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一个素昧平生的酒保说了那么多无聊的事。高德觉得有些后悔了。到拉斯维加斯来就是为了忘记那些不幸的事的。
反省四十八年走过的人生,高德觉得自己说不上是个幸运儿,但也没有太多不幸,只是像一个普通人那样生活在世界上。到底是什么时候开始事情不对劲的?完全记不清楚了。数月前,连续不断的倒楣事把自己搞得如同傻瓜。本来与自已无缘的倒楣事不断而来——就似电视剧或是小说里的情节,象间不容发的箭矢,没顶而至的万丈波涛把自己平稳的生活弄得支离破碎。
啊,记起来了,今年早春,自己养了十年的西施死了,是从公寓阳台上掉了下去。想到这里,高德站了起来。
“嗨,先生。”出乎意料,一个沙哑的女人声音招呼高德。回身一看,是一个在围档边上坐着轮椅的老婆婆,手里还拿着金鱼缸般的鸡尾酒杯,一口口啜饮着。
“不玩游戏也要把小费放着,东方人的习惯可不坏。”
老婆婆穿着如婚纱,白色的衣服上有蕾丝和褶边,脸上施以浓厚的化妆,头顶了看上去五倍于脸的帽子。一只手拿着烟管,艳红的嘴唇吸着一根麦管,一双眼睛大大盯着高德。
“怎么啦,新娘子,牧师睡懒觉了?”
高德的恶劣态度老婆婆不以为然。“Excuseme”说着耸耸户。
“别搞错了,这是日本游客。对不起啦。”
“才没搞错呢,他是日本游客。听到他还在赌场里喝免费饮料呢。”
老婆婆仍在衔着麦管,盯着高德,一副惊奇的表情。
“啊,没理由去破例,放小费是礼仪,就这样,”
高德从镶着玉片的皮夹里拿出一美元的小钞,压在老婆婆的烟缸下。
“还有眼前就有一只空杯子,那里也要放小费,真是奇怪的人,叽哩呱啦说话,连这个也不懂吗?”
高德双到玉片的皮夹里摸了摸,只有一张十元的美钞了,他把美钞放到了空杯子里。作为小费是不是太多了?美金只剩下这张了。还是一连窜悲剧开始前在机场,中国人给的呢。
“感谢你的殷勤,夫人。”
“等等。”老婆婆拉住了欲走开的高德。
“你真是个有趣的人,一真想同东方人坐下来慢慢聊聊。”
“牧师也该醒了,不去教堂可要让幸福遛走了。”
“只要聊聊天,我已经惹男人烦了,来坐下来,和一个老人谈十分钟。”
“五分钟。”
“OK,真要十分钟还没那个自信,五分钟的话正适合心脏,来坐吧,达令。”
高德轻轻叹气,坐在一张藤椅子上。在到达酒店这短短的时间里,明白了为什么美国人被称为世界上最好客的,却不明白如何摆脱过份的好客。
“我叫梅丽,当然不是本名,只不过大伙都这样叫我,另外,赌场里的管事和楼层经理会换种叫法,叫我圣?梅丽。”
“那太了不起了,就象是某个神话人物。”
“是的,产生在拉斯维加斯的词,因为没有不知道的事,才被称为圣?梅丽。”
说她是疯婆吧,更可能是喝醉了。如此也不能到处申诉别人,话倒说得很有精神。
“可不能用那种眼光看老太婆,听说日本福利设施很好,可也不能跟拉斯维加斯比。这里有世界上最好的无障碍设备。没有轮椅去不了的地方,这把轮椅可是能在大道上开上十公里的哟。”
梅丽用麦管捣碎鸡尾酒里的冰,再把麦管口子朝向高德。和最糟的人结伴,高德只得鼓起勇气吸着麦管。梅丽面对面地也吸起麦管。
“你同其它人不一样。”
“其它人,梅丽,想太多了,只要明白日本是福利很好的就行。”
梅丽嗤嗤笑起来时,就感觉皱纹在整个脸扩散。
“你英语说的挺好的,比那些赌客好得多,你在哪里学的?”
女人教的,高德挤出这些词,心里老不太情愿想起不幸的事,到这里来就是为了忘记这些事的。
“噢,怎么说呢,觉得你眼里有撒旦。”
“你是……驱魔人?”
“你眼中的撒旦可不一般。不开玩笑,如果不去除可是要被害死的。
高德的脊骨都发凉了,可不是因为鸡尾酒的缘故。面对面的老婆婆的眼睛里可透露着恐怖。
“凯蒂教的,她完全学不进日语,只说英语,如果在三居室的屋子里相处十年,谁都能叭拉叭拉说英语。”
“那个凯蒂怎么了?”
“别谈那个了。”
“正在和撒旦谈呢。”
“……明白,说吧。不说也憋在心里。”
“这样才好,那就从凯蒂的个人简介开始。请。”
“凯蒂?梅耶。1977年出生在新墨西哥州的ABQ市,十年前一个人来日本,从事时装模特。”
“金头发,灰眼睛,象梅格瑞恩那样的?”
“完全不同,头发和眼晴都是褐色的,说是起象是爱娃格林,简而言之是受日本人中意的美女。”
“爱娃格林!”
梅丽惊叫起来,脸一下子从杯子上抬了起来。
“我看到那个女演员就起疙瘩。开玩笑啦!罗伯特?德?尼罗也好麦克尔凯恩也好安东尼霍普金斯也好,我喜欢那样的演员,女演员也喜欢那样的。”
“那就没啥好说的了。”
“别,达令,继续说下去。”
梅丽的假睫毛都快把眼睑给压得半闭了,玩笑信手拈来。
“简单地说吧,认识凯蒂的时候,我正在办时装公司。十年之前,我三十八岁,她二十三、四的样子。在我搞的时装秀上,她正做模特。”
“不很好嘛?时装表演的组织者和模特的浪漫史。”
“嗯,已经过去十年了。”
“没结婚?”
“没,没考虑过。跨国婚姻有许多麻烦事,也没想过要孩子。我和凯蒂都不想被孩子拖住。住在一起,从事想干的工作,稳定地生活了十年。”
“性生活?”
“啊,就和一般夫妻一样,“一般夫妻”是怎么样?开始的一年每天比吃饭次数还多,后一年就成了经常。再过了一年成了有时。五年一过就当一月一次的过节。”
“正如同一般夫妻。那节一直继续着?”
“工作没有固定时间。到我四十岁,和好友一起开了家柏青哥店。”
“那不成为理由。”
“到了四十岁年龄,觉得衰老得很快。”
“阳萎了?”
“还不至于,但对她而言……”
“没赞扬的话了,这可以当作理由,没有好的本事就没有好效果。接吻之类还是做的吧?”
“说这个有点难,你知道对美国人而言,接吻只是表达爱情的一种方式,而对日本人言,接吻就是性爱的一部分,在此之外连肌肤接触也是不太有的。”
梅丽动了动涂满粉的下颚,露出鄙夷的神色。
“那么凯蒂离你而去了?”
“是的,冷酷的女人。”
“但也不完全怪她,如果是我的话,五年前可能就要离开了。”
为什么说了这么多,高德自己也不太清楚,无论是谁做对象,都不想做伤人的事。
“关于分手,也没怎么想。这四个月这间,是我最低潮的时候。我养的狗也从阳台上落下摔死了。”
“噢,真可怜。”
“又过了一周,父亲死了,为了遗产发生了争执,我放弃了许多。”
“真是大事,什么也做不了……”
“然后一个月后,公司也垮了,合伙人跑了。我作为法人承担所有责任,想死的心都有了,然后冰箱和空调同时坏了。”
“凯蒂出走的原因就是这个。没有及时修理。”
不,高德用力说出。咬着发怒的嘴唇。
“修理店修完后,她突然一边笑一边对我说‘我呢,要结婚了,goodbye。”
还吸着麦管,梅丽动动嘴唇:“真是太作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