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的天空
吕永林
小时候在内蒙古农村,家是一处挺大的屋院,正房、偏房住人,院里凉房、谷仓、车库、鸡窝、猪圈、羊圈、骡子圈齐备,紧挨着院子的,是两处柴禾圐圙,堆着麦秸垛和葵花秆儿,那里是各种小动物和儿童的乐园。春夏秋冬,每当早晚晨昏,院子里总是充满着各种声音、各种气息、各种动静。唯一美中不足的,是我们喜爱的那棵沙枣树,给圈到了羊圈里,没法开门或进院就见到。
挨着谷仓和鸡窝,有一口手动的压水井,天气好的时候,它就成了整个院子的中心。一家人经常围着它饮牲口,洗衣服,做事情。每当这时候,院子里肯定会飞起大姐、二姐和哥的歌声,乡间少年的歌,多半是从磁带里学来的,“我家住在黄土高坡哦,大风从坡上刮过”,“我的热情好像一把火,燃烧了整个沙漠”……
母亲一出来,大大小小的动物就会往她身边凑,各种声音连成一片,猫和狗跑得最快,公鸡们扇着翅膀,母鸡领着鸡崽儿,小羊跟着大羊,只有猪和骡子没放出来,一听见动静,使劲叫唤。母亲不慌不忙的,先是给羊抱草,再给鸡儿撒食,然后喂猪,最后给骡子上料,猫和狗一直跟着。院子正中央,有一根斜穿东南西北的粗铁丝高高挂着,上面晾着洗好的衣服,衣服上盛满阳光和风,记忆中的河套平原,云白天蓝,大地安适。那是母亲的世界,是众生的舞台,也是单一而忧苦的岁月所寄。
最终,我们姊弟几个都像院子里的歌声一样飞走了,先是大姐到了套海镇的一家集体单位上班,而后是哥和二姐去五原、临河念技校。这期间,父亲也在套海镇与三伯父合开了一个小小的木材加工厂,生意时好时坏,人却离不开,只有地里最忙的时候,才可能回家几天。
我念高中的时候,在我们的不住劝说下,母亲也终于告别了农村的家园屋院,全家人得以在套海镇团圆。搬到镇上后,母亲的天地其实是越来越小了,她所能拥有的,不过是一个开在家里的两三米长的玻璃柜台,给周围邻居和过路人卖点日用品,剩下的,大概就是永远也忙不完的灶台了。生意从开始就平平淡淡,一如寂静幽暗的生活,然而母亲总是把柜台擦得干干净净,就像家里的所有物件那样。让身边的一切都闪闪发亮,是母亲的生活爱好。但是城市没有预留属于母亲的天空,也没有预留属于她的土地。那个曾经在雪地里骑过骆驼的小姑娘,并不知道自己未来的路将通向哪里。
人世的艰难每每喜欢相约而至。母亲“进城”两年后,那间木材加工厂就倒闭了,父亲年逾半百,却不得不天天蹬三轮车,给镇上的饭店送醋、酱油。再往后,二姐毕业工作没多久,就遭遇下岗,接着是嫂子下岗,哥下岗,大姐夫去世……岁月轻轻晃一晃膀子,十几年过去,刀光剑影密织其内,挥出无数人的悲欢离合、得失进退,也刻下了母亲的悲伤与衰老。平凡生命的静默之声,又有几个人会侧耳细听。
母亲说,年迈的秋婶独自去地里劳动,回来的路上一跤跌倒,就再没起来。记忆中的美好家园,却非今日的归处。等到我们几个又都挣扎着改善了各自的生活,便合力给父母在临河买了房子。不想2009年,父亲病故。母亲一个人,生活在越来越窄的时光和天地里,能到她身边的政策福利和社会关爱微乎其微。没有退休金,每月只有几近于无的农村养老保障金,没有文化,生命的尊严无所依凭,母亲的精神世界常常暗淡无光。
作为已经成年的儿女,我常常在想,什么才是我们对父母最大的孝敬?关心、爱戴,让他们吃好、穿好、住好,只要能力所及,此乃理所当然。但是除此之外,我们是不是还应该为父母亲创造一片能够属于他们的天空。说句大不敬的话:在这个世界上,不光是父母创造儿女,儿女也要“创造父母”。然而真正做到,却是好难!
就是在这个时候,一位可爱的使者悄然来访,它就是“自然笔记”。
2011年春天,母亲第三次到上海与我们小住。这一次,虽然公园和菜场对她来说已经是熟门熟路,但由于语言不通,她总是一个人出入,本地人的世界,母亲进不去,而我和爱人工作的世界,母亲更是进不来。多数时候,母亲就一个人待在家里,许多个黄昏时分,我下班回来,在楼道里就能闻见母亲烙的月饼的香味。一有空,母亲就给我们手工缝做鞋垫、枕套、靠背,以及各种小物件,每回的惊喜和感动过后,我却更愿意母亲有别的事情可做。我常常问母亲:“在家闷不?”母亲说:“以前在内蒙古也差不多,习惯了。”
也不知是在哪一个美好的春日,爱人和我开始强迫母亲做自然笔记。那天上午,我们带母亲在附近的灵石公园里看花、寻虫,游玩尽兴回到家里,爱人找出本子和笔,像哄小孩子一样,“诱导”母亲把公园里发现的有趣自然现象画在纸上。一开始,母亲又是摇头,又是摆手:“嗐,我哪儿会画画呀!连个字也不会写。”其实,看到母亲面有难色,我当时就心软了,想想也是,这太为难她老人家了。然而爱人却不肯罢休,打开公园里拍的照片,硬“逼”着母亲画下二月蓝的花朵。母亲是个心肠极软的人,从来见不得孩子们受委屈、不开心,于是僵持了近半个小时之后,母亲主动妥协了。她拿起铅笔,眯着眼睛,颤颤抖抖照着照片把二月蓝的花朵画了下来。尽管母亲的笔触是稚拙的、颤抖的,但结束的时候,画纸上却赫然挺立着一朵盛开的紫蓝花朵。我无限满意地欣赏着完成的画作,然而没想到,爱人却又不消停了:“妈,上面还没有写字呢,自然笔记要把观察地点、时间和天气情况写在上面的。还有植物的名字。”爱人并不是位“称职”的老师,她对母亲说:“写错别字和汉语拼音都行。”呵,有意思,母亲一年半小学里学过的汉语拼音居然还可以用来记录大自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