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子揉碎了,散落一地,她又扔过来一条长裤,让我穿在筒裙里。这是什么打扮?我很不情愿,看她一脸急切的好意,便顺从了。
毕竟,我是初到此地,凡事多听听乡亲的,总不会错。裤子穿上了,她赶忙蹲下来扎紧裤腿,又在我的脚背和手背上涂了一层厚厚的红药膏,才算大功告成。
我被折腾得一头雾水,张开嘴正要问个清楚,老女仆却不由分说,气喘吁吁地把我推进了院子。来到这儿,看到一整队装备齐全的人马,也都扎紧裤腿,涂了药膏,我似乎明白了。
这时,从隔壁又走出了两个人,借着随行手中的火把,勉强认出了养父和卡门。
红肿的双眼,身上浓烈的酒气,憔悴的脸色和微躬的脊背,一时间让他们显出了几份老态。养父避开了我好奇的追视,自顾自地走过去,跨上马背,卡门轻拍着我的肩头,将我护上了一匹灰色的小阉马。
方才继旧,多喝了几杯,代我照顾好他。
说完,卡门含蓄一笑,转身消失在了礼堂后门纵深的阴影里。
又一个微妙的神秘人物。不过他的沉默与养父的不同,卡门仿佛是在为旧友的心情着想,尽着一份艰难的义务。从他清透的眼神里,我看出他的内心并不封闭,而是向来收放有度、坦荡透彻。
就要上路了,我不禁有些遗憾,太仓促了,很想留下来,与卡门深入接触一番。笼罩在养父身上的那一层挥之不去的迷雾,在他这里可能会得到些许消散。
无奈时间不等人,卡门到前面周旋去了,几位留守在此的军官,应邀前来瞻仰下午送到的圣母像的尊容,这座在梵帝冈定做的白色大理石雕像蒙受了教皇的赐福,所以秉承着天主教信仰的人都想来分享这份荣光,礼堂自然被挤得水泄不通。
我们在艾琳塔的引领下,从后院的石门下鱼贯而出。接应在那里的是两位****着上半身、围着鹿皮遮羞布的伊察族小伙子,持在手中的标枪在火把的照映下,通体银亮,奔跑起来,又仿佛暗夜里两颗永不堕落的流星。
裹着厚麻布的马蹄子落地无声,赤脚的土著小伙儿健步如飞,一样不闻声响。一不留神,石门已在身后紧闭,我隐约听到了一声从门缝里传出的,随伴着哽咽的祈福声,土音混厚,唤得好像是伊察姆纳的名字。
百步之外,一片摇曳的树影,呜咽声响彻环形山谷,清白的满月,好似一捧化不开的坚冰,凝结在瓦蓝色的夜空中,地上幽暗依旧,疯长了上百年的巨树,在奔突的疾风中张狂着,炼狱中蛰伏已久的群魔般,向我们甩动着曲折的枝桠,恨不能一把将我们缠住,拖入腹中似的。
如此诡异的夜晚,遍地是暗藏的杀机。
时尔,一两点鬼火般的光点在密林中闪过,我便要倒抽一口冷气,来到近前,我又下意识地收紧了马缰,回过头去,求救似地看着养父,他的脸红得一片血气沸腾,不知是白兰地的刺激,还是正在承受着悲愤情绪的冲激。
他不看我,眼中只有这片密林,他是第一个冲进去的,二十位随行也不迟疑,白色麻布衫从眼前一闪而过,我狠下心,一扯缰绳,跟了上去。
经过第一棵西班牙香珀时,我扭头回望了一眼天主堂的钟楼,不知为何,那里竟燃起了一只红艳艳的松明火把。
来年的今日此时,我一定用我的眼泪蒙住这个月亮给你看……
尾崎红叶《金色夜叉》。
马儿放慢了脚步,行走在密林里,要时刻提防着脚下和身前,巨树、藤蔓、毒蛇、夜游的飞鸟……
诸多奇妙的障碍,让步履缓慢的行进,成了一桩赏心乐事。我受着好奇心和新鲜感的刺激,之前的恐惧烟消云散,只顾把眼睛瞪大,尽可能辨认着黑暗中躁动不安的身影。
夜色深浓得难以探测,伸出手,五指便融入其中,仿佛被化解了,惟有树影与流苏般的藤条依稀可见。
虽然养父曾多次警告我,在密林里不能随手乱碰,我还是按捺不住自己,把一双手张开,触弄着身旁各种奇幻的暗影。这里太静谧了,时尔响起的细柔的虫簌、猫头鹰的低声自语、箭蛙梦呓般的鼓腮声,听上去都极不真切,恍惚间,让我以为是身姿摇曳的树儿在召唤。
初涉此地,我便感到了这里的不寻常,弥漫在阔叶植被间的淡薄香味,有着迷惑人的效力,不一会儿,我的神志已飘飘然起来,再看近前那一只只高举着的松明火把,竟像被朝阳蒸发的雾汽般,片刻间消散殆尽了。
回过神儿来,我才发现,密林已走到尽头,一片空地上,坟茔般矮小的篝火堆连成了片,在洋苏木上跳跃的火焰,把我们手上的火光稀释了。
篝火旁围坐着黑压压的伊察族人,一个个双手合实,正在祭司的带领下,默诵着古老的圣诗。
空地的中央,搭着一座华美的豹皮帐篷,上面插着五彩的鸟羽,正中的图腾柱上,一只血淋淋的美洲豹的头颅昂扬在顶端,嫣红色的血水沿着柱上的纹路蜿蜒而下,像极了妖娆的蛇身,雨神恰克的卷鼻子在柱身上冲天翘起,端坐在下面的那位俊美青年,顶着尊神的狡黠面容,仿佛用它做了自己无上的冠冕。
顷刻间,我被这位眉宇锋利,神情冷竣的青年吸引住了,他那身鹰羽的圣装,持在手中的蛇节金杖,放在身前的盛满各色玉米粒的黑玉餐盘,都彰显着一份原始的智慧与野性的高贵。
他半仰着脸,用目光迎接了我们的到来,他天生了一双雄鹰的黑亮眼眸,其中的目光黑得仿佛棱角分明,有着箭在弦上的张力,那就是玛雅人所谓的性情中无从掩饰的睿智与钢毅吧!
我真是被他迷住了,以至于养父的翻身下马,都被我忽视了。
等到养父在这位始终缄默的青年跟前跪下身,我才感到了不该有的愕然。我在那张赤红色的脸上,看到的只是无敌的青春焕发出的狂热神采,涂抹着金黄油彩的面颊平滑光亮,额头上那道深刻的皱纹只能是处心积虑出来的,对称着他那抿成了刀锋的嘴唇。
养父的年岁打个折扣,恐怕都要比他大上许多呢!眼看着一位长者给自己下跪,他却无动于衷地端坐在那儿,一脸的漠然。
其实,他的身份这会儿我已猜到了,一定是这个玛雅部落的酋长。看到他胸前的那面光可鉴人的黑曜石圆镜,我的心中又平添了一重疑惑:瞧他的模样不过刚刚成年而已,额头上的玉石珠子恐怕也是不久前取下的吧?
那怎么就继任了酋长之位,他又有着何等尊贵的身份,他的部落里就没有比他更有资历的人了么?
还是玛雅人的光景已经惨淡到了……我不忍再想下去了,等着他有所举动,起码也应该起身搀扶养父一把,他却始终稳坐在图腾柱前,腰脊挺直,冷漠地看着这位谦卑的长者,既不是打量更不是琢磨。
我气愤得两腮滚烫,拿定主意,不上去施礼。
不过,很快我便意识到了,这种不正常的局面只能说明一点:他和养父怀揣着同样的意图,他们是在等待着那个即定的时刻。
藏匿着圣物的那座废墟应该就在附近,我举目四顾,视线在火焰雾化的光芒之上游移了好一会儿,才看到了环形山谷模糊的黑影。
月亮隐入了翻滚的乌云流淌成的破碎的河渠,在阴晦的天宇中镀出了一片迷朦的银灰,不过我还是测算出了时辰,将近子夜了,我们在这里担搁得够久了。
无所事事,我便四下端详起那些伊察族人,我的红脸膛的同胞。他们都紧闭双眼,虔诚又专注地默诵着圣诗,这么多核枪实弹的白种人的到来丝毫没能惊动他们,这让那二十位随行都有些疑惑不解,他们深锁双眉,审视着这些平静得极不正常的土著民,放开了缰绳的那只手始终没从枪袋上拿开。
朴实无华的月光涤净了乌云的混沌,开阔的天宇为它所朗照,顿时成了一座巨大的穹隆,神圣的时刻终于到来了。
鲜血封干后,图腾柱看上去俨然是把尽情屠杀过的利剑,只不过流淌在上面的是自己人的血迹,仿佛恶神纵欲后流下的畅快的泪水。
豹皮帐蓬被一团圆润的光芒照亮了,我立刻屏住呼吸,跨下的马儿比我更警觉,伸长脖子,执拗地向前踱了几步,我劲使一扯缰绳,才刹住了它。
这时,我发现所有的伊察族人都已睁大双眼,黑宝石般明亮的目光,在暗地里幽深地闪耀着,痴迷地凝望着那团灵异的光芒。我总算醒悟过来了,原来他们是来朝圣的。
今晚,在废墟中沉睡已久的圣物即将重见天日,破败得仅剩下残垣断壁的神庙又成为了不可侵犯的圣所,在这个神圣的时刻,密林之外的所有战乱与苦难都离他们远去了,受到侵略的故土仿佛又尽归他们所有,民族丧失掉的尊严也得到了收复……
而这一切,又将由谁来完成?
我禁不住自问,会是我么?但我又不敢奢望,心中呢,满怀着狂热的向往。难道我不是为此而来的么?
远度重洋,一路风尘……
不过,一切又似乎太顺利了。
如此重大的时刻,往往来到的极为不易,而此番涉险又将以怎样的结局收场……
不容我再胡乱揣测下去,养父向我打了个手势,尽管他背对着我,我还是会意了,利落地跳下马背,跟着他绕过那位石雕般凝然不动的酋长,走进了豹皮帐篷。
养父的举止很是怪异,想来应该出于他的谨慎。白色的布帘挡在面前,他不伸手去挑,而是躬下腰钻了进去。我呢,虽说满头雾水,还是效仿他的样子,不敢擅自多事,弯下身先把脑袋探了进去。
帐篷里站着一个人,身前是一尊恰克莫尔的石雕,众神使者的双手叠放在垄起的腹部,上面擎着一只雕工精美的石盘,一团淡黄色的火焰正在那里舞动着,时弱时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