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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2 拐带

江逐浪缓缓地迈着步子,不急不慢地向远处的朱红大门走去。那副悠哉悠哉的模样,让那守门的弟子看得好生着急,只得高叫出声:“大师姐,别再磨蹭了,史掌门找了你半晌了。”

“哈,莫急莫急,这就来。”她笑着答道,可步子却还是那般慢吞吞的。

史非花会来找她,那一定又是没什么好事了。难道明知要被坑,还要她乐颠颠地冲上去自个儿往陷阱里跳?

想到这里,那平日总是微微上扬的唇角,也不禁带了些苦恼神色。

可恨,平时也没觉得这条道儿这么短呢!

正当江逐浪盯着脚下,抱怨着这路着实太短、就算她再怎么晃悠也耗不了多久的时候,她也跨进了朱红色的大门——

“逐浪,许久不见了。”

温润的声音自面前响起。一抬眼,正对上一抹温文儒雅的微笑。

江逐浪吓得直拍胸口,连连给自己压惊的模样,恼道:“史掌门,这般神出鬼没的,你没听过俗话说得好:‘人吓人吓死人’的吗?”

史非花“啪”地甩开黑骨白面的扇子,望她笑道:“我只听说过俗语有云:‘白日不做亏心事,夜半不怕鬼敲门’。”

“哈,”江逐浪笑答,“几日不见,掌门怎好端端的莫明生起了疑心病来?亏心事,逐浪向来是有贼心没贼胆,不过偶尔光明正大地浑水摸鱼偷偷懒罢了。”

史非花故作哀愁状,长长地叹出一口气来:“我早知,女大不中留。小鬼丫头翅膀长硬了,趁着掌门我不注意,有事没事就往外头偷溜……唉,你对得起我这么多年来,对你的悉心栽培吗?”

越说便越是一副痛心疾首的模样,这让江逐浪顿时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忙伸手打断对方的话:“喂喂,这话儿说得可就不厚道了。这一次,我明明是听你之命,前去拐人的。莫要撇清关系装糊涂!”

史非花淡淡一笑,没言语,只是收起了手中折扇,边向庭院中迈开步子。而江逐浪也只好跟上,随着对方的步子走向园中。

三年前,江逐浪刚刚加入仙侠门之时,她不过是一名再普通不过的弟子,甚是平凡。她既无优良的武骨,又无良好的武术悟性,因此招式学得颇慢。她的武功,在众多弟子当中,只能算是三流之末。若不是那一日被史非花瞧见,怕是直到今天,她也别想在门中混出个脸面来。

那日,身为新进弟子的江逐浪,被安排打扫较场庭院,清除落叶。眼见院子中央,那一尊硕大的青铜鼎直杵在那里,甚是碍事。她想也不想地,掳了袖子,左手一把抓起青铜大鼎举过头顶,右手则拿着大扫帚,将鼎下沉积已久的灰尘清扫了出来。待到拾掇干净,她左手一推,直将铜鼎敦回了原位,震得地面一颤。

就在这时,有人“啪啪”地拍起手来。江逐浪扭头一看,只见一个白衣人跨过拱门,边摇着扇子,边笑着向她走来,“小姑娘好大的力气!”

江逐浪疑惑地抬头望了望天,又看了看摇扇而来的白衣人,又斜眼瞅了瞅院角那棵红艳艳的三角枫,终于忍不住好奇地问出来:“你很热吗?这都过了白露时候了,瞧你穿得也不多,怎么还会热成这样呢?”

“……”万没想到这家伙连自家掌门都认不得,史非花顿时为之一愣。又听她说了这番话,顿时大笑出声,大大方方地道:“这问题问得好!我并不热,不过习惯拿扇子作摆设而已。”

江逐浪眯了眼,笑道:“哈,我以为只有孩童,才爱动来动去不消停的。真是奇怪的习惯,没事手里攥个东西,不觉难过吗?我便喜欢什么也不拿,空甩着两条膀子四处闲晃。”

史非花淡淡一笑。这番,便记下了这个不认识自家掌门的糊涂弟子。

在那一年之后,史非花被人揭发作魔教妖人,一夜之间,仙侠门弟子纷纷奔走,几乎散尽了。只有江逐浪一如既往地过着大多时候在门中待着、偶尔去永宁镇郊找某人蹭饭的日子——反正门里没人看着,她可以光明正大地下山晃悠,不用偷溜去了。

当年冬天,在一个漫天飘雪的日子里,恢复自由身的史非花回到了仙侠门。不过短短半年工夫,这里便成了一派残破萧索模样,不由得淡淡笑开,“树倒猢狲散,本该如此。”

“既已真相大白,石老儿定会有所打算的。”跟在史非花身后的高壮男子沉声道。

史非花挑了挑眉,转眼望他,笑道:“你以前一向是喊他‘石庄主’的。”

那男子没答话,只是别开了脸。然而,微微泛红的脸颊,依然泄露了他的羞赧。

正当二人望着漫天落雪成白之时,原本寂静无声的雪地中,却传来踩雪而过的“擦擦”声。继而,裹着厚棉袄的江逐浪,低头走进院来——

“是你?”史非花挑眉道,“你没走?”

“啊!”

万没想到会有人在,江逐浪惊得忙抬了头,顿时愣住。糟糟糟!怎么会有人?还被逮了个正着!

自从仙侠门众散了之后,唯有她还呆着不走。无意中找到了酒窖,这段时日来,她经常偷渡几坛,去烟尘居献宝——虽然每次陆一逢都不会让她喝得超过三口,不过反正是借花献佛,还能以此敲他下厨,怎么算都不吃亏。她万没想到,这么大冷天的,竟然会有人回来,还将她逮了个现行!

“嘿嘿……”她尴尬地干笑两声,不好意思地摸了摸后脑勺,一手将酒坛举给二人看,“哈,抱歉抱歉,我以为不会有人来了。酒窖中藏了不少好酒,浪费了挺可惜的……你们要不要来一坛,暖暖身子?”

这,便是史非花第二次瞧见江逐浪。

之后,千里庄石无归庄主,代表武林正道给了史非花一个说法。而仙侠门也因此再度门庭若市:之前的弟子以及慕名前来拜师的人纷纷而来。史非花重新成为了帮主,便拉拔了江逐浪做了这大师姐——直到这时候,她才知道,这个白衣人,便是自家的帮主。

然而,江逐浪对这“首席大师姐”一职,却并没有任何兴奋之色,反而垮下脸来。以前她是小人物,时常偷溜也不会被人在意。这下子可完蛋了,一旦成了大师姐,各种各样的麻烦事情接踵而来。门派里的杂事忙不完,还常要被派去其他地方公干。她只得每次外出之时,故意拖拉个几天才回门中——自然是先赶去永宁镇找人拼酒要紧了。

史非花怎会不知道她的小动作,却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并不苛责于她。其实他二人都是颇为随性之人,又都爱调侃他人。原本江逐浪不过被陆一逢评为“牙尖嘴利”,可自从与史非花相交甚欢之后,她便切实验证了“近墨者黑”这句话,变得越发难缠了。

或许是臭味相投,史非花与江逐浪二人,之后又一起合计着做了不少“好事”——各中细节,不便细表。总而言之,是惹得某些人一个脑袋两个大就是了。

“逐浪。”史非花唤她。

此时,二人已走进了后花园,史非花坐定在亭下石凳之上,转而望向她。

江逐浪摊了摊手,一脸无辜,“你别看我,我尽力了。你该知道,他那个人的脾气,又臭又硬的。他让我带话给你,让你别白费心思了。”

说完,她轻轻一跃,跳坐在亭子的栏杆上,扭头望向庭院中海棠连成艳海。

“我知道,你不想逼他,”史非花叹了一口气,道,“可你也该知道,事态紧急。若我武功还在,或许就不用劳烦他了。可现在,我不过是一个废人罢了……”

“哈!”江逐浪咧嘴大笑,伸手做了一个“停”的姿势,“少在我面前装得一脸沉痛,装这苦肉计,别人被你骗,逐浪我可不会!我已见过无数次,你用这招对付田老大,接下来你要说什么我都知道了。”

说到这里,她停顿了一下,苦笑道:“我自然是知道,只有陆一逢才能制得住屈三娘了。不劳你使计激我,我也定会拼了命将他拖出山来的!”

史非花淡淡笑道:“你知道便好。不过,我可没让你拼什么命,莫口没遮拦说些有的没的……对了,说到这里,你当真没有考虑过‘美人计’?”

见那一脸八卦的笑容,江逐浪斜了对方一眼,“史掌门,敢情几日不见,您越发三姑六婆的模样,真是慈祥得我快要认不出了啊!”

“鬼丫头,”史非花淡淡一笑,“胆子不小,敢跟我顶嘴了。果然是翅膀硬了,留不住了,满心满脑都是跑去外面鬼混,娘老子的话也敢不听了?!”

“哈,”江逐浪笑着反唇相讥,“我这就去问问田老大,看他究竟跟何方美人、在什么时候生了我这么大的女儿!”

“咳!”史非花以右拳捂唇,装模作样地轻咳一声——这个动作引来江逐浪大笑出声。

“哈,转得真硬!”

史非花斜眼瞪她,“既然知道转了,还不该干什么干什么去?!天天在我这儿混着做甚,我又不是你那位‘陆兄’。”

江逐浪偏了头,望着院中那一棵正盛放的桃花树,轻轻地扯了扯嘴角,勾勒出一抹勉强的笑容,“哈,这个……若我当真将他拖出山,牵扯进此事来,怕是这‘陆兄’二字,也没得喊了……”

当江逐浪走进桃花林的时候,陆一逢正坐定在桌边,喝酒。

一瓣桃花悠然随风飘落,正落入酒盏之中,浮在清明的佳酿之上。

他微微愣了一下,低眉望向手中酒盏,看那白瓷清泉之上,添上了一抹嫣红。

“哈。”熟悉的笑声传入耳中,由远及近,“逐浪我只听说过,古代美人儿用花瓣沐浴肌肤,未想到‘陆姑娘’你也有此好雅兴,酿这般美容养颜的佳酿哪!”

面对她的调侃,他头也未抬,伸指探入酒盏之中,拈起了花瓣,想要将它弹落在地——

“耶,慢着——”她伸手制止,一边坐定在他面前的石凳上,笑眯眯地望着他,“如此佳品,弃了岂不可惜?”

正说着,她自说自话地为自己斟上一杯酒,将那瓣桃花放入杯中。随即,她冲他举杯,笑道:“这一杯桃花酿饮下,定是要交好运的了。陆兄,逐浪我先干为敬!”

说罢,她仰了脖子,一饮而尽。

陆一逢也将自己那份干了,方才瞥她,冷言道:“这么快又来此处碍眼,难道你都没事可做吗?莫不是你仙侠门又倒了不成?”

她举起坛子为他斟满,又给自己添了酒,这才笑道:“哈,这个‘又’字极妙,史非花听了定是要跳脚的。不过,陆兄,调侃调侃外人也就罢了,怎么对自家兄弟也这般冷情呢?”她故作捧心状,“逐浪常来舍下打扰,还不是全因记挂着老朋友?说到碍眼,这可就更冤枉了。依陆兄这般性子,小弟若不这般常来露个脸,陆兄怕是连逐浪长什么样儿,都要尽数忘记了,小弟可怕得很啊。”

“莫要随口扯些沾亲带故的。陆某万幸,从没有过你这般的兄弟,”他淡淡地瞥了她一眼,啜了一口酒,“若想当人小弟,下辈子投胎,请赶早。”

“耶,陆兄这番话,实是伤了逐浪之心,非常之重啊。”她边说边喝干了杯中之酒。

眼见她一手探向酒坛,陆一逢眼明手快,抢在她前头一把拖过酒坛。他头也不回地将酒坛向身后一丢——力道分毫不差,正稳稳落在茅屋前的酒架上。

这番动作,引来了她不满的咂嘴:“唉,未想到堂堂七尺男儿,竟是这般小气,连口酒都舍不得。”

他冷哼一声:“酒量下等,酒品更是九流,还不掂掂自己斤两。明知三碗便要兽性大发洋相尽出,还想学人拼酒?哼,笑话!”

唇角的弧度顿时耷拉下来,江逐浪撇了撇嘴角,“什么‘兽性大发’,说得这般难听。要怪,便怪陆兄你这陈年老酒后劲太烈,堪称‘三碗不过岗’。”

“那武松三碗黄汤下肚,可为民除害,”他斜眼,一针见血地指出事实真相,“你若灌下三碗,便是要成那岗上作威作福的母大虫了。”

“喂喂,”她右手敲了敲脑袋,一脸无奈,“陆兄,好歹咱们相识多年,不用这么狠,将逐浪比作母老虎吧?”

“不敢,不敢,只是陆某向来为人诚信。”

“喂……”江逐浪不由得抽搐了一下嘴角。胜负已分,这一回明显是自己落了下方,她只好生硬地转了话题:“陆兄,难道你都不好奇:一别不过数日,逐浪我为何又来烟尘居晃悠了吗?”

他从袖口中掏出残旧的刻刀,也不看她,只是一边刻起木雕,一边淡淡答道:“蹭酒,蹭饭,你向来都没什么好事。”

“耶,陆兄,这次你可猜错了,”她笑眯眯地望着他,“逐浪这次来,并非是要蹭饭,而是要来请客的!”

“……”陆一逢停下手中动作,抬眼瞥了瞥天空。

见他不答话,反而仰天,她疑惑道:“你这是做甚?”

“我在看,今儿个既无天降红雨,也无日头西升,怎么你这般颠倒转了性子,奇了啊!”

江逐浪的面子顿时挂不住了,“喂,就算逐浪的确难得请一回客,但陆兄你也不至于奇怪成这样、百般挖苦啊!”

“挖苦?陆某岂敢,”他抬眼望她,微微扬了唇角,“刚才便已说了,陆某向来为人诚信,不过实话实说罢了。”

眼见今日斗嘴,皆以败阵而告终。江逐浪失了耐性,干脆直起了身,一把拖住他的手臂,“好了好了!莫再磨蹭嘴皮子了,留着这张嘴,多吃些好料吧!你既知逐浪我难得请客,还不趁此机会敲我一笔?怎这般磨磨蹭蹭的!”

“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急着请客,不如说是急着坑人吧!”

虽然嘴上毫不客气,然而,他终是没使出气力挣扎,只是随着她的步子,半拖半就地被拉出桃林。

永宁客栈里,今日可热闹得很。

这永宁小镇,平常鲜少有外地人路过,因此客栈中向来生意清淡。然而,今儿个可不一样:自县城里来了一位说书师傅,姓胡,听说还是个名嘴儿——这不,引得镇中不少好事儿的,一齐来到这客栈中:打尖在次,听书为实。

好位子都给占了,江逐浪只好拉了陆一逢,坐到了窗台边的位置上——这里原本应是雅座,只是离说书台子颇远,所以今日反而不受人待见了。

抬了手,江逐浪向小二叫了一只烤鸭、几盘小菜。她本还想要上一坛大曲,却被他先下手为强,“清茶。”他淡淡地对小二吩咐道,无视她哀怨的眼神。

“陆兄,逐浪我请客,你用不着替咱省银子。”

他淡淡瞥她,“怕是醉虎发威,祸殃无辜镇民。”

“陆兄,你当我是洪水猛兽吗?”接过小二端来的茶,她为二人满上,举杯抿了一口,随即笑道,“再说了,若逐浪当真发了火,便不信陆兄真能袖手旁观!”

“的确,”他一脸严肃地答道,“我当然不会做那傻待着旁观的事儿,于我又无任何好处。自然是当场掉头走人。”

“……”她顿时无言,正想着用什么说辞控诉他的薄情,就听那边台上抚尺一下。

“啪——”

只见那说书师傅将抚尺重重地拍在了桌上,这好大一声响,顿时让原本闹哄哄的客栈里安静下来。十几双眼睛齐刷刷地望向那台上的师傅,等着这县城里来的“大人物”,说出些什么惊天动地耸人听闻的江湖大秘密。

唯有陆一逢,却是偏了头去,望向窗外梧桐的绿叶,一言不发。

江逐浪瞥了他一眼,见他一副对说书一事丝毫没有兴趣的模样,她轻轻一笑,转而凝神专注地听那说书师傅开了讲:“各位乡亲父老,胡某初来贵宝地,献丑了,”他执扇拱了拱手,向在座的听众们作揖打了招呼。随后,他探头望下台下,压低了声音,故作神秘兮兮地道,“各位,您可知道,最近江湖上,正有起惊天动地的大事件,将掀起一场祸及武林众生的惊涛骇浪?”

台下一干镇民皆是摇首,表示不知。倒是那跑堂的店小二,举高了抓着抹布的手,大声招呼道:“嘿!这个我知道!我知道!是那‘九幽鬼姬’害人的事儿!我听说江湖正道要‘诛幽’呢!”

“错!”胡师傅一拍镇纸,“啪”的一声惊得小二直发愣。只见他边扇着扇子,一边缓缓摇了摇头,道:“这位小哥,你说的‘诛幽大会’,已是四年前的事儿啦!关于‘九幽鬼姬’的是是非非,早在三年前,就由千里庄石无归石庄主澄清了——要说起来,那可是一段相当相当长的故事,怕是说上几天几夜都说不完哩!”

“呃……”那小二原以为自己消息灵通,这回能在大伙儿面前露个脸了,谁知道自己听来的,也不过是过了气的消息,顿时脸上一阵红一阵白。

见他那模样,胡师傅摇扇道:“不过,这也是正常。这永宁镇实属宝地,民风淳朴,远离江湖风浪,自然鲜少知道武林上的是是非非。说起来,”他话锋一转,摇扇笑道,“这位小哥虽然未身在江湖,却能心系江湖,这也是难能可贵啊。”

听他这么一说,那刚才还垮了脸来的小二哥,顿时喜上眉梢,腰杆子也挺直了,跑堂跑得格外热络,忙去提了茶壶,给那说书师傅添满了茶。

抿了一口茶,那胡师傅回了正题:“今儿个我要说的这个人,虽不及当年‘九幽鬼姬’那样让武林正道中人无不闻之变色,可她亦是一位震动江湖的狠角儿!更可恶的是,这个魔头不仅仅在草莽江湖上作恶,还将她的魔爪伸向了寻常市镇中的平民百姓……”

说到这里,他故意顿了一顿,给台下茶客们一个议论的时间。果然,众人皆趁着这档儿,与左右边上的朋友议论纷纷,思忖起近日有无听说过什么惊心动魄的大案子来。

“陆兄,”江逐浪也偏了脑袋,笑眯眯地望向陆一逢,“你可有听说过,最近有什么魔头格外出名的?”

他没搭话,亦没有转头看她,只是紧抿双唇,一言不发地望着窗外的梧桐树。

见他这副模样,她也不生气,微微一笑,抬手敲了敲脑袋,“哎呀呀,你看,瞧我这记性差的。陆兄长居烟尘居许久,每月只下山两次、卖了木雕换些米菜——这般清心寡欲、远离尘嚣的隐士生活,又怎会听闻过这些江湖八卦呢?”

陆一逢依然好似没听到她的话似的,只是一动不动。江逐浪也不介意,喝了口茶,随即转头望向台前,继续听那师傅说书——

“话说,这魔头那叫一个心狠手辣!”胡师傅“哗”地合了扇子,在手掌上重重一击,敛起眉头做出一副无比沉痛的模样,“这江湖上,人人都是在刀口子上讨生活,因此,血雨腥风甚是难免。可那魔头,竟不只在武林之中作奸犯科,她还将魔爪伸向普通人,大肆残杀手无缚鸡之力的老百姓!并且,尤其残忍的是,她还有一特殊的嗜好——偏爱杀那五六岁的孩童!”

听得这一句,台下众人纷纷倒吸一口冷气。立刻,有人“刷”地直起身、义愤填膺地骂了起来:“好个可恶的魔头!简直泯灭人性!”

“对啊!”立刻有人附和道,“专对孩童下手,这简直是禽兽不如!”

“这种畜生,难道武林上那些高手啊掌门啊什么的,就没人管管吗?”一个壮年男子猛地拍了桌子,气愤地道。

一时间,客栈中咒骂声不绝于耳。

江逐浪身形未动,眼光微微流转,瞥向陆一逢。

只见他依然面无表情地望着窗外,只是,捏着茶杯的手指却已然泛白。

她就知道,他果然在听,很好。江逐浪刚刚扬了唇角,可又立刻僵硬了笑容。再瞥一眼那暴出青筋的大手,她心中一沉,无奈地低垂下眼眸。

她并不想强逼迫他的。只是,事态如此,已由不得她。

“各位各位,”见众人的咒骂之声,半晌还不见消停,那胡师傅不得不出言镇住场面,边挥了手掌边道,“各位,少安毋躁,请听我继续说来——”

此言一出,台下才逐渐安静下来。十几双眼睛,皆聚精会神地望向那胡师傅,端看他有何新说法。

胡师傅望向众人,长长地叹出一口气来:“唉——江湖上出了这等灭绝人性的女魔头,武林正道自然不能坐视不管。事实上,也有诸多好手先后去寻那魔头踪迹,可是……”

说到这里,他又顿了一顿,垂了脑袋,表情甚是悲戚,“可是,那魔头武功着实厉害,特别是一招‘洗墨笔’,以判官笔直点对手要穴,身形之快、手法之准,让人叹为观止!多少英雄豪杰,就在这一招‘洗墨笔’之下被点中了死穴……就这般,有去无回、白白丧了性命……”

“嘭!”一名热血汉子顿时捶了桌子,气愤难平地吼道,“难道就没人治得住她?难道就任她这般丧尽天良为非作歹?”

“咯喳——”

只听一声脆响。江逐浪偏头一看,只见陆一逢手中的茶杯,已然成为碎片。

“陆兄……”她出言唤道。

他冷冷地瞥她一眼,起身,未置一词,只是从袖中掏出十几个铜板,丢在桌上。然后,他转身大步走出客栈,再也未回头。

“陆兄!”

她急忙起身跟上,匆匆掏出银子丢在桌面上,随即猛冲出客栈,一把拽住他的袖口。

陆一逢冷冷望着她,使足了力想将袖子从她手中拽出。可是,这江逐浪天生神力,若不论内力,但说蛮劲,世上能胜过她的人不多,他也不例外。

这一拉一扯之下,只听“刷”的一声,衣袖被撕成了两片。

攥紧手中的那半片袖,江逐浪定定地望向他,“我……”

他冷哼一声:“好个朋友,好个做东!这等请客,陆某无福消受!”

“我……”她张了张口,却不知该如何是好。望着他那冰冷的面容,一时之间,她脑中乱成一团,只得低垂下眼眸,说出最蹩脚的辩解,“陆兄,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

“哈!”他冷笑道,“好个从县城里来的说书师傅,江湖上诸多八卦皆是不提,却只提那人,好个巧合!其间又未曾向客人们要一两银子,显是有人安排好的——是你和史非花商量过的,对也不对?”

“……”江逐浪无言,只是垂首。

“你费尽心思,不就是想拖我下水、对付三娘吗?”他微微停顿,将头撇向一边,“你去和那姓史的说,让他别妄想了!”

说罢,他再不看她,向郊外桃林的方向走去。可还没走出两步,却被她从后面一把按住了肩头。

“陆兄!你听我说!”

“你我有何好说?”他挣扎了下,可她的力道大得吓人。他蹙了下眉头,瞬间犹豫起是否要用内力将她震开。

然而,他终究还是没有出手,只是冷冷道:“百般算计,这就是你所谓的‘为友之道’吗?”

“陆兄……”她转到他的身前,却不敢松开那只按住他肩头的手。她黑眸锁定他的,唇边那平日里惯有的笑意,此时也尽数收敛,满是沉重之色。只听得她沉声道:“陆兄,你我相交多年,你应知道,我亦不想逼迫于你。只是……方才,你也都听见了,屈三娘她,的确是做了不可宽宥之事。此时,唯有你可以制止她。你多一日不闻不问,就多一个惨遭杀害的孩子,为这世间多添一桩悲愤凄然的惨剧!”

“……”他默然,只是别过脸去,不看她。

她锲而不舍,转到他的面前,又道:“陆兄,我又何尝不知,她是你的同门师姐,从小和你一起生活长大、感情甚笃?!只是,你忍心看那许多人因她受害?你宁愿看她这般一错再错下去?”

他闭上眼,额间刻画出深深的痕迹,“那你要我怎样?对付她?若我赢了又如何?”

他猛地睁开眼,恨声道:“然后,是将她押解至官府定案,还是送给你们武林正道刑罚,还是由我就地正法?”

“……”她呆住了,半晌,才垂了眼,轻声道,“你念及亲情是不错,可是她滥杀无辜,已成事实,你也应以大局为重,大义灭亲才是……”

“够了!”他打断她的话,冷眼望向她,敛紧眉,沉声问道,“我问你,江逐浪,你可有亲人?”

她望着地面的青石板,低声回答:“他们都已不在了。爹娘在逐浪年幼时便已双双去世,已没什么印象了……”

“那你这辈子也不会明白。”他冷冷地下了结论。

她愣住,按住他肩头的手,终于缓缓地垂了下来,轻声道:“我知道,你是不愿看她走上死路。但我也知,你亦不忍看见许多人因她而死。所以,你长居于‘烟尘居’中,不问世事,眼不见心不烦。可你以为,只要视而不见,便可当作一切皆不存在了吗?”

“……”他未回答。肩上桎梏已除,他再不多言与她辩解,只是默默地转身离开。

而她,则站定在路边,于唇边勾勒出苦涩的弧度,心下已有了计量。

当夜。

虫鸣阵阵。暮春的夜风拂过窗棂,也拂在陆一逢的身上。他平躺在床榻之上,微微抬眼,便可从窗中看见一弯明亮的月镰。

桃花林在轻风吹拂之下,叶片发出微微的声响。就在这个时候,他听见了熟悉的脚步声,从桃林那边,缓缓而来。

“哎呀呀,陆兄,已经睡下了吗?”不多时,那带着笑意的声音,已在门外响起。

废话!已熄了灯烛,自然是已睡下了,何必明知故问?

陆一逢敛了眉头,翻了一个身,不闻不问。

窗外传来微微细碎的声音,他听得明白:定是江逐浪那家伙自说自话地坐定在门外石凳之上了。

再然后,木架子微响——定是她提了架边的酒坛。这家伙,难道就不知道收敛收敛?

“哈哈,”只听得她爽朗一笑,“陆兄放心,逐浪我明日还有要事待办,自然是要拿捏分寸,不能误事。是以,逐浪只喝两口,绝到不了你所谓‘三碗不过岗’之境界。”

分寸?!当真难得,能从她口中听来这两个字。他无声地冷笑,依然躺着不吭声。

“陆兄,”门外,她的声音柔和了些,“你且放宽心,逐浪我也不是那种死缠烂打、不讲情面之人。你不爱听的那些事儿,我再不提便是。你也莫要再这般小肚鸡肠下去、回避逐浪了。”

话已说至此地步,再避下去,也便没有意思了。陆一逢起身,披上了外衣,提了烛台,推门而出。

月色之下,她正坐在石桌边,一手提着酒坛,笑眯眯地望着他。

他敛了眉,“半夜三更,不回你仙侠门,来我这做什么孤魂野鬼?烟尘居并非你姓江的建的。”

“耶,陆兄,好端端的,你怎地咒人呢?”她举坛饮了一口,笑道,“你这句‘半夜三更做孤魂’,真是还没出发就先触我霉头啊!”

他夺过她手中酒坛,摆在一边,淡淡地问:“怎讲。”

“哈,逐浪我分到一件好大的差事,”她将那个“大”字音调拖得老长,大笑道,“陆兄身居山野,不知有没有听说过‘宫紫仁’这个名字?”

“紫云掌门?”他敛眉道。

“是‘前’掌门,”她更正道,随即笑着解释,“自从宫紫仁意图夺取私吞秘笈在先、又因惧怕鬼姬之能而舍弃一门弟子在后,正道早已将他除名。这次,我便是要捉他回来,交给石无归石庄主,由他与正道各派共论处置。”

他眼光微动,沉声指出事实:“你不是对手。”

“哈,这我也知,”她笑着摊了摊手,“尽人事,看天命了。”

他斜眼睨她,“既知功夫相差甚远,又何来天命一说?若偏要硬碰硬,你这便是摆明了去送死。”

她咧了咧嘴角,笑道:“所以啊,陆兄你刚刚一出门就是咒我之言,实在伤了逐浪我的心肝,非常之痛啊!若我这次当真不走运、提早骑鹤而去,小心我夜半来你烟尘居,找你喝酒哪!”

他淡淡瞥她一眼,沉默片刻,忽将刚才收至一边的酒坛抛了给她,“喝。”

“哈,怎么这下又大方起来了?”她一手接过酒坛,笑说,“莫不是当真担心逐浪小鬼惦记着陆兄的酒不得超生,所以现在将我喂饱吧?”

他敛起眉瞪她,“究竟是谁尽满口胡言触人霉头?”

“是我是我,与陆兄无关,逐浪我知错了还不成吗?”话虽如此说了,可她却没有半点在意的模样,只是将鼻子凑近酒坛,“好香!陆兄,你酿酒的本事真是一把手的,逐浪我当定你这烟尘居的孤魂野鬼了!”

“休得胡扯。”他斜她一眼,随即起身进屋,端出两个碗来,放在桌上。

江逐浪忙将两个碗满上,端起一碗,一口气喝了个底朝天,“来!陆兄,我敬你!”

“……”他难得地没有多话,只是抬了手,默默地干掉了那碗酒。

她为他满上,却没有再给自己添酒。他挑眉望她,似是不解。她随即笑答道:“送死也罢,送活也罢,总之明日还有活儿,逐浪可不敢喝那第三碗,怕当真来个‘不过岗’了。”

他一口喝干第二碗,“说不定,发挥你那醉猫儿撒泼的功夫,或许还有一线生机。”

“哎呀呀,”她咋舌,笑眯眯地望着他,“陆兄,临别也不能说句好听话吗?”

他偏过头去,不看她,“祸害遗千年,你向来是个霉星,惹祸不断。”

“耶,这算是祝福吗?”她的黑眸里写满了笑意。

“……”陆一逢不答,只是又喝干了一碗。

她笑望着他,黑眸流转,轻声道:“陆兄,逐浪明日出行,不知何日才能归来,但有一事相求。”

他瞥她,“你江逐浪何时懂得‘客气’二字来了?”

面对他的挖苦,她不怒反笑,“哈,既然陆兄这么说了,那逐浪我也直说便是。其实,也并非什么大事,不过是那老生常谈的东西了……”

她故意顿了一顿,笑望着他。而他则挑了眉,等她继续说。

只见她轻轻扬了嘴角,笑道:“那睡猫儿,逐浪要了三年了。不知今日,陆兄会不会一时心软,可否送于逐浪?”

他敛起眉头,摊开掌,缓缓道:“十文。”

“哎呀呀,”她苦笑,一副受伤模样,“陆兄好生小气!到了这种时候,也不能遂逐浪的小小心愿吗?”

“哼,”他冷哼一声,“少说得一副生离死别的模样。石无归是让你去抓人,并非让你送死。你若见情势不对,溜便是,谁让你上去死磕了?再说,就算当真完不成任务,难道姓石的还能吃了你不成?”

“哈,陆兄所言甚是,言之有理,”她拊掌笑道,“石无归自然不会吃人,最多蒸煮了一只贪生怕死的缩头乌龟而已。”

他皱眉,“事无绝对之正义,太过认真,只会害人害己。”

她笑答:“逐浪我可不记得有害过谁。”

他别开眼,“所以,害你自己。”

“哎呀呀,陆兄,你又在咒我了。”她边道,一边起身进屋,摸了茶壶出来。以茶代酒,她又敬了他一杯。

“不敢,霉星面前,陆某不敢造次。”说罢,他再度将碗中酒一饮而尽——今夜,她敬的每一杯酒,他统统一口干下,未曾推脱。

轻风拂面,带来前方桃花林中甜美的香味。

月夜之下,二人把酒畅饮,却并非言欢,而是一如既往地,你一言我一语,互相损来损去,斗口不断。

虽是毫无营养的唠磕与拆台,二人却整整聊了一夜,直至东方天际泛了鱼肚白,江逐浪这才起身告辞。

微微晨曦当中,望着她走入桃花林的背影,陆一逢怔了片刻:他可以开口阻止她,可他却没有。

因为,他并无阻拦她的理由,亦无这个立场。

朋友,能做的,也不过是喝酒告别,在那声“告辞”之后,接上一句“请了”。如是而已。

望见她在桃花林中晃晃悠悠地慢慢踱着步的背影,他低垂着眼,再也不看,只是退入屋中,“吱呀”一声关上了柴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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