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手被医生诊断为骨折,架上了石膏板,吊在脖子上,走路一荡一晃。出医院的时候医生叮嘱我每三天来一次医院。父亲早已走进了街旁的赌场,我也丝毫不放在心上,只有阿真还日日监督我去医院,我苦笑不得。
我的胳膊受伤自然需要钱,债主嫌我手断了,不肯接受父亲拿我抵债的哀求,抓了父亲不知去向。大伯和三叔摇摇头,塞给了我几百块钱,叮嘱我不要被父亲看见也就离开了。
这几百块哪里够?我便日日为钱忧心,却又怕别人知晓我的窘境。阿真关心我的手,时常提醒我去看手臂的时间到了,陪我一同去医院。
这天阿真与我到了医院,被告知前面那位患者时间上药较长,阿真怕我无聊便拉着我在楼下的树林里转悠。
我不耐烦走路,看见前面有石凳便一屁股坐了下来,阿真见我坐下,摇了摇头便去给我买水了。
我闲得无聊,一双眼睛就乱晃,没想到真的让我瞧见了一个熟人。
其实也称不上是熟人,不过是一面之缘,只是这一面实在是令人影响深刻——华哥。后来我才知晓他的名字叫赵东华,是H镇新出的小混混。年龄不大,下手却极其狠辣,所以能在镇上崭露头角。
他一个人背靠在树旁抽烟,脸上表情淡漠,额前的发因为脸上的伤而被推至脑后,英俊的脸显露无疑。我只看见他刀雕般的侧脸和压在修长指间的烟。
既然我的手是被他打伤的,那我自然可以上前向他索取赔偿,这样符合逻辑不是吗?
我在心里不停地为自己做心里建设,想要自己忘记那天他那血红的眼和狠辣的动作,可手臂的痛提醒我,这并不是一个软心肠的人。
我口袋里还有一个硬币,我决心将这一切交给老天。若是正面,我堂堂正正地上前,向他讨要手臂的医药费;若是反面,我转身离开,就当那天是我倒霉,自己摔断了手。
我站起身,掏出硬币,将硬币高高地抛起,眼睛紧紧盯住,却发现硬币在半空中被人接住。我一看,吃了一惊,不知刚刚还在十几米外的人怎么一下子到了跟前。
“这么巧。”他开口对我说。
我没有接话,我觉得这就是老天给我的选择,将这个人带在我的面前。我不自然地笑了一下,“不巧,我手伤了,肯定要来医院上药。”
他的眉毛挑了挑,意味深长地看着我说:“哦?”
“华哥是大人物,自然不会为难我这样的小丫头,我的手伤了,医药费……?”
他一只手转着打火机一只手摸着自己脸上的伤,“我的脸也伤了。”
我不知道该怎么回他的话,又坐在凳子上,低着头抠自己的指甲。我思索一会儿,抬头想要说话,却发现刚刚站在身前的人已经消失,我转头只看见远处几个被人扶着走路的老人和护士,哪里还能看见他。我看了看手腕上的手表,才过去了五分钟。
头顶有鸟扑棱着翅膀飞过,茫然地望天,大片白云慢悠悠地飘过。
阿真回来见我发呆便故意躲在我身后吓我,我被他几乎吓出了心脏病,立刻板脸生气,阿真连连道歉。我便想假装生气离开医院,却不想阿真态度坚决,还是将我拖去。
医生开完药递账单给我,我接过只觉异常沉重。
阿真从我手里抽过账单,催促着我去结账。
我有苦难言,苦笑着去结账,却未曾想竟被告知以前的药费已经结清。
阿真不懂我为何听见这句话居然笑着笑着哭了起来,我脑子唯独只有那个倚着树望天的少年。
回家的时候父亲竟然在家,我有些害怕,但还是强装镇定地开门走进去。他没有开灯也没有拉开窗帘,整个房间暗沉沉,犹如一座孤坟。
他今天却很高兴,翘着二郎腿,手里握着个酒瓶,看见我回来手动了动,我以为他要将手中的酒瓶扔过来,一阵瑟缩,却发觉他只是抬手开灯而已。
“臭丫头,本来还准备卖了你的,可没想到你走****运被人选去做服务生了。叫我说,还不如出去卖,又轻松又赚钱,哼,老子就给你这小子一个面子,若是你不借钱给老子,看老子不整死你……”
他口里念叨的我一个字都听不懂,不过我也不愿意懂,他的事,与我何干?我与他,不过是血脉牵连的两个陌生人罢了。
我不理他往房门里走,将他的声音远远地关在了门外。
“明天晚上下自习了去本色酒吧。”
我哪里理他,下了自习就往家里钻,却发现家里的门锁坏了,插了半天钥匙死活没把门打开,邻居刘阿姨出来见我这样特别奇怪,问:“小沛,你家不是租给别人了吗?”
“租?”我呆呆地重复。
“你爸下午领回来几个人,不是说把房子租给别人了吗?连家具都送给别人了。”
我没办法,只好去昨晚父亲告诉我的酒吧。酒吧里霓虹闪烁,人头攒动,我仿佛是搁浅的鱼,在沙上艰难前行。我企图找到父亲,可人来人往,哪里寻得了泥鳅似的他?
音乐声在我耳边炸开,脑子茫茫一片。旁边有人对着我吹着口哨,我只假装听不见,却瞥见了华哥。他行色匆匆,脸上冷硬一片。
他是我唯一认识的人,我想到那天父亲对他的卑躬屈膝,心下决心悄悄地尾随他。
人越来越少,我不敢跟的太近,只好躲在阴影里。他走到拐角处,和旁边的人使了个眼色,便有人守在后门地方。不一会儿进来一个络腮胡的高大男人,神色警惕,他们之间并没有说话,手下的动作却不停,相互递给对方一个黑色塑料袋。
赵东华只是捏了捏,然后对着站在外面的人点了点头。
络腮胡男人笑了笑,从口袋里掏出一包烟,抽出一根递给他。
他接了,没有说话,脸上表情冷漠。
“呵——你小子……”男人边说边往外去。
旁边的人围上来,“华哥。”
他将塑料袋扔出去,“拿去给鼎爷。”
身边的瘦子面露喜色,宝贝似地搂在怀里,“华哥,我们去了。”
赵东华没有理他们,他朝后退了几步靠在墙上,将手中的烟按在嘴上,上唇一掀,牙齿将烟叼住,头抬起,眉眼低垂,凑上火,吸了一口,淡淡地吐出。
“出来。”
我咬了咬唇,磨磨蹭蹭地走到他跟前。
“为什么跟着我?”
“我刚刚看见你在交易。”
他从嘴里抽出烟,修长的手指间火光跳动,烟飘进我的鼻孔。
“100块一盒的烟,”他朝我吐出一个烟圈,“味道怎么样?”
“我看见了。”
“H镇上矿石多,各地的商人来开矿,矿多了,钱就多,钱多了是非就多。是非多,我这点事算得了什么?”
“别人我不知道,我只知道你。”
“小丫头心狠,可惜。”
“可惜什么?”
“智商捉急。”
“……”
“拿去吧。”
赵东华掏出一沓钱,从中间数出几张递给我。
我伸手接过,脸红得发烧,“怎么不是全给,电视上大佬很大方的。”
他勾起嘴角,白牙森森,脸上的伤狰狞,“妹妹,你手全怪我吗?”
我心里一惊,兀自镇定:“当然。”
“呵——”
他从我身边径直走过,有烟味飘进我鼻腔,是赵东华的味道,他总是知晓一切。
后来的我辗转找到经理,他勉强觉得我的脸能看却嫌弃我身材,我不理他,直接穿上衣服,躲在角落里瞌睡。我做不了陪酒卖笑的生意,这样的环境不是我想要的,我改变不了,只能接受,可我至少能自己选择着不去触碰。
我靠墙闭眼却总会想起那日的赵东华,猩红的眼和反射光的尖刀,他让我感到害怕,仿佛是一场横行无忌的狂风,不能阻挡,只能静待它消散。
他让我感到危险。
凌晨四点,酒吧准时下班。经理大发慈悲,将我安排在一个单间里,一个隔板房,只能摆下一张床,我却觉得开心,终于能安全地睡觉了。
我将钥匙小心翼翼地放在胸口,这让我感到幸福。以前我总是想,要是父亲不赌就好了,这个愿望没实现,我并不气馁,又许愿,要是只有我和妈单独在一起就好了,妈死了,我现在只能安慰自己,至少我一个人了,再也不必担心被人打了。
只要你将自己的期待一次次降低,你总会首先自己的愿望的,这是我的切身之谈。
床头有一个小窗,我看着窗外的月,夜黑近乎蓝,明天应该是个好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