倾听静默之声
刘震云
吕永林是我的朋友。他母亲跟我母亲一样,认识的字,没有她们认识的人多,更没有她们认识的植物和动物多。
一个不大识字的农村老太太,开始写文章,她能写好吗?从专业的角度,不能。一个不会画画的农村老太太,开始画画,她能画好吗?从专业的角度,也不能。
如果换一个角度,用”自然笔记“的说法,她的写写画画便可以成立。
问题的关键是:她写的是什么,画的又是什么。
这本书的作者,像千千万万的老百姓一样,一辈子生活在生活的最底层,一辈子的苦甜酸辣,无人知晓;一辈子的喜怒哀乐,也无人关心。正如吕永林在”后记“中所说:“平凡生命的静默之声,又有几个人会侧耳细听?”
当然,生活中,有愿意为平凡生命代言的人,他们是作者,或是布道者,或是政治家,但这里藏着利益分割--由谁代表自己,都不如自己代表自己;由谁代表自己说话,都不如通过“自然笔记”,自己把自己的“静默”说出来。
这本书的作者秀英奶奶,也就是吕永林的母亲,在儿子和儿媳的启发下,开始这么做。在秀英奶奶的带动下,她的妹妹秦秀平也加入其中。
她们说的和画的都无比质朴和简单,就是两位农村老太太,一辈子跟植物的关系,跟动物的关系,当然包括跟人的关系,跟外在世界变化的关系。简而言之,就是一个个体生命,跟身边的植物和动物,打过的交道。
这些交道,有客观的记录,有情感的流露,还有对一些生活哲理的记忆。如:种地要看茬巴,娶媳妇要看根巴;如:吃米不如吃面,走亲戚不如住店。这些俗语和顺口溜,二十多岁时听,也就是俗语和顺口溜;如果五十岁以后再听,它们却饱含着一个民族的生活智慧。
她们画的画,不管是植物或是动物,或是人,初看有些平面和呆板,甚至有失比例,色彩也有些单调--如果我们当作后现代的画来看,就别有意味了。比这些重要的是,画中的这蝴蝶或麻雀,这猫或狗,这骆驼和骑骆驼的人,都与作者在生命中有过交集。时间久了就忘却了,现在通过自然笔记,又把他(它)们从忘却中打捞出来。
当然,秀英奶奶和秦秀平女士目前呈现的自然笔记,对于她们生命的历史来说,说的也许还有些表面--只是她们生活的表象、感受的表象、情感的表象,她们跟植物、动物(包括人)关系的表象。如果一个个体生命是一个大海,她们目前说的还只是海水表面的浪花,隐藏在海水底部的涡流和潜流,还没来得及说,或不知道怎么说,或不好意思说,或不知当说不当说。
我说,当说。这回没说,下回可以接着说;由浅入深,也算一个好的开始。
我更想说的是,如果有更多的静默生命在做这样的自然笔记,如果他(她)们的生命之歌形成合唱,就会像春雷一样滚过天空。更重要的是,自己“记录”自己,才是真实的个体生命的历史。比这些更重要的是,个体生命的历史之中,已经包含着族群的历史、民族的历史、人类的历史--而不是相反。
2015年3月
胡麻的天空
秦秀英
我这本书里,写了、画了很多动物和植物的故事。
我喜欢动物的聪明,人对它好,它就对人有情有义。家里养的那些动物,虽然不会说话,但是会用表情和叫唤表示它们对人的感情。有时候,它们不太听话,我打它们两下,它们也不记仇,因为它们知道谁是真心对它们好。动物不像人,人别说骂了,说话声音高点就不高兴了。院子里要是养个狗,它就给你看家护院;要是养个猫,就不怕耗子反。有了动物,人的生活也能添一点活乐,没有了动物,鸡不叫、狗不咬,甚声音也没有,人就觉得冷清清的。
我也喜欢植物,花草树木青蓝雾罩的,可好看了。有了植物,才有好空气和虫子。虫子长得各式各样的,有的也挺好看。有了虫子,就能有鸟,因为鸟喜欢吃虫。鸟也能给我带来快乐,以前鸟多,我一个人在地里干活觉得寂寞,突然天空中飞来一群鸟,边飞边叫,我仰头看是什么鸟,听它们的叫声,就不觉得寂寞了。
要说我一个不识字的农民,怎么就学得能写书了?这要从2011年说起。
2011年3月,我去了上海。那年本来我不打算去的,因为以前已经去过两次了。我是农民,没有退休工资,我觉得去上海两次就已经很满足了。大城市里甚东西都贵,我第一次去上海,到菜市场买葱,听不懂上海话,用一块钱买了一棵葱。
春天的时候,二儿子永林打电话来叫我去上海,我说不去了。儿媳妇东莉抢过电话说:“妈快点来吧,现在的白玉兰花开得可好看了,迟了就开罢了。”永林和东莉直接从网上给我买了机票,我就又去了上海。从飞机场打车到家的路上,看见路两边的树绿莹莹的,我说南方的风景就是好,北方的树才刚发芽。
到上海的第二天,永林和东莉就带我去了附近的大宁灵石公园。白玉兰和樱花开得真好看,还有很多我不认识的花,红的紫的都有。晚上东莉把在公园里拍的相片放到电脑里,让我照着相片,画里面的花。我说:“我哪会画画了?我才念过一年半的小学,连大字也不认识几个。”结果东莉硬是拧着让我画,磨了我好长时间。我为了逗他们开心,就拿起笔来画。
我心想,等我画出来歪歪扭扭的,他们肯定会笑我。可他们没笑我画得不好看,而是笑我右手写字、左手画画。我天生左撇子,小时候母亲不让我用左手拿筷子,我改不了,常挨骂,就端着碗去外头吃。我做营生都是左手,右手连菜刀也不会拿,只有念书的时候,硬是被老师逼得我学会了用右手写字。但是画画,我觉得还是左手得劲。
永林和东莉硬磨着我画了一张,第二天东莉还让画,不管画得好看难看都让我画。等他们上班去了,我就去闸北公园锻炼身体,看见好看的花,就把掉在地上的花瓣和叶子捡回来照着画。东莉还让把花名、年月日、地点和天气情况也写上去,说是以后好查看。晚上,东莉下班回来要给我“检查作业”。
以前我认识的字不多,为了能完成“作业”,我又开始查字典学文化。永林给我买了一本《新华字典》,我就按拼音在里面找要写的字。但还是有好多字头天写了第二天就又忘了,东莉就找了个本本,让我把常用的字一遍一遍地抄写下来。一开始,标点符号我也不知道用,一句话从头到尾连在一起。后来我才省得有逗号、句号,以前我最多就是点上个黑点点。就这样,我认识了好多字、好多花、好多树,还认识了凤蝶和其他昆虫。以前在农村,我们管蝴蝶都叫蛾蛾:大蛾蛾、小蛾蛾。有一天,我在公园里看见一对凤蝶,晚上我跟东莉说,今天我在公园里看见一对大蛾蛾。东莉拿起画一看就笑了,说这不是蛾子,是凤蝶,蛾子跟蝴蝶不一样。
过了几天,东莉下班回来说:“你画的画,网友们可喜欢了。你要继续画呀,不能停,他们要转载的。”当时我不懂什么是“转载”,也不知道“网友”是个甚,也不好意思问媳妇。心想,我的画在家里搁着,没人来看过呀。后来才知道,是东莉把我的画放到她的博客上了。我根本没想到别人能看见我的画了,我画下来,是准备拿回内蒙古跟家里头的人翻着看的。
没多久,闸北公园里我爱好的花都画过了,我就想不起来再画甚了。东莉说,除了花,果实呀、鸟呀、虫子呀,都可以画,咱们现在做的叫“自然笔记”,除了你喜欢的,其他的植物、动物都可以画。我这才知道,自己不光是在画画,还是在给大自然做“笔记”。有一次,我在公园的草坪上看见一群麻雀,就做了一篇麻雀觅食的自然笔记。过了几天,永林从小区门口买回两份一样的报纸,笑嘻嘻地跟我说:“妈,有一件大喜事,你看看是甚?”能有甚大喜事了?我猜不着。永林说:“妈,你给麻雀们做的自然笔记上了报纸头版啦!”
因为这件事,东莉高兴地要教我学电脑,说我学会用电脑以后就可以自己上网开博客了。我说我连电脑上的字母也认不得,哪能学会了。东莉说,慢慢学,肯定能学会。她先把大写小写的字母抄在纸上让我背,我以前认得拼音字母,但是从来不省得字母还分大写小写,现在才知道,字典上的拼音检索里头就有大写字母。我一天到晚翻字典,连这个也不知道,真是笑死人了!
要在电脑上打字,就得一个字一个字念准了拼音才行,我不会说普通话,就跟着电视上的人学,也跟着永林和东莉学。等我知道怎么打字了,永林和东莉又开始教我学上网。永林把每个步骤都抄在纸上让我看着学,晚上回来又手把手教。刚开始那几天,我常常是他们教的时候觉得会了点,第二天中午东莉打电话回来问我白天练了没有,我就又说我连电脑也忘了怎么开了。晚上他们回来就继续再教,到第二天东莉打电话问我白天学习了没有,我说我打开电脑不知碰到哪了,出来一些乱七八糟的东西,连关也关不掉了。晚上东莉下班一进门,就让我打开电脑当着她的面操作。有一天,我怎么也学不会,东莉来气了,说:“今天学不会,不许吃饭。”永林听见恼了,把东莉说了一顿:“学不会就算了,还能不让吃饭了?”到第二天,轮到永林教我,我刚开始会了,过了一会儿又忘了,这下永林也着了急,说:“今天学不会,不许睡觉!”东莉听见笑得不行。
永林看我老是记不住,怕我太辛苦,就说:“要不算了,不学了。”东莉说:“不学可惜了,让妈自己拿主意。”其实我也想学了,就是没文化,学得太慢。我心想,只要肯下功夫,我肯定能学会。我就说:“我学呀,只要你们不嫌教得麻烦,我就学。老古人也说了,‘牛头不烂,多费两炉柴炭’。只要天天学,我不信我学不会。”
就这样,他俩一下班就教我,我慢慢儿学得能简单上网查资料了。有一天,我从网上查到我大弟弟的单位,还看见他的两张照片,我又查到五原县过去的一些有名的人,像开发大后套的瞎进财(王同春),就更有兴趣了,也更有信心了。再后来,我就能学着发博客、传照片了。
赶12月份,上海天冷了,我住不惯,要回内蒙古了。永林和东莉怕我一回家就再也不学电脑,不做自然笔记了,就专门买了一个红色的笔记本电脑让我背回家。我知道,他们是想让我多动动脑子,多学习学习对大脑有好处。回到内蒙古,外孙金雍又成了我的老师。电脑里的广告实在是太多了,有的时候,一不小心点错了,跳出来乱七八糟的广告怎么也关不掉,我就叫金雍帮我。上海买的《新华字典》我没带回来,就用永林小时候用过的一本字典。我一遇到不会的字就翻它,后来翻烂了,我就拿针线缝块布,给打上补丁。大女儿红梅说,烂成这样了就别用了,用金雍那本新的哇。我说,哪本字典也经不住我这么个翻哇,新的用不了几天就让我翻烂了。
我这个人说笨哇也不算太笨,打小爱听书听戏,爱看小人书。好多字认不得也想看,母亲就说我:“这不是瞎狗看星宿--瞎看了。能看懂个甚?”可我就是爱看,看了一遍又一遍。自从东莉教我做自然笔记后,我学会了很多字,走到哪里,一看牌子就知道是甚地方了,再不用问人了。
我最难忘的是那年我三妹妹在呼市住院,我去眊她,走的时候,红梅给我写了地址,问我能寻见不。我说鼻子根底长的个嘴,寻不见就问了哇。第二天,我坐了五个多小时的火车到呼市,下了车又坐环城车去医院。天快黑了,我才到医院门口。进了医院,我找不到三妹妹的病房,就问打扫卫生的,她说往前走往右拐,我没听懂就又问了一遍,她就烦了。等我转身没走两步,听见她说:“问上个没完,又不是不长眼睛的,自己看了哇。”把我气的,我心想,要是我认识字,还用问你了。我以前是个睁眼瞎子,就爱人家有文化,现在我认得很多字了,再不是瞎子了。我父母活着的时候,看见我们没多念书可遗憾了。我现在老想,要是他们能听见的话,我就和他们说:“爸、妈,我现在不是睁眼瞎子了,我学会电脑了,我有博客,我还会跟永林、东莉在电脑上视频聊天了。”
2014年10月8日 巴彦淖尔市
晴9~25℃刮西风 杨树叶子快落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