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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一直到了镇子南边的某个地方,伊格才把车靠路边停了下来。他走下车站在路堤上,努力让自己激动的情绪平复下来,尽量让自己发抖的身体停止战栗。

刚开始,伊格的四肢剧烈地颤抖着,但在路堤上站了一段时间后,他渐渐镇定下来。当伊格终于平静下来不再发抖时,他感到浑身无力,头昏眼花。感觉自己就像一片轻飘飘的枫叶,随时都有可能被一阵风吹得四处乱转。周围的蝗虫嗡嗡地发出一种科幻的嘶鸣,像是外星人传出的死亡讯号。

伊格之前的想法是正确的:李确实没有被角的魔力影响。见过伊格后,其他人都没有任何印象,除了李。他记得昨天见过伊格,他还清楚伊格对他构成了威胁,他希望自己能赶在伊格动手之前抓住伊格。照目前的情形看,伊格必须要想出一个计划来对付李。可是到现在,伊格连去哪儿弄早餐吃都没想出来。他已经饿得头重脚轻,哪还有心思去想对付李的计划。

伊格回到车上,双手握着方向盘发呆,他不知道自己接下来还能去哪里。伊格无意间想起今天是外婆维拉的八十岁大寿,他觉得维拉能活到这把年纪也够幸运了。现在正好是中午,伊格猜想家人一定去医院为维拉庆祝生日了,这样他就可以回家从冰箱里找点东西来填饱肚子。当你走投无路时,不要忘记家永远是你温暖的避风港--有句老话不就是这么说的吗?

伊格发动汽车上路了。开车的时候,他才想起医院的探视时间很可能要更晚一些,所以家人或许还没去医院。但是家里有没有人又有什么区别呢?伊格可以从容地在他们面前走来走去,因为当他离开后,他们是不会记得曾经见过自己的。突然伊格想到一个问题:即使被自己用沸水袭击过后,艾瑞克仍然会忘记在格兰娜公寓里发生的一切吗?这个问题,伊格自己也猜不出答案。

伊格不知道自己能否真的在家人面前从容地走过。但是,他心里清楚一点,他无法泰然自若地从泰瑞面前走过。伊格是要对付李没错,但是他也要提防泰瑞。伊格是不会让泰瑞轻易回到洛杉矶,不会让他置身于玛丽安谋杀案之外的。想到泰瑞回到洛杉矶后继续在《热情温室》上一边卖弄地演奏小号,一边和电影明星眉来眼去的,伊格就觉得恶心和愤怒,因为伊格还有很多疑问需要该死的泰瑞给出解释。伊格心想:“要是能碰上泰瑞一个人在家岂不是太好了?”不过这种事是可遇而不可求的,愿魔鬼保佑他吧。

伊格本想把车停在四五百米远的防火道上,然后步行到后院翻墙而入,这样他就可以悄悄地溜进家里了。但伊格最后还是放弃了这种愚蠢、麻烦的行为,他直接把格雷姆林开到了私家车道上。毕竟外面天气实在是太热了,伊格无法忍受在烈日下偷偷摸摸地走那么长的一段路--更何况他已经饿得快走不动了。

私家车道上只停着那辆泰瑞租来的奔驰。

伊格把格雷姆林停在奔驰旁边,然后坐在车上听着发动机慢慢熄火。格雷姆林扬起的灰尘在车身周围翻滚着。周围静悄悄的,人们似乎都午睡去了。伊格把房子打量了一番,没发现有什么动静。泰瑞极有可能坐着父母的车去医院了,但伊格并不这么认为,他感觉泰瑞就在家中。

伊格没有刻意放轻动作。事实上下车的时候,他重重地甩上了车门,发出了一声巨响。伊格稍作犹豫,但最后还是抬起头看了房子一眼。伊格本以为他会看到泰瑞拉开二楼窗户的帘子向外看看是谁来了,可等了一会儿,二楼没有任何动静。

伊格走进家门,发现屋里一片寂静:视听室里的电视关着,母亲办公室里的电脑也关着,厨房里静悄悄的,家里似乎没有人。伊格走到冰箱前,随手拿来一把椅子坐下,然后直接打开冰箱门大吃起来。他迫不及待地大口喝下半盒冷冰冰的牛奶。突然他的头一阵剧痛,尤其是太阳穴的周围,连视线也变得模糊不清。过了一会儿,头疼退去,伊格又能清晰地看到东西了,他发现冰箱里有一大盘用保鲜膜裹好的芥末蛋。伊格猜想这是母亲为了维拉的生日特意准备的,不过今天下午这些芥末蛋是派不上用场了,因为维拉在医院里享受营养液点滴就足够了。伊格把芥末蛋一个接一个地塞进嘴里,不一会儿就吃得一干二净。伊格敢肯定,与他在格兰娜家里煮的鸡蛋相比,这些芥末蛋要好吃六百六十六②倍。

伊格一边用手转着盘子,一边用舌头把盘子舔干净。这时,他听到楼上传来一阵嘀咕声,是个男人!伊格停下来,仔细地听着。没多久,楼上又传来一阵嘀咕声。伊格把盘子放到水槽里,从墙壁的磁条上挑了一把最大的菜刀拿在手里。伊格取菜刀时,刀刃与磁条相碰,发出了几声清脆悦耳的尖鸣。伊格虽然不知道自己拿着菜刀有什么用,但至少这样能让他踏实一些。经历了在格兰娜公寓里所发生的一切之后,伊格觉得不管去哪里都该有所防备。伊格爬上楼梯,沿着二楼长长的走廊来到泰瑞以前的房间前。

伊格用菜刀推开半掩的房门。早在几年前,泰瑞的房间就被改成了客房,房间冷冷清清,没有丝毫温馨的感觉,和华美达酒店的房间没什么差别。泰瑞躺在床上,一只手随意地搭在眼睛上。泰瑞嘴唇微动,轻声嘀咕着,声音里充满憎恶之情。伊格看到床头柜上放着一盒苯海拉明。伊格和泰瑞的身体都不太好--伊格有哮喘,而泰瑞则几乎对所有东西都过敏,比如蜂蜇、花生、花粉、猫毛--当然,泰瑞对新罕布什尔州也同样过敏,他不喜欢默默无闻的新罕布什尔州,他喜欢明星云集的洛杉矶。吃了抗过敏药后,泰瑞往往无法安睡,他经常会含糊不清地小声咕哝。他的声音听起来很沉重,似乎在做重要的推论。

伊格蹑手蹑脚地走到泰瑞床边,坐在床头柜上,他的手上仍然握着菜刀。现在伊格的头脑十分清醒,他在考虑是否要对准泰瑞的胸部狠狠砍上一刀。伊格设想着用菜刀砍杀泰瑞的情景:他可以跪在泰瑞的身上,狠狠地压住自己的哥哥,让他躺在床上无法动弹,然后就能找准他肋骨间的空隙,赶在他清醒过来之前使劲地砍下去!

伊格并不想杀死泰瑞,他也不能杀死泰瑞。不过,伊格觉得他倒是可以在李·图尔诺睡着的时候把他砍死。

“凯斯·理查德。”泰瑞轻声呢喃道。伊格吓得腾地从床头柜上站了起来。泰瑞接着说:“喜欢看我的表演。”

伊格盯着泰瑞,他在等着泰瑞拿下搭在眼睛上的手,等着泰瑞一边坐起来还一边用手揉惺忪的睡眼。但是泰瑞没有醒过来,他只不过是在说梦话。泰瑞在梦里谈论好莱坞,谈论他的工作,自豪地说起节目的高收视率,还讲述自己与著名摇滚明星的来往以及与模特之间的趣事。当家里情况一团糟时--维拉躺在医院里,伊格失踪了--泰瑞却在梦想《热情温室》的美好前景。想到这里,伊格气得喘不上气来。泰瑞明天就要飞回西海岸了。他讨厌待在镇上,在玛丽安还活着的时候,他就是这样。伊格真想砍下泰瑞的十根手指。泰瑞睡得昏昏沉沉,伊格完全可以把泰瑞的右手--演奏小号的那只手--放到床头柜上,然后在泰瑞醒来以前用力一砍,把泰瑞右手的指头全部剁掉。如果伊格失去了心爱的玛丽安,那么泰瑞就该失去右手,因为这样一来泰瑞就再也无法吹奏心爱的小号了。或许,没了右手手指的泰瑞可以学着吹奏卡祖笛。

“我恨你,你这个自私的孬种!”伊格轻声骂道。他伸手抓住泰瑞的手腕往床头柜上一放,就在这时--

泰瑞骤然抽搐了一下,从睡梦中醒来。他迷迷糊糊地四处张望,搞不清自己是在什么地方。泰瑞发现自己待在一辆陌生的汽车里,而且汽车正在一条陌生的公路上行驶。外面下着大雨,尽管雨刷全力摆动,却依然挡不住倾泻下来的雨水。车外是浓重的夜色,泰瑞隐隐约约能看见暴风雨把树木吹得东倒西歪。泰瑞伸手摸了一把脸,想让自己清醒一些。他抬眼扫视了周围一番,发现只有李·图尔诺坐在自己的身边开着车,不知为什么,泰瑞其实特别希望此时坐在自己身边的不是李而是伊格。李开车驶进一段隧道中,外面顿时变得漆黑一片。

泰瑞慢慢回想起前半夜所发生的事情,记忆的碎片杂乱无章,像普林扣价格竞猜游戏中随意滑下的价格筹码。泰瑞的左手似乎还握着什么东西--是一根被掐灭的大麻烟卷,烟卷有大拇指那般长短,里面的烟草不是普通货色,而是田纳西流域产的质量上乘、饱满厚实的高级品。今晚泰瑞先后在两个酒吧里喝过酒,还在老集市路大桥下的沙堤上围着篝火又喝了一些,之后他就坐着李的车兜风去了。泰瑞抽了很多烟,也喝了很多酒。他心里明白第二天早上肯定会后悔的,因为他答应过弟弟伊格要开车送他去机场,伊格要赶着飞去英国接受新的工作。还有几个小时天就要亮了,而泰瑞的状态却十分糟糕,根本无法开车。泰瑞迷迷糊糊地闭上眼睛想继续睡觉,他感到李的凯迪拉克滑向左边,就像沿着倾斜的平底锅滑下的黄油那样。这种感觉让他感到恶心,顿时睡意全无。

泰瑞坐起身来,逼着自己看清外面的环境。泰瑞发觉他们好像是在蜿蜒的乡村公路上行驶着。这条公路是用来界定吉迪恩地域范围的,而且他们现在已经沿着这条公路走了一多半了。泰瑞不太明白他们为什么要走这条路,这条路只能通往铸造车间的废墟和培特烤肉馆,然而他们并没有打算要去这两个地方中的任何一个。离开沙堤后,泰瑞以为李要送自己回家,心里还挺高兴的。他特别想躺在自己铺着白色床单的床上,盖着蓬松的棉被舒舒服服地睡一觉。在家里待着的时候,泰瑞觉得最好的事情莫过于一觉醒来后发现自己躺在熟悉的床上,一边闻着楼下飘来的咖啡香,一边看着透过百叶窗洒进卧室的阳光。对泰瑞而言,这会让他一整天都有一个好心情,而这也是吉迪恩唯一值得他留恋的一点。

今晚就是个很好的例子,泰瑞不情愿地在沙堤的篝火晚会上待了一小时,发觉自己与篝火晚会上的人格格不入。他似乎是在隔着玻璃无动于衷地观察着一切--卡车在堤岸上停着,几个醉酒的司机在浅滩上摔跤,他们的女朋友站在旁边呐喊助威;迷你音箱里放着朱达斯·科因的摇滚乐,而这个所谓的歌手朱达斯连乐曲基本的难易程度都不会区分。在泰瑞眼中,这就是乡巴佬的生活。一阵滚滚雷声过后,天下起了大雨,泰瑞觉得这场雨来得非常及时,他终于可以脱离这不属于自己的世界。泰瑞无法想象像父亲这样的明星怎么会愿意在吉迪恩这种地方一住就是二十年,换作自己,待上三天就已经是很大的折磨了。

尽管泰瑞知道自己已经抽了不少烟了,但他还是忍不住想点燃左手里的大麻烟卷再抽几口。如果现在身边坐的不是李而是别人,泰瑞可能就直接点燃烟了。泰瑞倒不是因为担心李会抱怨或给他脸色,他只是不想给李找麻烦。李是国会议员的助理,而这个议员的传统家庭观念很强,他极力反对和毒品有关的一切事物。所以,如果李开着一辆满是大麻烟味的轿车去接议员,他极有可能会被开除。

泰瑞记得李是晚上六点半左右到家里去和伊格告别的。李、伊格、泰瑞和德里克四个人还玩了几把得克萨斯扑克,每次都是伊格赢,最后他一共赢了三百美元。“给你,”泰瑞说着把一沓二十美元的钞票扔给伊格,“你和玛丽安享受性爱后的香槟时,别忘了感谢一下我们,那瓶香槟可相当于是我们出钱买的。”伊格尴尬地笑了笑,他站起身来,分别给父亲和哥哥一吻。泰瑞不禁一颤,他没料到伊格也会吻他一下。“喂,下次别吻我的侧脸了!”泰瑞说道。伊格开怀一笑,然后就离开了。

“接下来你打算干点什么?”伊格离开后李问泰瑞。泰瑞回答说:“我也不知道。要是电视上播《恶搞之家》,我就看那个好了。你呢,有什么想做的吗?镇子上有什么新鲜事没?”于是两小时后,李就把泰瑞带到了沙堤上。泰瑞的一个高中同学还给了他一根大麻烟卷。不过他已经记不起那个同学的名字了,只是看着眼熟。

出于礼貌,李和泰瑞去和老朋友们打了个招呼,还喝了几杯。当李和泰瑞站在沙堤上远远地看着篝火时,李告诉他国会议员非常喜欢他的表演,希望能找个时间跟他见上一面。泰瑞欣然接受了李的邀请:“见面是没问题的,我们改天定个时间就好了。”泰瑞还与李直接用啤酒瓶碰杯以示庆祝。在泰瑞看来,李有可能会选择从政的道路走下去,所以他不应该为难李。像其他人一样,李也有自己的工作,而且李的工作多与行善有关:他曾经在仁爱家园工作过,致力于消除贫穷住屋问题;他每个夏天都和伊格一起去加利里夏令营,为贫困的都市儿童讲课。看着李和伊格这些年来做了那么多好事,泰瑞常常有种罪恶感,因为自己从没想过要为别人做些什么。泰瑞唯一渴求的就是有人愿意花钱听他吹小号--这个人或许会是个喜欢参加晚会的女孩,她不必是什么洛杉矶的名模,也不一定要有自己的手机、汽车,她只要是个风趣正直的女孩而且床上功夫还不错就够了;这个人也可能是个来自东海岸的普通人,他会身穿牛仔,包里还放着几张“外国佬”摇滚乐队的唱片。现在的泰瑞已经能开个人演奏会了,所以他离自己梦想中的幸福生活不远了。

“该死的,我们这是要去哪儿?”泰瑞问李,他的眼睛直直地盯着车窗外的瓢泼大雨,“今晚就到此为止吧,别再到处找乐子了。”

李说:“五分钟前看到你酣睡的样子,我就知道你撑不住了。我迫不及待地想四处宣扬一下,大明星泰瑞·派瑞斯流着口水在我的轿车前座上睡着了,这肯定能引起你的那些追星族的兴趣。听起来我好像都可以去编电视剧剧本了。”

泰瑞打了个哈欠,精神稍微振奋了一些--今年泰瑞能有两百万美元进账,有一部分要归功于舆论造势--但他现在脑子里仍然一片空白,不知道该和李说些什么。于是,他冲着李·图尔诺做了个鄙视的手势。

“你觉得伊格和玛丽安还在培特烤肉馆吗?”泰瑞问李。凯迪拉克一直沿着乡村公路行驶着,所以烤肉馆随时都有可能出现在车子的右侧。

“我们去看看就知道了,”李说,“还有一分钟的路。”

“你这不是给他们惹麻烦吗?我们不能去见他们,他们也肯定不愿意见到我们。这可是他们在一起的最后一晚啊。”

李惊讶地瞥了一眼身边的泰瑞。“你是怎么知道的?玛丽安告诉你的吗?”

“告诉我什么?”

“告诉你她要和伊格分手啊,所以今晚是他们在一起的最后一晚。”

听到李的话,泰瑞不禁一惊,就像坐到了一根大头针似的,头脑顿时彻底清醒了。

“该死的,你说的是真的?”

“玛丽安觉得他们开始恋爱时还太年轻,太不懂事。经过这些年的相处之后,玛丽安想尝试着和别人交往一下。”

泰瑞被这突如其来的消息惊呆了,他有些不知所措。泰瑞下意识拿起左手中的大麻烟卷放到嘴边,他抽了一口之后才想起来烟并没有点燃。

“你是真的不知道吗?”李问泰瑞。

“不知道。我原本的意思是,今晚是伊格去英国之前他们在一起的最后一晚了。”

“哦,这样啊。”

泰瑞眼神茫然地看着车外的大雨。雨下得很大,轿车的雨刷根本来不及扫去风挡玻璃上倾泻而下的雨水。雨水直直地泼在李的凯迪拉克上,像是在洗车一样。泰瑞从来没想过玛丽安和泰瑞会分手,他无法想象失去玛丽安的伊格会变成什么样子。泰瑞太过震惊了,直到过了很久,他才想起来自己有问题要问李。

“你是怎么知道玛丽安想和伊格分手的?”

“玛丽安和我讨论过这件事,”李回答,“因为她很怕伤害伊格。今年夏天我经常到波士顿帮议员办事,所以和玛丽安见过几次面,而且谈起过这件事。在过去的这一个月里,伊格和玛丽安见面的次数可能都没我多。”

泰瑞转头看向车外被雨水包围的世界,这时他看到一道微弱的红光从轿车右侧闪现出来。泰瑞和李快到培特烤肉馆了。

“你为什么这么晚了还来烤肉馆?”

“玛丽安说如果需要我开车送她回家的话,她就给我打电话,”李说,“可是到现在她也没来电话。”

“那她就是不需要你开车送她了。”

“但可能她正在气头上,所以一时忘了给我打电话。我只是想过来看看伊格的车还在不在。停车场就在烤肉馆前面,我们直接从路边看一下就好了。”

泰瑞没听懂李的意思,他不明白李为什么要开车过去看看伊格的车是否还在。泰瑞觉得如果玛丽安和伊格闹得很僵的话,玛丽安应该不想见到他和李。

李放慢车速,转头透过泰瑞那边的车窗往停车场看去。

“我不认为……”李自言自语道,“应该不会……我觉得玛丽安不会和伊格一起回家的……”李的声音听上去忧心忡忡。

泰瑞先发现了站在路边的玛丽安,她正在一棵茂盛的胡桃树下躲雨。“她在那边,李,在那里。”

玛丽安似乎看到李的凯迪拉克了,她从胡桃树下走出来,朝轿车的方向不住地挥手。雨水不断地从副驾驶旁的车窗上流下来,透过车窗,泰瑞眼前的一切就像一幅印象派油画--一个留着棕红色头发的女孩正举着一根看上去像是白色蜡烛之类的东西。李停下车,玛丽安光着脚朝他们跑来,这时泰瑞才看清楚玛丽安刚才是伸着一只手示意他们停车,她的另一只手里还拎着一双黑色高跟鞋。

凯迪拉克左右两侧各有一扇车门。不等李发话,泰瑞马上解开安全带,跃过前座往后座跳去。泰瑞快够到后座时,李用胳膊肘捣了一下他的屁股,结果一下子失去了平衡,整个人摔在前后座之间的空隙里。空隙里有一个工具箱,而泰瑞的头正好撞在了上面,一阵剧痛涌上他的太阳穴。他爬起来坐到后座上,用手掌使劲按住刚刚头被撞到的部位。刚才的那一跳真是个错误,泰瑞现在整个人晕晕乎乎的,感觉汽车像是被一个巨人抬了起来,像摇骰子一样在摇晃。泰瑞闭上眼睛,希望这种眩晕的感觉快点消失。

过了一会儿,他勉强睁开了双眼。这时玛丽安已经坐到车上来了,而李·图尔诺正转过身子冲着玛丽安。泰瑞头上的剧痛已经退去了,但还残留着微微的痛感。泰瑞拿下按在头上的手看了一眼,发现手掌上有一滴鲜血。他随手把血迹擦在裤腿上,然后抬起头向前看去。

泰瑞看得出玛丽安刚刚哭过。她脸色苍白,浑身不停地颤抖着,好像染上重病一样。玛丽安艰难地朝泰瑞挤出一个微笑,但笑容看上去十分苦涩。

“谢谢你们来接我,”玛丽安说,“要不然,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伊格去哪儿了?”泰瑞问玛丽安。

玛丽安回头看着泰瑞,目光有些躲闪。话一出口,泰瑞就后悔了。

“我……我不知道。他已经离开了。”

李开口问玛丽安:“你和他摊牌了?”

玛丽安张了张口,可什么都没有说。她转回头看着前方的培特烤肉馆。

“他是怎么想的?”李继续发问。

从风挡玻璃中,泰瑞看到玛丽安紧咬着嘴唇,使劲忍着不让眼泪掉下来。玛丽安没有理会李的问题,她只是简单地回了一句:“我们能走了吧?”

李点了点头,他打开方向灯,在雨中掉转车头。

泰瑞很想扶着玛丽安的肩膀安慰一下她,很想告诉玛丽安不管在培特烤肉馆里发生了什么,他都不会责怪她,不会恨她。但是泰瑞最终什么也没做,他不能碰玛丽安,他永远也不会碰玛丽安。与玛丽安相识这么多年来,他一直与她保持朋友之间的距离,他甚至从来没有把玛丽安扯进过自己的性幻想中。即使泰瑞知道那样幻想一下无伤大雅,他也从来不那么做,他觉得灵魂会不安。不过泰瑞自己也说不清楚为什么会灵魂不安,毕竟他的灵魂早已奉献给了音乐。

泰瑞看到浑身湿透的玛丽安正在无助地发抖,开口问道:“嘿,要披上我的外套吗?”

听到泰瑞这么问,李才注意到玛丽安正在发抖--其实,尽管李在开车,但他一直时不时地盯着玛丽安看,只是始终没有发现玛丽安在发抖--李伸手关上了车里的空调。

“不用了。”玛丽安说道,但是泰瑞已经脱下外套递给她了。玛丽安铺开外套盖在腿上。“谢谢你,泰瑞,”玛丽安低声说,“你一定觉得--”

“我没觉得怎样,”泰瑞说,“放轻松点,没事的。”

“伊格--”

“伊格会没事的,你照顾好自己就好了。”

玛丽安冲着泰瑞感激地笑了笑。她忽然往后靠向泰瑞,问:“你没事吧?”她伸出手轻轻地抚摸着泰瑞额头上的伤口。泰瑞像触电似的往后一缩,玛丽安又把手缩了回去。她的指尖上沾上了鲜血,她看看自己的手,又看看泰瑞。“你得用纱布包扎一下伤口。”

“我没事的,不用担心。”泰瑞回答。

玛丽安点了点头,然后转过身去。在玛丽安转身的那一刹那,她脸上的笑容没有了,眼中一片茫然。玛丽安手中不停地叠着什么东西--她叠好了就拆开,拆开后又叠起来。泰瑞发现她叠的是一条领带--是伊格的。看着玛丽安那副魂不守舍的样子,泰瑞心里十分难过,他别过头看向窗外。醉酒的感觉一点儿也不好受,他真希望找个地方静静地躺着,闭目休息一会儿,他希望自己打个盹醒来后又能变回那个精力充沛的自己。泰瑞觉得这一晚过得真是糟糕透顶,他把这一切都怪罪在伊格头上。

想到伊格自私地独自离开,想到伊格把玛丽安一个人留在烤肉馆外淋雨,泰瑞就愤懑不已。泰瑞觉得伊格太幼稚可笑,不过,他也料到气得失去理智的伊格是能干出这种事来的。对伊格而言,玛丽安不仅仅是恋人,更是他最好的朋友,是他生活上的指导顾问。玛丽安既能让伊格感到家的温暖,又能和他并肩对抗外界的困难。有的时候,他们看上去不像恋人而更像一对夫妻。但是不管怎么说,他们之间的恋情一直像高中生的爱恋,纯洁得让人觉得不真实--泰瑞很肯定伊格除了玛丽安之外没再吻过其他女孩,更不用说和别的女孩上床了。所以泰瑞忽然觉得伊格与玛丽安分手也未必是件坏事,他希望伊格能与其他女孩交往一下。他并非不赞成伊格与玛丽安在一起,他只是觉得初恋往往是不成熟的,是不会长久的,他觉得人们只有经历过多次失恋的打击后才能真正懂得如何去爱。所以在泰瑞眼中,玛丽安提出分手是为了让她和伊格都有机会真正学习一下如何去爱,玛丽安的做法无可厚非。

泰瑞心想明天早上开车送伊格去罗根机场时,他就有机会单独跟伊格好好聊聊了。泰瑞想告诉伊格他没有恰当地看待玛丽安,没有恰当地看待他和玛丽安之间的感情--伊格一直以来都单纯地觉得玛丽安是最完美的,觉得他和玛丽安之间的感情是最理想的。伊格认为只要他和玛丽安在一起,他们就能创造一个又一个的小奇迹。如果伊格因为分手的事情而憎恨玛丽安,那只能说明他终于认识到玛丽安是一个活生生的人,一个有缺点、有欲望的人,而不是他想象中的那个完美女神。泰瑞想告诉伊格正因为玛丽安深爱着他,她才愿意放手,让他去体验爱的真谛,所以,伊格也应该学会给玛丽安同样的自由,就像斯汀的一首歌中唱到的:“如果你爱他就给他自由。”

“玛丽安,你还好吧?”李关切地问。玛丽安仍然颤抖得很厉害。

“没事,我还好。李,你能靠路边停车吗?就停在这里。”玛丽安刻意强调了最后几个字。

通往铸造车间废墟的路就在右边,李一个急转弯,拐了进去。尽管泰瑞一只手扶住了玛丽安座位的后背,但还是狠狠地撞到了座位上。轮胎把无数小石子远远地抛到路旁的树上,还在地上留下了一道深深的弧形车辙,大概有四英尺长。

汽车的保险杠不断地蹭着路两旁的灌木丛。凯迪拉克的速度依然很快,它在崎岖的小路上砰砰地前行,乡村公路早已被抛到后面去了。小路的前方拦着一条铁链,李急忙踩下刹车,手还不住地转着方向盘。凯迪拉克终于停了下来,车头灯刚好擦着铁链。玛丽安打开车门,伸出头呕吐起来。泰瑞又一次怪罪起伊格,他心里暗骂自己的弟弟是个浑蛋。

他也暗骂李不会开车,他想不明白李为什么要突然来个急转弯。虽然凯迪拉克已经停稳了,但泰瑞仍然觉得自己还在行驶的车上,身子似乎仍会不由自主地倒向一边。如果他手里拿着大麻烟卷的话,他肯定会把它扔到车外的--此时的大麻烟卷令他感到恶心,就和活吞蟑螂差不多--但是泰瑞已经找不到那根大麻,他也不知道究竟是扔到哪儿去了。他揉了揉擦伤的额头,又缩回到座位里。

雨水滴滴答答地打在风挡玻璃上。雨其实已经停了,那些雨水都是从树枝上落下来的。几分钟以前外面还大雨如注,几分钟之后却又都重归平静了。夏天的暴风雨就是这样,来得快去得也快。

李下车走到玛丽安身边,他弯下腰,低声和玛丽安说了几句话。李的声音听上去镇定从容。玛丽安对李说了几句话,从李的表情可以看得出那不是他期望的答案。他又轻声说了几句,这次玛丽安的回答声音很大,连泰瑞都听见了--“不用了,李。我只想回家换身干净衣服,然后自己一个人待着。”玛丽安的语气很不友好。

李直起身子,走到后备厢前,从里面掏出来一个健身包。

“里面是些干净的运动衣,有衬衫,也有裤子。你拿去换上吧,别着凉了。”

玛丽安对李说了声谢谢。下车后,玛丽安转身把外套还给泰瑞。雨后的空气很潮湿,漆黑的夜空中有许多小虫子在到处飞舞。玛丽安伸手去拿健身包,但李用力拽着不肯松手。

“你必须这么做,这一点你心里很清楚。尽管这种做法似乎有些荒唐,但考虑到你们两个都可以--”

“我只想赶紧换上衣服,别的事以后再说,好吗?”

玛丽安从李的手中拽过健身包,沿着小路往前走去。车头灯的光束正好照在玛丽安身上--她走路的时候,裙角总会跟着轻轻飘动;在车头灯的照耀下,她的上衣忽然变得又薄又透。泰瑞不禁看呆了。当他意识到自己一直在盯着玛丽安看时,他强迫自己转移了目光。这时,泰瑞发现李正在目不转睛地看着玛丽安的背影。泰瑞头一次意识到李或许是喜欢玛丽安的--至少李看到玛丽安时会产生欲念。玛丽安一直沿着小路往前走,开始的时候她还在车头灯的照射范围内,后来她就离开小路走入旁边的黑暗。这是泰瑞最后一次看到活生生的玛丽安了。

李一动不动地站在敞着的车门旁边,注视着渐渐走远的玛丽安,猛地看去,他好像是在犹豫该不该上车。泰瑞想告诉李坐在车上等玛丽安就好了,但是他又鼓不起勇气开口。刚才,他自己不是也看着玛丽安出神吗?外面的空气又潮又闷,泰瑞觉得十分难受。车头灯的光一直照到铸造车间废墟下面的那块空地上,空地上被雨淋湿的青草左右乱晃,这也令泰瑞很不舒服。他能听到草丛中有咝咝的响声,应该是蛇穿行时的声响。虽然凯迪拉克已经停了有一段时间,但泰瑞的头仍然晕晕乎乎,他总觉得车子在往一侧倾斜,似乎在滑向一个他不愿意去的地方。他左额头被撞伤的地方还是有些痛,但是这份痛楚依然无法让泰瑞的头脑清醒起来。泰瑞把脚一抬,横躺在后座上。

躺下后,他感觉好受多了。他发现眼前的车顶在不断地旋转着,就像搅动咖啡后产生的飞快旋转的泡沫。尽管如此,泰瑞觉得这比看着那些来回乱晃的草丛好多了,至少躺在后座上让他有安全感。

泰瑞需要分散一下自己的注意力,需要想些轻松愉快的事让自己静静心、定定神。于是,泰瑞想到了自己的事业--《热情温室》的制片人已经为下一季的节目请好了嘉宾,嘉宾里既有当红新星也有老牌明星,嘉宾里既有知名演员摩斯·迪福,也有几支大受欢迎的摇滚乐队,比如威豹乐队、鳗鱼乐队和黑乌鸦乐队。不过,最让泰瑞高兴的是,几个月前他在毒蛇屋俱乐部碰见了滚石乐队的吉他手凯斯·理查德和好莱坞演员约翰尼·德普,当时凯斯·理查德还夸赞泰瑞的节目办得不错,并且表示愿意给《热情温室》当节目嘉宾。凯斯·理查德说只要泰瑞说一声,他随时都可以上节目。能请到凯斯·理查德上节目,泰瑞感到无比荣幸,他打算给凯斯·理查德留整整半小时的时间进行表演。泰瑞这样随意改变节目模式、把节目弄成一场音乐会的做法,不止一次引起福克斯广播公司主管的不满--他们警告过泰瑞,有将近五十万观众已经因为《热情温室》节目模式的变化,改为收看哥伦比亚广播公司的《大卫深夜脱口秀》了--但在泰瑞看来,如果是为了像凯斯·理查德这样的大腕而改变节目模式,公司主管应该是不会有微词的。

没过多久,泰瑞的思绪开始变得混沌不清了。泰瑞似乎看到他创办了一个新节目,名为《派瑞斯有话要说》。这一期节目请到的嘉宾是凯斯·理查德,节目的录制地点就在废弃的铸造车间里,差不多有八万人前来观看凯斯·理查德的表演。台下的观众们大声唱着滚石乐队的《同情恶魔》这首歌,因为乐队主唱米克·贾格尔去伦敦了,所以泰瑞只好同意担当领唱。泰瑞走到麦克风前,冲着台下热情的观众大声唱道:“我是一个有财富、有品位的男人!”这句歌词经泰瑞唱出来倒是很贴切。接着,凯斯·理查德拿起电吉他开始弹奏《同情恶魔》的旋律。虽然凯斯·理查德弹奏的并非摇篮曲,但他还是在凯斯的吉他曲中进入了梦乡。

在离开铸造车间往回走的路上,泰瑞曾经醒过一小会儿。他看到李驾驶着凯迪拉克在夜色中快速前进,乘客座位上已经没有人了。泰瑞的腿上盖着自己的外套,他觉得这肯定是体贴的玛丽安回到车上帮自己盖好的。不过,外套不知怎的已经湿透了,而且还脏兮兮的。泰瑞感到腿似乎被什么东西压着,他伸出手摸索着,结果他摸到了一块跟鸵鸟蛋一般大小的石头。石头湿湿的,上面沾满了杂草和污泥。这块石头一定有某种含义--玛丽安应该是故意放到他身上的。但是泰瑞现在头涨得厉害,他想不出玛丽安为什么要放块石头在他腿上。泰瑞把石头拿下来放到车内的地板上。摸过石头后,他感觉手上又黏黏糊糊的了,他只好在衬衫上擦了一下手。泰瑞起身把外套重新铺好,然后又躺回座位上。

泰瑞的左额头仍然肿胀疼痛,他抬起左手背碰了碰额头上的伤,却看到手背上沾上了血迹。

“玛丽安没事了吧?”

“你说什么?”

“我在问你玛丽安离开的时候心情好多了吧?”

李什么也没说,继续开着车。过了一会儿,他才回答:“嗯,好多了。”

泰瑞满意地点了点头,然后接着说:“玛丽安是个好孩子,我希望她和伊格都能度过这段艰难的时光。”

李依然只顾着开车,没有接泰瑞的话。

泰瑞感到自己仿佛又回到了睡梦中--他和凯斯·理查德站在舞台上,为台下热情的观众演唱歌曲。突然,他被拉回现实中,一个问题脱口而出:“这块石头是干什么用的?”

李说:“那是证据。”

泰瑞会意地点了点头--李的解释听起来合情合理--然后说:“很好。把证据销毁了吧,这样我们就不会被抓去坐牢了。”

李大笑了几声,他的笑声有些沙哑,听上去像一只小猫不小心吞进了一团毛球似的。泰瑞这才意识到以前几乎没有听到李大笑过,现在他发觉李的笑声让人感觉很不舒服。又过了不久,泰瑞就再次睡过去了。不过,这次他没有做梦。熟睡的泰瑞皱着眉头,脸上的表情十分纠结,似乎在冥思苦想填字游戏的答案。

过了不知多久,泰瑞睡醒了,他发现车子不走了。泰瑞觉得凯迪拉克应该已经停了一段时间。事实也确实如此。不过,泰瑞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有那种感觉。

车外的天空已经略微泛白。天虽然还没亮,但黑夜就快就要散去了,天空中已经找不到星星的影子。经过昨夜的那场暴风雨,天空中留下了几朵巨大的乌云,在空中随意地游移。透过凯迪拉克侧面的车窗,泰瑞静静地望着天空,还闻到了雨后青草和泥土散发出的馨香。泰瑞从后座上坐起来时,却发现李下车后没有关上车门。

泰瑞低头寻找着自己的外套,外套可能在他睡着的时候从腿上滑落到汽车的地板上了。但他找了一圈什么都没找到,车上只有那个工具箱。泰瑞把驾驶座折叠起来,踩着它爬下了凯迪拉克。

泰瑞张开双臂伸了个懒腰,僵硬的脊椎顿时轻松了许多。不知为什么,泰瑞直挺挺地伸着双臂呆立在原地,像被钉在了一个无形的十字架上。

李坐在屋前的台阶上低头抽烟。一个半月前李的母亲去世了,所以她的这所房屋现在已经归李所有。泰瑞看不到李的脸,他只能看到李的云丝顿牌香烟燃烧时发出的红光。看到李静静地坐在台阶那里等着自己,泰瑞无缘无故地生出一种不祥的预感。

“昨晚我真是喝多了。”泰瑞说。

“现在还没清醒?”说完,李深吸了一口烟。有一小段时间,泰瑞可以看清楚李的左脸。在清晨时分微弱的光亮下,他灰白的左眼还有些浑浊,像极了一颗充满烟雾的玻璃球。“你的头没事了吧?”

泰瑞用手摸了一下额头上的伤口,回答道:“没事了,不要紧。”

“我也发生了意外。”

“什么意外?你没事吧?”

“我没事,但玛丽安出事了。”

“你什么意思?”泰瑞突然冒出一身冷汗,浑身变得黏糊糊的,这让他十分难受。他低下头,发现衬衫上有一个黑色的指纹,像是沾了泥巴的手蹭到衬衫上时留下的。泰瑞模糊地记得他确实是这么做过。他抬起头来看向李,忽然对李接下来要说的话涌出了一股恐惧。

“那真的只是意外,”李说,“我原来以为没什么的,可是当我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时,玛丽安已经快不行了。”

泰瑞一动不动地看着李,等着他把事情讲清楚。“喂,你思维跳跃得太快,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到底发生什么事情了?”

“这正是我想说的,我们两个需要一起把事情搞明白,搞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然后再想出一个解决办法。我们得在警察找到玛丽安以前把口供商量好。”

泰瑞琢磨了一下,不禁笑出声来,他觉得李在跟他开玩笑,因为他知道李平时就喜欢一板正经地和人说笑。不过,这个玩笑开得真不是时候。如果这会儿天已经亮了,而他又不是宿醉未醒,或许他会哈哈大笑,而非如此不安。与此同时,泰瑞内心还是隐隐不安,李似乎不像是在开玩笑,他貌似是认真的。泰瑞不由自主地把右手伸到口袋里,开始摸索手机。

李用柔和的声音说道:“泰瑞,我知道你很震惊,但我是认真的,我没有和你开玩笑。我们现在真的遇上大麻烦了,不过,我们两个谁都没错,所有的一切都是意外。虽然事情确实是意外,但警察是不会相信我们的,他们肯定会一口咬定是我们两个把玛丽安给杀死的。”

这次,泰瑞想笑却笑不出来,他对李说:“够了,别再说了。”

“我要说,你必须得知道事情的真相。”

“我不相信玛丽安已经死了。”

李闷头抽了好几口烟,他吐出的烟圈像眼睛似的瞪着泰瑞。“当时玛丽安喝醉了,她凑到我跟前想和我亲热。我猜她那么做完全是为了报复伊格。她脱光了衣服,赤裸裸地走到我面前来挑逗我。迫不得已,我推了她一把,然后就转身离开了。当我回去的时候,一切都已经无法挽回了--玛丽安被树根之类的东西绊了一脚,整个人摔倒在地,头正好撞到了一块石头。我知道你可能不相信我所说的这一切,但我说的都是事实。你要知道,我是绝对不会故意伤害玛丽安的,我敢用我还能看得见的右眼发誓。”

泰瑞深深倒吸一口气,胸口被恐惧满满堵住了,透不过气来。恐惧弥漫在周围的空气中,像毒气一样让泰瑞无法喘息。泰瑞还觉得头昏脑涨,仿佛脚下的大地在旋转一样。他现在亟需找到手机打电话向人求助,必须得有个有过紧急事务处理经验的人来帮他冷静处理现在的一切。泰瑞回到凯迪拉克驾驶座那边的车门,弯着腰从后座上翻找他的外套--手机一定还在外套里面!可泰瑞找遍了全车也没发现外套的影子。

李不知什么时候也来到凯迪拉克旁边,他伸出手拍了一下泰瑞的颈背。毫无防备的泰瑞吓得大叫一声,叫声中还带着哭腔。泰瑞慌忙从汽车里抽出身来。

“泰瑞,”李说,“我们必须商量好口供。”

“我们之间没什么好商量的!我现在只想找到我的手机!”

“如果你不介意,你可以用屋子里的座机。”

泰瑞伸手推开李,朝门廊走去。李扔掉烟不紧不慢地跟着泰瑞。

“泰瑞,你要是想打电话报警,我不拦你。我甚至可以陪你一起去铸造车间的废墟,把玛丽安的尸体指给警察看。”李说,“但是,在你报警之前,我觉得你有必要知道我会怎么跟警察解释这整件事情。”

泰瑞大步跨上台阶,穿过门廊,推开前门走进屋里。前厅很暗,泰瑞四下扫视了一番却没有发现座机,他只好朝左手边的厨房走去。

“我首先会告诉警察,”李沉着镇定地跟上泰瑞,说道,“当时我们三个人都喝醉了,玛丽安醉得最严重,其次是你。然后,我会跟警察说玛丽安从上车开始就不断地勾引我们两个--因为伊格骂她放荡,所以她索性证明给伊格看她。”

对李的话,泰瑞似听非听,他只顾着赶紧穿过餐厅走到厨房里去。他走得太急,还不小心撞在了餐厅里的椅子上,打了个趔趄。而李却一直从容地跟在泰瑞后面。

“玛丽安说想换身干净的衣服,所以就让我们靠路边停了下来。她下车走到车头灯前,站在明亮的光束中开始表演脱衣舞。自始至终,你一句话也没说,只是目不转睛地盯着玛丽安看,听着她絮絮叨叨地谈论伊格对她、对他们之间的关系的看法。然后,玛丽安走到我跟前,对我亲吻、爱抚。之后她又去挑逗你,完全没有注意到你愤怒的表情。玛丽安一边在你的双腿间来回磨蹭,一边说她可以把自己挑逗大明星泰瑞·派瑞斯的八卦透露给花边小报,这样她不仅能大赚一笔,而且也算和伊格扯平了--想象一下伊格知道这一消息时的表情吧。听到玛丽安的话,你暴怒地操起一块石头,砸向她的脑袋。等我反应过来发生什么事情的时候,你已经把玛丽安砸死了。”

在厨房的料理台前,泰瑞呆呆地握着米黄色座机的听筒,却始终没有勇气把它拿起来。泰瑞回头看了一眼身后的李--李瘦而结实,金黄色的头发已经开始花白。他发现李也在盯着自己,目光诡秘莫测,令人毛骨悚然。他抑制不住心中的怒火,转身用力地给了李一拳。李倒退几步,撞在身后的墙壁上,把墙上的窗户震得哗哗作响。不过,他并没有因此而冲泰瑞发火。

“没人会相信你的那些鬼话!”

“这可说不准,”李说,“别忘了,石头上有你的指纹。”

泰瑞揪住李的衣领,把他狠狠地往墙上一摔,然后用右手死死地按住。这时,一把调羹从料理台上掉了下来,落在地板上时发出了一串叮叮当当的响声。但李并没有因此而分神,他镇定地盯着泰瑞。

“而且,你还把抽完的烟蒂扔在了玛丽安尸体的旁边。对了,玛丽安挣扎的时候还挠伤了你的额头,所以她的手上沾着你的血迹。”李平静自若地接着说道,“玛丽安死后,你又用她的内裤擦干净你额头上流出的鲜血,所以玛丽安的内裤上也沾满了你的血迹。”

“你到底在胡说什么!”泰瑞怒吼道。“内裤”这个词让泰瑞感到尤为困惑。

“我是说,在你醉得不省人事的时候,我用玛丽安的内裤擦去了你额头伤口上流出的血。泰瑞,我想我已经把目前的形势跟你讲得很清楚了。玛丽安的死,你和我都脱不了干系;一旦事情败露,你遇到的麻烦可能比我要大。”

泰瑞握起左拳想打李,但最后也没出手,因为李看起来似乎一直等着他的拳头。

“你还等什么?”李问,“想打就打吧!”

长这么大,泰瑞从来没有因为一时的愤怒而打过人。即便是在上学的时候,他也从没与同学打架斗殴过,他与每个同学都相处得十分融洽。

“不过,你要是真的打了我,我肯定会主动报警。我会告诉警察,你打我是因为我替玛丽安鸣不平,这样一来,形势对我就更加有利了。”

泰瑞放下左手,摇摇晃晃地倒退了几步。“我先走了。我会在二十分钟内跟我的律师好好谈一谈,你最好也给自己找个律师。你把我的外套放哪儿了?”

“我把你的外套、那块石头以及玛丽安的内裤藏在了一个安全的地方。你不是跟我说要销毁证据吗?我没听你的,回来的路上,我找了个地方把它们藏起来了--”

“你他妈给我闭嘴!”

“我知道你肯定会把整件事通通推到我头上的。电话就在那里,报警吧,泰瑞。不过,你记住,如果我坐牢,我一定会拉你当垫背的,你自己看着办吧。泰瑞,你的《热情温室》才刚刚起步,而且两天后你就可以飞回洛杉矶与你那群电影明星、性感模特继续做节目。你忍心看到自己辛辛苦苦创造的事业因为玛丽安的命案而夭折吗?当然,如果你非要坚持选择正义,选择问心无愧,我也不拦你。但你要想清楚,不会有人相信你的,你的弟弟伊格肯定会因此而记恨你一辈子。就算伊格一开始不相信是你杀死的玛丽安,但随着时间的流逝,他会慢慢相信的。至于你呢,你将有二十年的时间在牢里慢慢后悔此时此刻的决定。泰瑞,清醒点儿吧!你要是想证明自己的清白,你就应该在玛丽安的尸体还温热的时候赶紧报警。可现在玛丽安已经死了四小时了,她的尸体已经冰凉了,你若是这个时候报警,警察一定觉得你在掩饰什么。”

“我要杀了你!”泰瑞低吼道。

“好啊,来吧。”李说,“这样你就牵扯进两宗命案里了,今回你可有得解释了。”

泰瑞绝望地瞪着厨房操作台上的电话,他觉得如果自己不赶紧找人帮忙的话,他生活中所有的美好将化为乌有。尽管如此,泰瑞仍然站在原地没有动弹,他觉得自己像是被抛弃在沙漠里的流浪者,即使发现了在高空中盘旋的搜救飞机,也无法发出任何求救信号,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飞机飞走,只能眼睁睁地在沙漠里等死。

“其实,只要你愿意配合,”李说,“事情并没有你所想象的那么糟糕--如果凶手不是你,也不是我,那么肯定就是另有其人了。这种莫名的谋杀案经常发生,没什么好奇怪的,《今日热线》节目里每期都会有类似的案件报道。既然没有人看见我们去接过玛丽安,也没有人知道我们去过铸造车间废墟,那我们就当做昨晚根本没见过玛丽安--昨晚在沙堤上喝完酒后,你就跟着我回家了,我们玩了一会儿纸牌,还一起看凌晨两点播出的《体育中心》,然后我们看着看着就睡着了--再说了,我家在镇子的这头,培特烤肉馆却在镇子的另一头,我们没去烤肉馆是理所当然的,不会有人对我们的话产生怀疑的。”

泰瑞感到胸闷气短,他猜想伊格哮喘病发作时一定就是这种感觉。泰瑞觉得自己十分可笑,他竟然连拿起电话报警的勇气都没有。

“好了,我要说的都说完了,总而言之,你要么做个勇者,要么当个懦夫,你自己决定吧。不过,相信我,当懦夫比做勇者要好多了。”

泰瑞低着头,什么也没说,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他握紧的双拳青筋暴起。

“顺便再跟你说一句,”李说,“如果你现在去做毒品测试,你肯定完蛋了。还有,你该不会打算就这么醉醺醺地去见警察吧?虽然你已经睡了三小时,但你的脑子里肯定还是一片糨糊,没法冷静地进行思考。泰瑞,玛丽安的尸体已经放了一晚上,也不差再多放几小时。你为什么不好好利用早上的这几小时把事情理顺,然后认真分析一下呢?警察可能得几天以后才会发现玛丽安的尸体,所以你有足够的时间仔细琢磨琢磨。千万不要因为一时鲁莽而做出让自己抱憾终生的事,等你认真考虑之后再作决定也不迟。”

“警察可能得几天以后才会发现玛丽安的尸体”--听到李这么说,泰瑞心里很不是滋味,他不忍心看到玛丽安的尸体被扔在湿草丛中没人管,任由虫子乱爬。泰瑞不禁想起玛丽安刚上车时的情景:她浑身湿漉漉地坐在副驾驶座上,面色沉重;她还感激地对李和自己说:“谢谢你们来接我,要不然,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我要回家了。”泰瑞说。他本想让自己的口气听上去硬气一些,但话一出口,听起来更像是蚊子的嗡嗡声。

“行啊,”李说,“我送你。不过,走之前你最好换上一件我的衬衫。你的衬衫上到处都是玛丽安的血迹。”说着,李伸手指了指泰瑞胸前的那块污迹。在早上微微的晨光下,泰瑞勉强辨认出那是一块干了的血迹。

握住泰瑞手腕的瞬间,伊格仿佛与泰瑞和李一起坐在车里,亲身经历了铸造厂的那一夜。一切是那么真实。他看到了一切,甚至看到了更多。三十小时后,泰瑞又去找过李,他还低声下气地跟李说了很多话。那天阳光明媚,天气宜人。一群小孩在李家门前的街道上玩耍,一些少年在李邻居家的游泳池中戏水。他们的嬉笑声十分刺耳,似乎在告诉泰瑞早上发生的一切--警方发现了玛丽安的尸体,并把尸体转移到某个太平间中存放,伊格在机场被捕--都很正常,没什么大不了的。当泰瑞一边谴责李的所作所为,一边对李絮絮叨叨地讲述自己内心的痛苦时,李只是静静地斜靠在厨房的料理台上,无动于衷地看着他。等泰瑞的力气消耗得差不多了时,李对泰瑞说道:“警方会放了伊格的。你不要这么激动,冷静一点。警方收集到的法庭证据与伊格不符,他们最终会无罪释放伊格的。”李一边说,一边玩弄着手上的黄金梨。

“什么法庭证据?”

“鞋印、轮胎印之类的,”李说,“鬼知道还有什么其他证据。啊,应该还有血迹样本,因为当时玛丽安挠伤我了。不过,我血液里的DNA肯定与伊格血液里的不符,所以伊格一定不会被判有罪的。而且,警方不会让我做DNA测验,所以我也不会有事--你最好祈祷他们不会检测我的DNA。耐心等着吧,警方按程序拘留伊格八小时后,会将他无罪释放的。你只要再保持一段时间沉默,你和伊格就能彻底摆脱这件命案了。”

“警方说玛丽安被强奸了!”泰瑞说,“你为什么没和我提起这件事?”

“确切地说,那不能算是强奸,”李说,“因为玛丽安根本没怎么反抗。”说完,他拿起黄金梨咬了一口。

除了在李厨房里的这次谈话之外,伊格还知道了一些更糟糕的事情。五个月后的一天,泰瑞关上车库大门,自己一个人待在车库里。他爬上他的那辆道奇车,关上所有车窗,打开发动机,然后一个人呆坐在驾驶座上,任由汽车尾气从四周席卷过来,看上去有些神志不清。突然,泰瑞身后的车库大门隆隆地敞开了,进来的是女管家。女管家五十来岁,是个墨西哥移民,能听懂英语,但读写能力可能稍微差一些。她的出现显得不太寻常,因为以前她每周六都是休息的。女管家怀里紧紧地抱着一摞洗干净的衣服,站在车窗外吃惊地看着泰瑞。她目不转睛地盯着泰瑞衬衫口袋里露出来的那张字条:

致相关人员:

去年,我的弟弟伊格·派瑞斯因涉嫌强奸并杀害其女友玛丽安·威廉姆斯而被拘留过一段时间。现在,我写这封信就是为了证明伊格的清白--杀害玛丽安的真正凶手是李·图尔诺。玛丽安是我和李的朋友,命案发生时我就在现场,虽然我没有帮李杀人,但是我与他串谋试图掩盖事情的真相。现在我忍受不了良心的谴责……

伊格看不下去了,他像触电似的猛然松开泰瑞的手腕。泰瑞被弄醒了,他睁大双眼,看着站在黑暗中的伊格。

“是妈妈吗?”泰瑞昏昏沉沉地问。房间里很暗,所以他只能模模糊糊地看到有人站着,根本看不清人的长相。伊格把菜刀藏在身后,使劲地攥着刀柄。

伊格想告诉泰瑞继续睡吧,虽然这听起来很荒唐,但除此之外,他也不知道还能说些什么。伊格开口说话时,他感到一股热血涌上两只角,他的声音顿时变成了母亲莉迪亚的声音。并非模仿,而就是莉迪亚的声音。“继续睡吧,泰瑞。”莉迪亚的声音说道。

伊格被自己吓到了,他一屁股坐在床头柜上。他弄翻了床头柜上的水杯,杯子里的水全部溅到了旁边的台灯上。泰瑞闭上眼睛,动了动身子,仿佛正打算坐起来。

“妈妈,”泰瑞说,“现在几点了?”

伊格低头看着身边的哥哥,寻思着自己能否再次以莉迪亚的声音说话。伊格并没有去想他为什么能这么做,他只是知道自己可以,因为魔鬼可以。他们总是可以模仿你所爱的人的声音,并说出让你觉得顺耳的话--这正是魔鬼最喜欢玩弄的小伎俩。

“呃……”伊格又张口说话时,他头上的两只角充满了压迫感,他的声音再次变成了莉迪亚。伊格已经学会如何操控自己的声音了,而且毫不费力。“亲爱的,你什么也不用想,什么也不要做,躺着好好休息就行了。你只要照顾好自己就行了。”

泰瑞叹了口气,转过身去背对着伊格。

在此之前,伊格只想着要憎恨泰瑞,要报复泰瑞,他从来没想过自己会变得同情泰瑞。那一晚玛丽安所经历的痛苦与侮辱,并不会破坏她在伊格心中的形象。但在某种意义上,伊格失去了他最亲爱的哥哥。

伊格弯下腰,注视着躺在床上的泰瑞。想到刚刚获得的新能力,他觉得自己或许可以借机安慰一下泰瑞:“宝贝儿,明天你就回洛杉矶吧,继续过你的正常生活。你不是还有节目等着你回去排练吗?你尽管去忙自己的事情就好,不要担心维拉,她会好起来的。”

“那伊格呢?”泰瑞回过头来低声问道,“我想等找到伊格之后再走,我非常担心他。”

“现在社会治安那么好,伊格不会有事的,”伊格用莉迪亚的声音说,“他或许只是想自己一个人静一静。伊格肯定也不愿意看到你因为他而耽误了工作。泰瑞,你就‘自私’一回,多为自己考虑一下。听我的话,明天赶紧回洛杉矶去!”伊格集中意志力,故意用命令的口吻说出最后一句话。话一出口,他感到两只角在兴奋地颤抖。

“好吧。”泰瑞说。

伊格站起来朝门口走去。

当他走到门口时,泰瑞忽然说了一句:“我爱你,妈妈。”

伊格扶着门,心里一阵难过。

“我也爱你,泰瑞。”伊格说完,就轻轻地关上了泰瑞卧室的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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