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中开间门口,两边砖柱上悬挂着店招楹联:胶鬲举江湖恒宽制二论推盐之重,夷吾煮山海伊尹调五味以咸为尊。中年男子顾不得漫天飘飞的雪花,立在马路中间煞有滋味的一边吟哦一边摇头:“这对联尽管用典不错,终究还是没能明了平仄对仗,也算不得上等之作,难为季大当家的了。”
“哎呀!这莫不是燕月中燕大先生吗?”得到山虎通报的季永诚斜披着马褂从店门内几步抢了出来,一边拉着燕月中的手,一边轻轻掸打着燕月中身上的雪:“今早喜鹊噪,中午先生到。先生大驾光临,真是令寒舍蓬荜生辉。”
“先生,请喝茶。”二楼会客室,季永诚也顾不得寒暄,親手拿起小几上洗净的三才碗撮上一撮雀舌,续上开水端放在燕月中右手边的小凳上:“先生几时到的重庆,不知这次是打算小住还是长居?”
燕月中从凳子上端过茶碗,微微掀起盖子放在鼻下左右闻了闻香气,轻呷一口茶水微闭着眼睛品味一番:“嗯,山泉水泡的雨前茶,好茶好茶。”季永诚紧张的脸色顿时舒缓了许多,站起身在靠墙博物架上取下一个陶土罐子,小心的抱着递给燕月中手中:“先生既然喜欢,我这还有一罐上好的,先生就莫要推辞。”
“那我就不客气了。”燕月中打开黄棕色皮包的搭扣,从里面抽出一叠装订好的油印书稿出来,双手倒置隔桌递向季永诚:“愚兄这次从京溯江回重庆,不为别的,就单单只为这书而来。还请老弟你多多指点一二。”
季永诚接过书稿用指头放在嘴里蘸起口水一页一页的翻看起来,燕月中也不再言语,端起茶杯细细的品着泡好的茶水。为打发沉闷,燕月中随手拿起旁边被卷成一团的报纸铺展开来,这是前日的重庆日报,头版头条赫然用黑体字印着硕大的标题:****通电全国瑞金建都,红色苏维埃分裂中华。燕月中眉头紧皱,长长的叹了一口气:“老弟,这新闻你应该看多遍了吧,你对这事作何感想呢?”
季永诚合上书稿,站起身在略显局促的空间里来回踱步,半响才停下一脸也不知是忧愤还是无奈的表情看着燕月中还是紧锁的眉头长吁:“永诚愚钝,这两日身体不适也正是为了此事,还得请先生指点一二。”
燕月中站起身将季永诚拉回椅子上下坐,自己提过水瓶给茶杯里续满水,斜靠在临街的窗户前点上一支烟使劲的抽了几口,不紧不慢的说:“我中国四万万同胞,不说人格健全,思想自由的有多少?单就一个识字来说就没有几个人,这如何达到先贤所说的那样‘民为邦本,本固邦宁’呢?像这样如此之多数的有眼不识的瞎民,又如何不被那帮别有用心的政客、野心家所利用呢?”
季永诚似乎明白了什么,又似乎没明白什么的把手放在脑后挠了几下,仿佛还是没想明白,谦恭的也站在窗前对燕月中一鞠躬:“永诚实在愚钝,还请先生不吝赐教。”燕月中将手中烟头掐灭丢放在烟盒里,拉着季永诚的手回到座位重新坐下:“赐教二字,那是不敢,只是愚兄有一些自己的想法罢了。”
“欧战的时候,我们有20万华工到比利时和法国战地去做工,既不会外国的语言,又不明白别人的风土人情。尽管辛苦去挖壕沟、造枪炮、修铁路,生活还是困苦异常。鉴于此等情状,北美青年会的同仁实在不忍我族同胞如此受人欺凌,于是便筹集巨款,创办了驻法华工青年会,并又在美国大学招募中国留学生牺牲一切,冒险奔赴欧洲去为那些在法国受苦吃亏的工界同胞服务。你是不知道,因为我在比法的同胞十之八九大字不识,所以我们在教育上特别的注意,每晚都安排有讲演,并开设汉文班,以资求得我同族之人日进一步。他们虽是白日辛苦做工,然而每晚仍然不辞辛劳的去各营听课学习,夜夜不断,甚至有人为了求上进不吃饭也要赶来上课。你说有这样的国民,若善加引导,民何愁不富,国何愁不强。只是没想到啊没想到……”燕月中端起茶杯一口猛喝下去,呛得茶水喷在衣襟和桌子上,他一边胀红着脸不断咳嗽,一边双手乱摇的擦拭。
燕月中稍微平复片刻以后,嘴唇哆嗦的喝了一口茶水,然后拿起报纸继续絮叨:“可万万没有想到的是,我们在给华工们提供教育的同时,罗刹国那位叫颞宁的小胡子在得到德皇数以百万金马克的援助下,回到罗刹篡夺了二月革命的胜利果实,成立了联共布罗刹国,同时以此为基础更是创立了一个名为第三国际的组织。”似乎这个组织的出现让燕月中有着异常的困扰,他沉默着将手里的报纸揉成一团又打开铺平整,然后又揉成团状……季永诚听得此言,大约想了什么,从燕月中手里接过报纸铺开,用食指指点着上面印刷的一张照片:“我听从东洋回来的人说,似乎是联共布为了抗衡西欧各国对其的围剿,因此就学着德皇援助他们的一样去援助其他各国的反对势力。”
燕月中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没有理会季永诚在说什么,在沉吟半饷后,站起身来另外找了一张西式沙发重新坐了下来,手肘支在沙发扶手上托着下巴,眼睛望着窗外几只麻雀叽喳着在半空翻滚:“我国的大患在于大字不识的平民四大病,曰贫、曰愚、曰弱、曰私。因穷困而不愿送子弟就学,因不识科学而日益蠢笨,因蠢笨而不愿健体魄强见识,因无见识而自私不愿去探究真理,只顾着眼前利益而相互倾轧。”季永诚掏出烟盒抽出一支递给燕月中,燕月中摆了摆手示意不想抽,季永诚只好放在自己嘴里点着了火,一股烟雾喷出:“先生说了这么多,那该怎么办?”
“管子有言:无恒产者无恒心。而这联共在各国招揽的均是所谓无产阶级,何为无产阶级,就是管子所说那既没有恒产,更无恒心之人。这类人为了追逐眼前的利益可以出卖祖宗,可以出卖子孙,可以出卖灵魂。试问,连灵魂都没有的人何来对家国天下的义责呢?”燕月中抬起茶碗,将里面的茶水仰脖一饮而尽:“正是这些人为了像联共布那样打家劫舍不用劳作就能获得不义之财,于是便纷纷去参加他们举办的各色类等的培训班,并获取资金回到国内继续蒙骗无知的贫民走向造反。”
“先生,这帮人附骨国民党已然无望,现在已经开始明目张胆的分裂国家民族了,你觉着我们应该怎么做才能对得住自己这点微薄的良心呢?”季永诚从烟盒里又抽出一支烟含在嘴里,用快抽尽的烟头点着了继续喷出烟雾。
燕月中左手扣在小几上,食指带着频率的敲击着木板发出咔咔的声音:“我前月从定州南下的时候去了一次晓庄,见着了行知先生,和他促膝畅谈了三天,感慨良多啊。”
“哦!北月中,南行知。没想到先生去拜访了行知先生,那行知先生怎么说?”季永诚知道这样一来,燕月中一定是在晓庄筹划了比较好的解决办法,不由得眉飞色舞的追问起燕月中来。
“也没什么了,还是我以前的那想法,就是全国范围内寻找有识之士共同创办平民学校。只是这次和行知先生的长谈让我有了更加明确的方案罢了。我的主张是平民主要就是可谓文盲的农民,我们这学校的学生首先就应该是农民,先延请各类的先生教导他们识字,并实施以生计、文艺、卫生、公民这四大类主要教育,以培养出他们的知识力、生产力、强健力和团结之力,以资求得造就新民。同时用这新民的力量在乡村基本实现政治、教育、经济、自卫、卫生和礼俗这六大类别的整体建设。”言及于此,燕月中的眉头开始逐次的舒展开来,踌躇万千的看着季永诚哂笑了一下。
季永诚掐灭手里的烟头朝地上一丢,用手理了理长衫皱褶的地方,正色的对着燕月中说:“永诚虽不才,但也还读过几本圣贤之书,明了一些家国大义,只要先生需要,永诚定能效犬马之劳。”
“另外,先生,一会我带你去见一个人,他以前是川报的主笔,一直也是主张教育救国,开办过通俗教育活动,只是后来由于二刘争川,不幸夭折。所以才萌生实业救国之心,因此便投笔从商,开办了好几个公司。”季永诚一边介绍陆为福的过去,一边观察着燕月中的神情,希望能在先生那里获得肯定。“嗯,我应该知道你说的是谁,是不是民生公司的陆为福陆老板?”
“对对对,就是他。”季永诚见燕月中提到了陆为福的名字,顿时知道这件事情有了一个良好的开局,不由得高兴了许多。
“我这次来重庆,除了来见你以外,去拜访陆为福也是我的行程之一。也罢,拣日子不如撞日子,永诚啊,你这就带我去见陆为福,我给他送礼物去。”燕月中站起身走到季永诚旁边,搂着季永诚的肩膀朝着楼下走去。