,我随口附和着,然后在他不经意间偷瞄他的答案,装模作样一番再顺手填在空白处。
阿真看着我的答案,高兴地说,“我也是这么想的,小沛,咱们可真是心有灵犀。”
难为阿真了,都能想出这么难的词。
写完了作业阿真总要拉我出去玩,我不肯,他也不勉强,坐在我身边,耳朵直看着窗外,嘴巴还念叨着,“你看他,玩得多差,要是我们俩在,肯定把他们打得落花流水。”
他说话总是喜欢“我们”“我们”。
“哦,那你出去玩吧,我还想把这本书看完。”
“《飞狐外传》还没看完?”
“嗯。”
“我最喜欢程灵素。”
“我也是。”
“为什么胡斐不喜欢她啊。”
“她太聪明了呗。”
阿真点了点头,“那我怎么办啊,我这么聪明?”
我翻了个白眼,“你快去玩吧。”
“我去咯。”
他出去时会回头看我,“小沛,你真的不去吗?”
“不去。”我回答得斩钉截铁。
“哦。”他有点失落地出去了。
见他出去,我立马放下书,飞快的跑到窗户边,眼巴巴地扒着,看着他在外面肆意的玩耍,我羡慕他,可是我不敢出去玩,我怕我父亲看见。
父亲觉得小孩子肆意大笑不是什么好事。
他言之凿凿地说:“穷人发欢,必有大灾。”
所以他觉得任何肆意的大笑和欢乐都在挥霍和透支着他的运气,他觉得他得将全家的好运积攒着,在某一场赌中积聚爆发,让他能赢个彻底。他总是对我妈说,等着吧,等我赢一把大的,我就再也不赌了。
他指了指墙角剥落的漆,又点了点屋顶漏水的瓦,然后看向远方,“总有一天,我得让你们看看,我杨老二,不是窝囊废,我要那些瞧不起我的人通通都不得好死。”
我则坐在一边看电视,享受着难得的快乐时光。
过了很久之后父亲才会知道,从头到尾,他的手中都握着一把烂牌,可笑的是他,做了那么久的困兽之斗,人在命运面前,都是那么的渺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