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暖之后瞬间冰冷的肌肤,一直寒到了我的心底。
老板走后,同事们都围了上去,纵是假情也会问候几句。我看见伟诚迟疑而暧昧的目光。我凑到晓雪的身边,也装作不经意地一说,“你身材真不错,尤其是腰好细啊。”
她骄傲地微笑,“哪里,18寸而已。”
一片惊艳之声,我却恨得咬牙切齿。
从那一刻起,我就该预见到今天的结局。
无论他无何地甜言蜜语,男人心中总有一个小蛮。他说爱你,只是把你当成了小蛮。21寸,已是满足。而当18寸出现的时刻,天摇地动,一切已不是同日而语。
不知居易的小蛮,是否也有自怜自爱,被冷落失宠的一天呢?
那次咖啡馆的分手,不欢而散。
他面对嘤嘤而泣的我,眼中早已没有了怜爱。象面对一个乞丐,他着急用三言两语安慰,或者说打发我。半冷不热的软语温存,让我明白,我的确,没有一点的胜算了。我咽下眼泪,扬手叫了买单。他扔下几张一百,匆匆离去。我冷冷看他离开的背影,穿过马路,一手握住了等待女子的盈盈之腰。侍者递上了找下的零钱,我捏在手里,揉成一团,扔进垃圾筒。在半空,划出圆滑的线条。
只输在了这三寸啊。我凄凉地想。
天赐的缘,天生一对。原来都是在骗我。
我不能释怀,甚至辞职。不愿见他,更不忍见那纤细的腰。直到半年后。
半年之后,伟诚和晓雪订婚。我没有收到请贴,但仍固执地去参加。狂乱的心跳几乎冲破肋骨的囚禁。
我想,终要有个了结。
订婚礼上,伟诚见我,惊讶地竟退了半步。而我看着他身旁白绸薄沙的晓雪,那蛮蛮的腰,当真穿什么都是公主。
“你最终,还是决定做白居易?”我痴痴地笑,看着伟诚。
众目睽睽,他似乎有些尴尬,“你来这里做什么,我们不是都说清楚了吗?”
我不理他,沉浸在自己的世界。我爱他,至尽都爱他。所以今天,必然来讨回属于自己的东西。结束这段孽缘。
“多美丽的新娘。只是,和你还不是天生一对。”我说着。晓雪早已躲在了诚伟的身后。我浅笑,镜子中照见自己潮红的脸。我太兴奋了。
我靠近诚伟,他强装镇静的样子,象挡车的螳螂,很可爱的样子。
“别紧张啊!”我牵起他的手,因恐惧而棉软,如玩具章鱼的触手。我把它们搭在我的腰间,把头靠在他的胸膛。
“21寸,你曾经说过的刚刚好。象这样,左手的指尖恰巧自然地搭上右手的手肘,右手的指尖也自然地搭到左手的手肘。再舒服不过的姿势,不是吗?”
他的脸,微微抽搐,只是机械地点头。
“少了三寸,不觉得空落落吗?”我笑得肆意,抬眼看他,“让我来帮你。而你也的确,该把这欠我的还我了。”
我送开他,他的双手软软垂下。我重新牵起,他那无数次用温柔赞美过我的手。
我探向怀中的匕首,手起刀落。只两刀。他震惊,良久,才发出阵阵的惨叫,跪倒在地上。被削落的几截手指掉在大理石地面,当真是掷地有声。
我疯了吗?可能吧!
我被带去警察局。他们把灼灼的白光打在我的脸上,问我,“你为什么这么做?”
我睁不开眼,却很平静。
他们始终都不会明白。
鉴定科的人持着报告进来。
诚伟被削去的手指,左右等长。两边最长的一节断指,各自,一寸半。精准无比,且已经不能接回。
加起便是三寸。
那深陷爱情不能自拔的女子,眼中只有这三寸的距离。她执着要负心的人把这三寸的怀抱还给她,于是一出刀,真如奇迹般,分毫不差。
只是她仍有不满。那对狗男女,现在当真是天生一对了。拥抱起来,会是最舒服的姿势。
一夜睡得惊魂,感觉千万的细胞乘着血液的浪潮离开我的身体。背上是被剥离的剧痛。却仍然不能清醒,仿佛没有完成使命,就不能睁开眼睛。
我叫阿基,最近厄运连连。而最令我错愕的事情,发生在一天早晨。我躺在床上,欲起身,却发现自己的身体瘫软无力,象棉花。抬手,抬脚,似乎都没有问题。五个指头可以如花朵般绽开,轮番活动。可就是没有办法挺直身板,想用力,无从着手。我预感到事情的不对劲,反手触摸自己的背脊。吓出一身的冷汗。
我勉强够到床头柜上的手机,拨打私人医生乔伟的电话。接通后,是医师特有的冷静而带有消毒水气息的声线。
“早上好!我以为你永远不会采纳我早睡早起的健康提议。”他倒是开起了玩笑。
我无心和他多废话,声音从喉头里飘出来,颤颤巍巍,“你快来一次。我的情况很不好。”
“具体呢?”他冷静道。
我咽口唾沫,听见口水顺着食道滑落的声音。我知道他一定不相信,但我别无选择。我告诉他,“我,我的脊椎,似乎不见了。”
乔伟呆滞了很久,才轻轻地笑了,“我可以继续听你的冷笑话,如果你愿意为此付钱。”
我无奈,几乎是用吼的。声波在体腔里飘飘荡荡,“我没有心情开玩笑!”
十分钟后,乔伟抵达。这些训练有素的私人医师,与其说是为了救人,不如说是为了自己。分秒不差,他们的工作时间贵过金子。
他见我躺在床上形同木偶。除了脸色惨白,和世间亿万的活人没什么区别。
他在床边的椅子坐下,隐讳地笑,“我给你带了些镇定剂。或者你昨晚嗑药的副作用已经消退了?”
我筋疲力尽,“希望你给我做一个全面的检查后再开这样的玩笑。”
“我知道你最近,精神压力很大。对于许多事情的逃避,可能引发幻觉产生……”
“可幻觉不会让我连坐都坐不起来!”我几乎是对他咆哮。
他沉默良久,似是愿意配合我的“无理取闹”。他摇摇头,也不检查,只是打开本子例行询问。
“好吧。在你自认为你的脊椎消失前,发生过什么特别的事情?”
“都是些破事。但没什么特别的。”我不耐烦地回答。
“破事,具体是?”
“哼!”我冷笑,“你不是都知道吗?”
“好吧!”他欠身,“那容许我再重复一遍。你亲手把老婆往上司的办公室里推。他们在房间里鬼混,你还乐呵呵地要替他们把门望风。剽窃同事,还不惜陷害同行,设计作品终于得到去国外参展的资格。但全公司都在谣传,是靠了你老婆曼妙的身材,你才得到这个机会。败了名声,结果还落选,沦为笑话……”
“别说了!”我粗暴地打断他。
“昨天晚上,你还约我一起喝酒浇愁。喝得胡话连连。我是不是可以理解为你的神经紧绷已经面临崩溃?”
“若你现在过来帮我检查,大概就不会那么说了!”面对他的调侃,我咬牙切齿。
他却气定神闲,“阿基,多年的老朋友我才不得不劝劝你。你昨晚的酒后话我还记得。可你今天还这样的话,玩笑可开大了。”
我一惊。身心被撕扯,回到昨天晚上。
先是老婆向我摊牌离婚,房子票子都不要,好大的气势。
“阿基你省省吧!就你这点家当,够自己吃喝还直不起背做人。靠你老婆卖肉博前程,还卑鄙地陷害你的同事。落得到处被人指指点点,卑躬屈膝。你也不怕被人戳断了脊梁骨。”
一身怨气,也无话可说。眼见着翘臀丰胸的老婆上了上司的汽车。
跟我苦熬了几年,她的背脊倒终于有机会挺直。
回到公司,桌上的资料被人泼了咖啡。忍气吞声,自己转身找纸巾擦干净。一低头,背后全是窃窃的私语。只觉得背上好凉,如坠冰窟。
电话约了乔伟豪饮泄恨。看他几年医生也混得腰板笔直,西装笔挺,更是眼红委屈。杯杯黄水下了肚子,还学年轻人嗑药。糊里糊涂,扯着嗓子仰天叫了句,“说我卑鄙,挺不起背做人?说我被人戳破了脊梁骨?老子这副破脊梁骨,还真******不要了!”
我猛然惊醒,仿佛找到了问题的关键。
那厢乔伟仍斜眼瞧我,“昨天喝醉了,别把胡话带到今天。”
我已无力辩驳,急得眼泪鼻涕一把把落。形容恐怖,面目狰狞。
乔伟终于意识到不对。他探过身,“你,没事吧!”
他迟疑下,终于走近我。轻轻翻我的身体,查看我的背部。
“没有问题啊!”他看见浑厚的背部肌肉,中间那道浅浅的凹槽,还隐约可见骨头的嶙峋。他等我回话,良久,没有答复。
他用手触上我的背,沿着那凹槽上下移动。
瞬间,他的脸色一变。
那生在我背后的脊梁,看似完好的形状。但用手指轻轻一按,瞬间下榻,绵软如若无一物。直接碰到更深处的肌肉。仿佛一个外表完好的气泡。我的脊椎,已是海市蜃楼。
乔伟惊叫之余,连连后退。
我的躯体少了他的搀扶,滚落到床下。重创,我听见那些没有脊椎依附的神经,根根断裂的噼啪声。象是烟花灿烂,庆祝一个生命的落幕。
乔伟永远难以置信,关于我离奇的死亡。
或许真的是卑鄙无耻之人,不配有一副硬朗的脊梁骨。再不必挺起背做人。人前人后,才能做到最谦卑而阴险。蜷曲圆滑,看似无害。如一只下锅后的龙虾。
我的母亲,在我十岁那年为自己买了一只玉镯。圆润而腻滑的手感,剔透而泛着光泽的绿,照在阳光下,似有淡淡的云絮烟雾缭绕。那时我还是个孩子,不懂得分辨玉的好坏,只知道母亲十分珍惜那只玉镯,时时捧在手心,贴在心口。仿佛是对自己的一种告慰。
母亲买玉镯的那一天,是她守寡整十年的日子。那个曾经答应送她玉镯的男人死在一场车祸,身子被卡车拖出十几米,未来得及送医院就已经断了气。我是遗腹子,是他留给母亲的纪念。又或者说,是包袱。
我从来,没有听母亲诉说过没有丈夫的苦,甚至在家中都从没有挂过一张父亲的照片。坚强而倔强的母亲,从不认为缅怀一个死去的人会对我的成长有任何帮助。她也借此,不给自己任何软弱的机会。
听说父亲死后,母亲带着刚出生的我四处奔波求生活。她太独立了,拒绝了所有亲戚的所谓施舍,只为不愿我从小过着寄人篱下的日子。母亲做什么都是为了我,那份爱,连同对亡夫的缅怀,全浇灌在我的身上,盼望我长大,成材。
十岁那年,母亲拿出并不丰厚的积蓄,咬牙为自己买了只玉镯。这是从我懂事开始,她第一次为自己置办喜欢的东西。右手替左手戴上,似在想像一只已经遥远的手掌。她借着灯光静静欣赏镯子荧荧的光晕,却忽然掩面而泣。仿佛十多年的委屈此刻一泻千里,她揽过我,紧紧拥在怀里。微微颤抖的手,牵连着玉镯也摇曳生姿。那是我第一次看见母亲鬓角的银发,有些揪心。
但那抹银,陪衬在深邃的绿前,却如一手关上了打火机的盖子。烟消云散。
我发现,我好喜欢妈妈的玉镯。
我知道妈妈把玉镯当成对死去爸爸的凭吊。在守寡十年后,空洞的感情却只能靠一块冰冷的石头慰籍。有时我也会想,自己对这只镯子没有由来的眷恋,也不知是不是因为对虚无父亲的向往,思念……
我从不敢告诉妈妈,没有父亲这个事实,令我受到多大的伤害。
虽然好强的妈妈独自承担了所有照顾我的职责,但微笑之余,我的心里也总有一块硬硬的石头。我不愿让妈妈知道,其实我有多么羡慕邻居的安妮。去游乐园,左手和右手都被温暖的掌心小心呵护。得到了老师的嘉奖,她的左脸和右脸都会有一个湿乎乎的唇印。家长参观日,她的发言会得到双倍的掌声。连生日,都会有双份的礼物堆在床头。
相对她的圆满,我宛如一个只有半边的残废。
“爸爸是无可取代的!”安妮经常傲然地对我说。一抬手,是一圈玲珑的银手镯,点缀着许多细小的装饰,紧紧扣在她的手腕上。她得意洋洋,“看,这个是我爸爸出生时为我买的!有爸爸多好啊!这种爸爸送的祝福的礼物,你就不可能有!”
我委屈得红了眼眶,“有什么了不起的!我妈妈也会买给我……妈妈买了一只玉手镯,就,就是送给我的。绿盈盈的,比你的好看多了!”
“哦,是吗?”她却是轻蔑地笑,“你带来给我看看啊!怕是你妈妈看都不给你看吧。没爸爸的孩子,连妈妈都唾弃你。”
“不是的!不是的!”我哭得龇牙咧嘴,失控间挥舞起小拳头,去扯安妮的手镯,“有手镯了不起吗?很了不起吗?”
但那小小的,宛如给婴儿佩带的镯子,深深扣在她的手腕里。我一扯,安妮便喊起痛来。
我的眼底倒映着她,娇纵的安妮,有双倍疼爱的安妮,有手镯的安妮。
她挣脱我的拉扯,反手一个巴掌,打在我的脸颊。
“别碰我!你这个没爸爸的野种!”她甩甩手,扬长而去。
我的脸开始隐隐作痛,仿佛被火焰灼伤。似有粘稠的液体从侧脸淌下来,我伸手去擦。更疼了,一手的红。照镜子,才发现是银镯子上细小的装饰,如刀,割开一道长长的口子。
太,狼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