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秦王府一日之间就变成了小朝廷。李渊下旨立李世民为太子，而且“自今军国庶事，无大小悉委太子处决，然后闻奏”。
昔日的东宫和齐王府在一片腥风血雨中变成人间炼狱，李世民在取了兄弟性命后命人又血洗两府，将他们所有家人斩草除根，包括李建成和李元吉的九个不满十岁的儿子。李世民的兵卒引得哀嚎遍野，金银珠宝、玉石珊瑚全被兵士洗劫一空，百余口人无处藏身，面对屠刀苦苦哀求却始终免不了身首异处的下场，据说那日的两府内到处惨叫连连，淋漓的鲜血都漫过石阶淹没了街道。
我问月娘：“齐王妃呢？”
“你觉得李世民会饶她吗？”
“她父亲呢？难道也不管她死活？”
“是避之则吉。”
我无言，闭目合掌跪在佛前，虽然我恨李渊恨李元吉，却从未想过会搭上这百余口无辜性命，还有杨晗，她到底是我的堂妹。
“你不必难过，”月娘说，“如果今日输的是李世民，化作刀下魂的就会是我们，你以为到时会有谁来救我们不成？成王败寇，这就是兵家无争的道理。”
“只是，”她又说，“我倒恨那李世民怎么不把李渊也给解决了！他派尉迟敬德去通报李渊时，我还以为他下了狠心，原来也不过是逼父逊位。真是便宜了那老贼，他本该下去为先帝殉葬！”
“你当他现在活着就比死了好受？”我说，“留他命，让他好好尝尝眼见儿子之间互相残杀、父子恩断、亲信背叛、江山被夺这种生不如死的滋味吧。这可比当年他带给我父亲的，强上百倍。”
她沉默了一会儿，说：“也是。”可眼眶却红了。
我叹口气，本该狂欢的日子，可我们谁都高兴不起来。
“咱们是要进宫了吗？”她问。
“只怕是。”
“那宫里，真就那么好吗？谁都想进去。”
我苦笑：“那九重宫门之内，看似是数不尽的繁华和尊贵，实际上却到处都是寂寞和杀戮。”
这几日，李世民忙着拉拢东宫的旧臣，一拨一拨的车马喧嚣而至半日后又挟尘而走。长孙意气风发，整日忙碌地张罗迎来送往之事，据说她的哥哥长孙无忌在屠戮两府的时候功劳不小，李世民对他愈加器重，几日来他夜夜宿在秦王府，陪侍在妹夫左右。
“太子妃又送来几匹缎子，说是陛下的赏赐，她平日不爱穿这些华袍锦服的，于是分到各院中，这是她特意为你留的几匹大红洒金线的。”一日，鸿雁手上抱着几匹缎子进来说。
我正看着书，闻言懒得抬头：“给明媚送去吧，我也用不着，她快生了，这种东西多备着点儿好。”
鸿雁说：“这太子妃还真是贤惠会笼络人，这几日我看着，宫里的赏赐她竟一点儿都不留，全都给了各院里，尤其是我们这儿和韦姑娘那儿。”
“这就将是母仪天下的风范了。”
“这皇后必定是她的了吗？”她突然问。
我见她问得奇怪，说：“你又听见什么了？她是太子正妃，幼年便婚配，又是嫡长子生母，生性和婉娴雅，和李世民情深意笃，哥哥刚立下大功，这皇后不是她还能是谁？”
她叹口气：“我哪里是听见什么了，只是替你不平，当时你嫁作妾室是不得已，如今他成了皇帝，难道还这样委屈你？”
我放下书，板着脸道：“这些话你从此不准再说！我是稀罕那后位的人吗？要依着我，那宫里我是再也不想回去，这话要是被人知道了，我们受罪倒没什么，只怕连累了恪儿他们，这玄武门事变你还没看见吗？生在帝王家，是什么福气？”
她看我一眼，点点头。
暑气盛了，日头照得石板地上一阵晃得人头晕的白亮，我叮嘱孩子们在太阳下山前不准往外跑。于是午膳用完，我便守着他们在屋里打盹儿，恪儿和敬儿不一会儿就在榻上睡着了，我取过一张薄被盖在他们腰际，拿着扇子对他们轻轻地摇着。可三岁的愔儿正是顽皮的时候，躺在榻上一刻不得消停，不是伸腿踢踢哥哥，就是顺手抓一把姐姐的头发，我用绢绣的扇面敲他胖墩墩的小手，他嘟嘟嘴不甘心地爬到另一边儿抓起薄被一角自个儿玩起来。
冷不防鸿雁“吱嘎”一声推开门，那小祖宗顿时来劲了，立即滚下榻摇摇摆摆地上前抱住她的腿：“鸿雁姨姨，云汉和德贤都不和我玩，娘亲也不理我，你和我玩呗。”
鸿雁顺手一把将他抱起，亲亲他红扑扑的小嘴儿，对我说：“屈突夫人来了。”
屈突夫人这次像是换了个人似的，喜气盈眉不觉连脚步间都带着风，一见之下，像是年轻了好几岁。她见到我立即贺喜：“公主大志得酬，真是可喜可贺！”
我将她让至外堂东边榻上，微笑着说：“都是屈突将军和诸位大人的功劳，杨昀还正想着要找几位大人好好拜谢一番，替我报了这国恨家仇。”
“不急，”屈突夫人笑眯眯地说，“太子还未登基，如今李建成的余党还在四处流窜，好日子还在后头呢。”
我点头附和道：“是呀，屈突将军这次必要高升一酬大志了，也不枉费他一身本事。”
“他倒是年老不堪大用了，倒是公主你得为自己前程做打算了。”她说。
我听着她话里有话。
“屈突将军说，这次事变之前，他和萧大人他们便商量过了，要求太子一旦成功便立你为后，长沙郡王便位居东宫。”
我大吃一惊，“腾”地站起来：“这怎么行？”
“怎么不行？”屈突夫人道，“公主金枝玉叶的身份嫁过来倒成了媵妾，这才叫不行！难不成我们倒能看着公主受辱不管不成？”
“但杨昀不觉这是耻辱，皇后也好嫡子也罢，听上去繁花似锦，但身处权力旋涡，实际上危机重重，”我说，“我只愿孩子平安长大，不想再去蹚那浑水。”
她怔怔看着我，抿了口凉茶，道：“难道公主愿意屈居人下？”
我说：“屈突夫人，从今日起，咱们把称呼改了吧，我杨昀若还称作公主，我的孩子们又该怎样在朝堂立足？”
她看着我，站了起来：“可是……”
我上前拉着她的手：“我今日不仅是杨昀，也是几个孩子的母亲。我若争，我的孩子们就不能不争，这宫墙内外的争斗，您还见得少吗？”
她沉思良久，叹口气，不再说话。
李世民登基前，府里一片吵嚷，各院里都在忙着准备搬家。鸿雁带着几个小丫头将三个孩子的衣服、玩具装箱，摊开一院子的绫罗绸缎书画瓷器，像是哪家古董铺子打烊结业似的。
突然有个小丫头跑来说：“鸿雁姐姐，边门儿上有个人正叫你呢！说是你家亲戚在你入宫前来看看你。”
“亲戚？”鸿雁瞅了瞅我使了个眼色，便跟着那人出去了。
鸿雁本是个可怜人，生来不知爹娘是谁，被人辗转卖到晋王府而后才跟着入了宫，在尚衣局里待了几年才被调上来跟着我的。她哪来的亲戚呢？
我心里正疑惑着，鸿雁气喘吁吁地跑了回来，她疾步走到我身边，耳语道：“是齐王妃。”
原来月娘料错了，杨晗没有死在李世民的刀下，早在出事那天早上她听说齐王和太子在玄武门遇袭，她就只身一人逃出府来，又不敢往她父亲府里去，只能在皇城外找了间茅舍住下，几个月来到处躲藏生怕被发现，两个月过去她见风声渐渐平复，便赶紧趁李世民入主大内前来找我。
鸿雁为遮人耳目特意将杨晗引进她的卧室，我已在里面等候。蓬头垢面的杨晗一见我便“扑通”跪下：“姐姐救我！”
她面色枯黄、发髻散乱，身上原本华丽的锦袍又脏又破，伏在地上的瘦小身躯像冬天枝头的落叶般簌簌颤抖。
“你怎么？”我问了半截又猛然间收住，此时还有什么好问的？
“姐姐救我。”她再三磕头，不断用凄厉的声音重复这四个字，就像深冬不断在城头哀嚎的寒号鸟，听得直教人心中发寒。
我顿了顿，对她说：“你在这儿等我。”
长孙见我跪在她面前时，施着薄粉的面颊动了一动，可眨眼间又恢复了淡然，她身着青紫色襦裙配明晃晃的珠玉簪子一身端庄地坐在榻上，低头看着我：“昀儿妹妹可是有什么事？”
“杨昀斗胆有一不情之请，请太子妃成全。”我低着头说，“我堂妹杨晗当日嫁入齐王府，并非自愿，实在是家族所迫。她与齐王一直不睦，所以齐王造反之事她一概不知。杨昀得知那日她恰巧不在府中，于是一直暗中查找，今日终于寻得，请太子妃看在杨昀无父无兄踽踽孤影的份上，代向太子求情饶她一命！”说完我便长伏地上叩首不起。
她面含微笑，像是在沉思着，过了许久才开口道：“你为什么不直接找太子？”
“太子妃是太子贤内助，结发情深。太子妃若肯求情，太子必当网开一面。更何况不日太子妃将母仪天下统领六宫，这后宫的事儿理当由太子妃做主，杨昀不敢觊觎。”
她踱下榻走到我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我。我从未在她脸上看到过这么精明肃穆的神情，像是她藏了许久的另一张脸终于从温柔敦厚的面具下被释放出。她仔细地盯着我，目光如燃着熊熊火焰的火把在我面上一寸一寸地烧着，我只得抬起头迎接她的审视。
她说：“听说杨晗曾让你毒杀太子？”
“她也是被迫。”
她挑起眉，笑意似笑还讽：“昀儿妹妹真是心地忠厚。”
“多谢太子妃十年来涓涓教诲，才让杨昀有机会耳濡目染。”
“有一事我一直想请教妹妹，”长孙问，“当日你是怎样说动封德彝的？”
我一愣。
她看着我：“陛下曾经打算改立太子，当日阻止的就是封德彝，不然也不会有这场大祸。他这么个顽固不化的旧太子党，妹妹是靠什么说动了他？他又说动了玄武门的守卫官常何？”
我深吸一口气：“我想起一日和屈突夫人交谈时聊到当年杨玄感兵变的事儿，她曾说封德彝曾向父亲上过一奏疏，称当时是太原守卫的陛下和杨玄感杨玄挺兄弟有勾结往来。那日我情急之下陡然想起这事，但屈突将军远在洛阳，于是只能写信求助宋国公。如果封德彝执意要与太子作对，那么宋国公日后一定会将此事奏报陛下，即便陛下肯留他性命，只怕荣华也难保，不如就从了太子，此后必当恩荣不绝。”
“就这样？”
“就这样。”
她沉吟半日，面上又浮起平日和煦的笑容：“妹妹以千金之身，却屈身府内，如今还用自身屏障为太子做出这等贡献。我夫妻都感恩戴德。”
“杨昀分内事，自该如此。”
“说起来，我还有一事要问，只是希望妹妹把我当作知心人，对我说实话才好。”
“杨昀一定言无不尽，赤诚相告。”
“你当日入府时曾闹过别扭，”她盯着我，目光灼灼，“今时今日，难道就肯为妾室？这个皇后的位置，你不想要？”
我暗暗吸一口冷气，埋首答：“当日杨昀年少无知，轻狂得很，在府内多年多亏太子和太子妃教诲照拂。如今只觉荣幸，愿随侍太子太子妃一生。”
“你听说了吧？宋国公他们为你请命，让太子很为难。我倒是不在乎这个后位，只是，”她顿了顿，“你在宫里长大，知道前朝和后庭的关系微妙，而太子是素来最厌党群帮派的。对我而言，即便再厌恶的人，只要太子喜欢，我便喜欢。”她说，“这是妇道，也是我对太子的一片真心。我十三岁嫁给他，所有的心思都系在他身上。你不必想着说好听的哄我，只要太子愿意的，别说后位，我连性命都情愿给。只一条，你需得好好对待他。”
“杨昀前日已经和屈突夫人明言过了，愿入宫侍奉太子妃，绝无二心！”
“从今后，你我就要为伴了，”她微笑着，“望妹妹好自为之，前朝往事就让它散了吧，好日子应该从今天开始才是。
“恪儿聪慧，太子很喜欢。也是你教导有方，我这个嫡母也会对他们多加照拂的。”
我顿首称谢。
“齐王妃就留下来吧，让她暂时住在阴姑娘院里的空房里，等入了宫我再作安排。你去吧，我有些乏了。”
我深深下拜，耳旁的明月珰敲在砖上，发出一声碎裂般脆响。
2
九月，整个长安城都弥漫着桂子香气，骊山也被通红的石榴点缀得像满山挂满了灯笼。李世民登基了。
这个初见时一身戎装的小子，终于身着绣满金龙的华袍，头戴镶嵌着九十九颗浑圆南洋珠的衮冕坐在太极殿上听着人们对他俯首称臣。
而我们，也要入宫了。
离宫十年了，仓皇辞别宗庙之日却没料到有朝一日竟会回来，还是以这样的身份。过朱雀门入承天门，从秦王府入宫的轿撵浩浩荡荡，马蹄哒哒作响应和着车轮辚辚之声。孩子们撩开帘子兴奋地往外探看，他们欢天喜地地指认着路旁的树到底是苍松还是翠柏。
我和鸿雁沉默地看着他们，心里百味陈杂。
敬儿突然回身问我：“娘亲，宫里好玩吗？”
“当然好玩啦。”愔儿抢过去说，“有太液池还有很大的园子和数不尽的宫阙，够咱们捉猫猫的了。”
闻言，我和鸿雁啼笑不止。我对愔儿说：“以后你可不能再这样淘气了。你以后便是皇子，耶耶会请师傅严加管教你了。”
愔儿嬉笑着说：“耶耶说了，小儿惫态最是可爱。耶耶不会管束我的。”
我无奈。李世民在对孩子上头，从来都是极为溺爱，所有的儿女即便不是千依百顺，那也是有求必应。承乾聪慧，他喜之不尽；恪儿果决，他称赞不已；李泰斯文，他另加青眼；就连愔儿和佑儿两个成日只知调皮闯祸的肉团团，他也看得出虎父无犬子的苗子来。一日他竟对我说：“有江山万里，不如有佳儿绕膝。”
可这些他都有了，此时最是志得意满、烈火烹油的时节了。
长孙住在立政殿，和李世民的寝殿只有几步路光景，韦妃和她挨着，住在月华殿，月娘则被分到园子西侧的西昌殿，而明媚则住在东北角上的玲珑阁。
李世民特意将我旧时殿宇派给敬儿，但名字已由旧时仿汉宫的含章殿改成齐云殿。里面收拾一新，连门前院里的海棠树都不见踪影，齐齐两排木樨花正是飘香的时候。但她怏怏不乐，伸着手臂揽住我的颈项，娇声道：“为什么弟弟还能跟着娘亲住，我就要自个儿住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